乐正锦虞想起自己当初对他所做的那些事,别开脸不去看他。起初知晓他没死的激动渐渐消散,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再提不起勇气面对他。
宇文睿沉默,他确实该怨该恨,可是那些怨愤早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皆烟消云散了,余下的只有满满的思念。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为她理了理衣衫,她的面色很是憔悴,完全是这两日颠簸又受了惊吓的结果。
乐正锦虞低头,眼泪又落了下来,“百花祭那日我见到的是你对不对?”
她就知道那日不是幻觉,他的气息就像他的人一样,浓烈又带有压迫感,让人能够轻易地分辨出来。
宇文睿没有否认,缩头缩尾本不是他的作风,可那时他体内的毒还未完全消除,而且一无所有的他如何能将她带走?
他的自尊支撑不了彻骨的想念,即便隐忍到几近崩溃。
乐正锦虞抱紧他的脖子,低声道:“对不起。”
宇文睿的手指动了动,旧日的伤口因她的这句道歉彻底剥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总不能当它不存在。
在乎吗?肯定的,可他在心中思量比较了千万遍,依旧发现家国不敌她的笑颜,“都忘了吧!”
他的语气再平静不过,虽不温和,但也没有半分勉强感,似乎素日承受的种种,在他眼中只是一场意外。只因为她,他将那场失败与不堪,当作能够跨进她心房的最美丽的意外。
乐正锦虞无声地望着他,明明是泪光涌动,琉璃眸却暗了又暗,复又低下了头。
乐正彼邱忽然很想笑,无比地后悔自己出现在这里,连日来的马不停蹄,近乡情怯,被这一幕衬得异常可笑。
凭他的身手,从宇文睿的手中夺回乐正锦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的身体却一直没有动。他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她乖巧又带歉意地抱着那个男人,眸子与他对视着,面颊的泪珠可以瞧得一清二楚,读不懂的黯淡眼神令他上山时那急切的步伐再也不能迈上前一步。
乐正锦虞将整个身体埋在宇文睿的怀中,她的头压得低低的,有高大的石块挡着,自然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静立着的人。
宇文睿抱着她往回走,高山上的空气十分清爽,他的心从起初的欢喜转化为沉甸甸。她方才看着他的眼神里,夹着数道情绪,激动、内疚、怅惘…四分五裂的,唯独没有渴望中的痴恋。
或许是有的,可是她的眸子里又蒙了一层雾气,教他看不清她内心的想法。
乐正锦虞任他抱着,刻意不让自己去探究深层次的东西,譬如他是怎样活过来的,再譬如他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脚下的路如来时一样的颠簸,他抱着她却走得很沉稳。就像之前的年月,在东楚的深宫里,给她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庇护。她贪恋这份安心,却又无法安放自己已经飘荡起伏的心意。
望着他们坦然无视自己的远去,乐正彼邱的一双眸子溢上恼怒。半响,恼怒褪去.有几分不甘又有几分失神,他怔怔地站着,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他始终一动不动。整个人僵硬如石,超然飘逸的气质在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里荡然无存。
太阳接收到他的沉懑,刹那间绽放出强烈的光芒,冲开面前所有来回游荡的云彩,将他包裹住。阳光太过刺眼,他倏地闭上了眼睛。
山路上的人安静地走着,地面忽然抖动起来,随即一道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传来。乐正锦虞惊恐地抬起头,后方烟尘滚滚,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山石崩塌本不奇怪,她以前听人说过这类事情时常发生,可她也不知为何,心口下意识地一痛,好似有什么在吞噬她的五脏,让她不受控制地心疼。
宇文睿回首,敏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但他也不点破,只将怀里的人更抱紧了一分。
失而复得的珍宝,谁也不能抢!
山脚下,数千人马疑惑地望着只身下山的男子,前不久飞身而上的那份小心与紧张已被无边的阴沉所代替。
但无人敢询问缘由,在乐正彼邱的淡声嘱咐下,轰轰烈烈地撤走。
人马井然有序地离开。临走时,乐正彼邱抬首望着上方的烟卷云飘。
又一道巴掌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给予他精疲力竭的难堪。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卑微多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她朝宇文睿扑去,趴在他怀中肆无忌惮地流泪,二人拥抱的姿势诠释着地老天荒的深情。
世人总说,志在顶峰的人,决不能因留恋半山腰的奇花异草而停止攀登的步伐。而他想要攀登的九州高山,全都只是为了那一朵雪莲花。
他的毕生之愿便是许她安宁幸福,许她不再漂浮凋零。可他的怀抱,永远不是她想要的避风港…
掏心掏肺的真心递放在她面前,她却一次又一次将它摔得支离破碎。
那么,不要也罢!
乐正彼邱决绝地转身,一步再未停。足下之地,所踏过的碎石尽数被碾成了粉末。
……
围在木屋四周的人在乐正锦虞与宇文睿回来之前就已经隐蔽,一切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半点也瞧不出之前打斗过的痕迹。
见两人回来,沐雨的脸色才微微好了些。
乐正锦虞一眼就读出了她的不正常,她急忙推开宇文睿的臂弯跳下,等冲到了屋内发现南宫邪依旧闭着眼躺在床上,跳跃的心才松缓。
宇文睿跟在她身后,将她站在南宫邪面前的身体揽住,寒声道:“你先去梳洗换衣。”
他的俊脸阴冷无色。从什么时候开始,南宫邪在她的心里也占据了一方位置?
