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无处可去,不如便去人间参悟,体味人生八苦,世间冷暖。天道无常,世间万物皆是化相,有生必有灭;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不执著于生灭,了无物可永驻,自在解脱,便算是悟得真经。所谓真经,也就是能够达到寂空涅槃的究竟法门,可悟不可修也。”
小鱼默默听着,似乎懂了一点,又似乎心里仍旧一团乱麻。不过不管明不明白,总算是知道了该往何处去。
“你身有法宝,遇强则强,你却没有神通驾驭,实是可惜。这法宝灵气四溢,若继续留在这里,早晚会被人觊觎,还是早些离去吧,免得枉送了性命。”
小鱼忙叩首道:“多谢神仙点化,敢问神仙尊姓大名,可否现身一见?”
“你修为不够,自是看不到我,也不必问我姓名,有缘自可再见,无缘不若不见,去吧。”
话音未落,一道炫目蓝光突然从黑暗中飞出,击打在小鱼身上,小鱼顿时一阵眩晕,眼前光景变幻,突然从黑暗中脱离,身体上还缠绕着那道蓝光,不受控制的自云雾中飞速坠落,耳边风声呼啸,云朵自两边飞速远去,再睁眼时,周围已是天光大亮,身在一处柴草堆上。
☆、红尘陌上
小鱼晕头转向站起身,摘下头上柴草棍,还来不及仔细探查周围情况,就感到身后有一道风声袭来,闪身躲开,眼角余光去看,是劈头砸下的一只烧火棍。小鱼抬手抓住,用力往前一带,身旁哎呦一声,连着棍子甩过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妞,连人带棍滚倒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抓着那只棍子不放。
小鱼这被打的没怎么样,那个小胖妞此刻倒是怒目圆睁,一边使劲抢小鱼手中的棍子,一边嘴里吵嚷:“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小贼偷,姑娘打你你不跑,你还敢还手!你……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
小鱼运了气,她的气力哪是凡人能敌的,一只手抓住那棍子,纹丝不动。也不理那胖丫头的呼喝声,默默四下扫了一眼,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处凡人府邸的后院柴房,身后是一面院墙,旁边青砖瓦房三五间,一个小花园,一片杏花林,林中掩映着一处楼阁,再远处就是另一面院墙。看样子,府邸应该不大。
怎么会跌在这里?再看自己一身,的确有些狼狈,自从那日出山,一脸血泪的也没清洗过,这么多天在外头浑浑噩噩餐风露宿,蓬头垢面的又在柴火堆中滚了一滚,不怪会被人当成乞丐。
小鱼见那胖妞还没有松手的意思,手里一松,那胖妞突然失力,一跤跌倒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哎呦直叫,看来摔得还不轻。
小鱼笑了笑,不理那胖妞,拍了拍身上灰尘,抬腿迈步离开。走了几步走到前院,不经意间往旁边开着的窗子里一瞥,只这一眼,小鱼就做了决定——留下来,不走了。
看着那窗中的一张侧脸,小鱼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人的眉目与师父是何其的相似啊。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方巾蓝袍,此时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目不斜视落在书上,看得极为专注。此情此景,不由让小鱼想起师父独自在别院书房中看书的情形。如今在这人世间,竟能遇见与师父长相如此相似之人,难道是天意?
窗外杏树蔷薇交错,花枝随风轻摆,扶疏的枝叶空隙之间,透出那人优雅的侧面轮廓,泛着如玉一般的光泽,让小鱼心里不由想起一阕词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小鱼正痴痴看着,身后那胖丫头已经跟着两个家丁大呼小叫赶了过来。窗里的人被惊动,抬眼看了看外头,也看到了小鱼。小鱼目不转睛看着那人,那人也未挪开目光,直视小鱼。
两个家丁手脚利落擒住了小鱼的手,三下两下捆绑了起来。胖丫头掐着腰叫嚷着:“打了本姑娘,你还敢跑!先搜搜身,看看这小叫花子有没有偷什么东西!”
两个家丁闻言就要探手往小鱼怀里摸,小鱼急忙闪身躲开,目光依旧看着窗里的人。
窗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踱步到三米外,皱眉问那个胖丫头,目光同时上下打量小鱼。
“淡水,不要叫嚷,这是什么人?”声音沉稳有磁性,跟师父的声音稍有不同,却也好听。
胖丫头口里答道:“少爷,是个翻墙进来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刚才在灶房外的柴火堆上发现的,刚跑到这,就被我抓住了。”
“我没偷东西,只想来看看这府里有没有差事可以派给我,我不要工钱,只要管我吃住即可。”小鱼收了目光,低下头道。
“你来历不明,虽不要工钱,我也不能随便留你在此,你若饿了,可跟淡水去厨房拿几个馒头,吃完便走吧。”
那人说罢转身要走,小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叫小鱼,来此处寻亲不遇,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只要您肯留下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烧水劈柴,栽花除草,端茶倒水,看家护院,什么我都能做,我识字,做书童,做丫鬟都可以。”
那人转身又看了看,小鱼虽穿着男装,灰头土脸有些狼狈,但听声音,看身形,果然是个女孩子,不由稍稍放下了戒心。旁边叫淡水的胖丫头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力气这么大,居然是个女的?”
“我这里其实并不缺人手,你若实在无处可去,就暂时留下来帮淡水打打杂,收拾收拾院子,住处么,就先住在下人院子里,来日你要走,或是有人来寻你,我必不留你。”
“谢谢。”小鱼听着那人终于肯留下自己,盯着眼前的长衫,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伤,回想起师父赶自己走时不管怎么求师父都无动于衷的样子,眼圈忽然就红了,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可有什么难处?”那人见状,抬手让家丁松了小鱼身上的绳索,耐着性子问了句。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故人……少爷跟我师父好像。”小鱼再一次想到下山前的情景,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双手捧住脸,泪水止不住流淌。越哭越悲,哭到后来肩头耸动,哭声凄切,肝肠寸断,连旁边的淡水都听得有些不忍,蹲下身来扶起小鱼道,“什么事这么伤心呐,快别哭了,跟我去收拾收拾吃饱肚子就不难过了”。
小鱼也觉得莫名其妙在生人面前哭成这样有些不好意思,尽力止住哽咽,拿袖子抹了抹眼泪,回给淡水一个惨兮兮的笑脸,又看了眼身前之人一边抽泣一边道:“我先下去收拾一下……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等你收拾完了,来我书房,帮我整理下书卷拿到后院去。”那人丢了句话,便转身走了。小鱼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只看见一个长相和师父有些相似的人,居然就冲动了起来,甘愿给人家做个下人,这事若是让山中的师兄弟们知道了,怕是会以为她疯了吧。
淡水牵着小鱼袖子,带她到下人房里,打了一大桶热水让她梳洗,又去找了身干净的丫鬟衣服来让她稍后换上,然后一边从柜子里拿被褥给小鱼收拾出一处床铺,一边跟小鱼闲聊。
从淡水口中,小鱼知道了这府里是医药世家,老爷六年前去了京城太医院做太医,只留下老夫人和这位少爷继承家业,少爷姓楚名元,曾高中探花,只是不喜为官,就留在此地一心坐诊行医。老夫人身子不