乐正锦虞的心思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她知道他们之间那不共戴天的仇恨。可南宫邪之前帮了她,现今又落到了这般地步,如果再杀了他…
许是刚刚目睹慕容烨天的身死,以往的恩怨在她心中似乎都不是那么地重要了。
她忽然拉住宇文睿的袖子,思量了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能、能不能不杀他?”
她的话没有半分底气,她比谁都知道自己的请求太过分。灭国之仇,但凡有血性的人怎么可能不刻骨铭记?更何况是一国之帝。他所受的伤害比谁都要大。
果不其然,宇文睿霍地放开她,他可以不计较乐正锦虞所有的过错,可是别人不行。
忘记灭国耻辱,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每每想起那场杀戮,禁卫军的尸体,断裂的旗杆,火光冲天的龙泽宫…此时胸膛内所残余的怨恨更加显得微不足道。
乐正锦虞捏着他的衣角不放手,琉璃眸闪烁着乞求的神色。下颌扬起的弧线落在宇文睿的眼睛里,莫名地击碎了他心中的那份坚硬。
宇文睿很想推开她,也很想斥责她这样的行为算什么?!为南宫邪求情将他置于何地?!
可潜意识里,他又不想因为这件事打破他们重逢的心境。他从来不会做的事情,便是拒绝她。
他不习惯点头,绷着一张冷脸没有回答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慢慢地将袖子从她的手中抽走。印象中,她很少用这样的姿态来求他,何况是为了别的男人,他的仇敌之一,这令他多少有几分薄怒。
乐正锦虞明白他这是妥协了,在他身边待了不少日子,许多事情不用他说出口,她就猜测出他的意思。
内心的愧疚愈加深了一分,她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感激道:“谢——”
宇文睿却在她开口时猛然甩开了她的手,放过南宫邪还要承受她的谢意,无疑是将他的颜面踩地片甲不留。
乐正锦虞知道他怒了,她只是顺口想表达对他眷顾自己的感激,却忘了他与南宫邪的区别。
她咬了咬唇,不顾他阴寒成冰的脸,快速伸手抱住了他。而后,她将自己与南宫邪之间的过往原原本本地说与了他听,包括他失忆将她认作娘的事情。
乐正锦虞知道对于自己与南宫邪的关系,宇文睿从来都是一清二楚的。在东楚的时候,他给了她很多让她坦白的机会,她都生生错过了,就算当作弥补,这次她认认真真地说着,丝毫不再隐瞒。
她的声音很轻,躺在床上的南宫邪动了动手指,却执着地没有睁开眼睛。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着对自己的厌恶,到最后语气中的怜悯,甚至剥开那层淋淋鲜血只为了讨好面前的男子…他从来没有过像此刻这样有种奔赴死亡的冲动。
他想讽刺笑话她,这个男人以前就深不可测,前段日子又躲在暗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神不知鬼不觉就将局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废了自己,攻击南昭…这个男人所知晓的,远比她来得要多。
他单方面认为乐正锦虞傻,却也着实羡慕宇文睿。她这样努力地消除她与宇文睿之间的隔阂,真不知教人欢喜还是忧。
他总归要和乐正彼邱一争高下的,到时候她又该作何选择?
之前他不明白宇文睿为何要留他一条性命,可在得知他对付祈凌山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用途。而现在,他又是多么庆幸自己托她的福,能够逃过死劫。
只是,事到如今他宁愿一死,较之当初败在乐正彼邱的手里,求死的愿望还要来得强烈。
他也想嗤笑地问她,你的铁石心肠呢?蛇蝎无情都去哪里了?他不需要她的怜悯与同情。
可惜他不能动弹,宇文睿下的手太重,从奄奄一息的昏迷到被葵初续好筋脉后醒来,他还是暂时丧失了寻死的权利。多年修习的武功也尽数被废,只能这样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比蝼蚁还不如。
在她的话语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她的场景,转瞬又跳转到了其他。呆滞的,妖娆的,凄惨的,凌厉的…一幕幕,活灵活现的,都是她的脸。
他陡然发现从前就像一场烟梦,于云海中沉浮。他活得那样迷糊,从来都没有抓住过什么。
她依旧在说着,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向面前的男人作终结版的不算报备的报备。
听到最后,他干脆屏蔽了自己的耳朵,将整个人沉入了死海中。连慕容烨天都不顾一切地为她付出了生命,他是败得这样彻底,谁都不如。
他想,就这样沉睡下去吧,以后都不用再醒来了。
起初宇文睿的脸还阴着,后来便逐渐缓和。他朝床上扫了一眼,目光幽深如一汪潭水,不见潭底。
他也失去了聆听的耐心,她还不知道他才是报复南宫邪的凶手,只隐晦地提了一次乐正彼邱。
只一次,他就心烦意乱起来,北宜国遍铺红妆却又突然中止的大婚于天下间穿的沸沸扬扬。那传说中被藏在帝宫的皇后,他不用猜就知道是她。
他也曾夜探过北宜皇宫,虽然未曾见到她的人,却从那里救下了慕容烨轩…
她是他的皇后,怎么又能成为别人的皇后呢?他绝不允许!
他骤然将乐正锦虞抱了起来,不顾她的诧异,抱着她大步跨出了这里。绕过站在门前的沐雨,直接到了隔壁的房间。
一将她放置在床上,他就将整个身体覆了上去。冰冷的唇此刻如烈火,印着她的轮廓,带着她也一同燃烧起来。
情动来得理所当然,但快行至深处时,乐正锦虞却匆忙地推开了他。
不是以前娇羞的欲拒还迎,也不是赌气般的抗拒。这样的举动,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宇文睿忍着身体的不适,蹙眉盯望着她。那幽暗的目光,似要射到她的心底去。
本就失了腰带的衣衫彻底敞开,凉意袭来,没了炽热的压覆,乐正锦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她垂下眸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的心中乱得很,明明彼此是那么地熟悉,现在却好似变得极为不妥。
宇文睿的心顿时一沉,方才那旖旎的情绪散去,他忽地捏住了她的脸,逼迫道:“你在想什么?”
只是过了几个月,他就再也读不懂她的想法。她的变化显而易见,就像剥离了之前棱角分明的硬壳,露出里面的凹凸不平以及深浅不清。让他摸不得,触不得。
乐正锦虞想不好的说辞,只能含含糊糊地低声道:“我…我不方便。”
闻言,宇文睿不怒反笑,她消失了一日一夜,他抱着她好久却没有察觉到身体有任何异常。刚才的那些坦白到了这儿竟又变成了脆弱不堪一击的谎言。
乐正锦虞心虚地将衣裳重新扯弄好,方才那一瞬,本该迷失的她脑中居然掠过了另一张脸。
她的心实在复杂地很,不停地摇摆着,仿若无处安放。
宇文睿不动,就那么望着她,等着她再次坦诚。
乐正锦虞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襟,被推开的人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仿佛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无处遁逃。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她的脑袋一片空荡,黑色、白色、木色…纷纷从眼前掠过,其中还夹杂着青草的香气和灰色的影子
他的脸阴沉地难看,她却不知道如何与他解释。有些事情无法启齿,不是诉说经过就能够的。
迄今为止,宇文睿才算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背叛、不守妇道,这些都不是他能够承担忍受的。
房间静悄悄的,她小心翼翼地别开眼睛,那扇坏了的木窗早已被人修好,正紧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光景。屋子里有些暗沉,如同宇文睿的神色一样。从门缝处射来的光线只能让她大概看清屋内的情形。简单的摆设,全都是出自葵初之手。他与她提过这里是他最淳朴的心血,自从成为南昭国师后,每年空闲的时候,他都会亲自来添一块木。久而久之,才有了这么一座简单而又牢固的木屋。他也曾与她说过,待九州一统,此处就是他的憩息之所,再不卷入任何纷争。
过了半晌,宇文睿仍旧未动,仿佛在与她比试谁的耐力强。虽不说话,他的气场却永远都这么魄人,似要将空气完全冻结住。
乐正锦虞终是丢盔弃甲,心底对他的那份想念占了上风,她放空了混乱的思绪,主动将手伸向他的衣衫。
温暖逐渐弥漫,挥散了方才的冷气。
青纱帐内销魂蚀骨,颠鸾数次。日落了又升起,乐正锦虞的身体早已软成一团棉絮,敌不过倦意的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沐雨拧干了为了南宫邪梳洗完毕的毛巾,水泼到外面的石地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匆忙赶来之人的衣摆和鞋子。
见来人对着门欲出声,她立即挡在了他的面前,压低声音问道:“发生了何事情?”
来人不知沐雨是乐正彼邱的人,宇文睿顾念她救了自己,一直对她礼遇有加,除了不让她将南宫邪带走之外,从未限制过她的行动。同为暗卫出身,大多数依然将她当做己方之人。因此,他也不瞒沐雨,与她说了南昭与北宜的百万大军昨夜突然攻打西陵的事情。他说得很急,前方的战况岌岌可危,容不得半分拖延。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若说当初西陵与东楚的黑甲军打了南昭与北宜一个措手不及,那么这次两国大军突然发起的攻击来得势不可挡。
听闻这则十万火急的战报,沐雨捏紧了手中的毛巾。
她当初之所以救了宇文睿,完全只是为了尽一场主仆情分。那时她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本能地将濒死的宇文睿带交给了葵初。她的本意是保他一命,解黄泉之毒最起码要半年的期限。到那时九州一统早已成了定局,无论多大的势力也不能颠覆大泱的重新问世。可她与葵初都没想到,宇文睿的耐心尤为惊人,生生将半年之期提前到一个多月,再加上他并未受外伤,承受过换血之刑,武功竟较之以前更加有所精进。
而宇文睿一清除体内之毒后,一声招呼未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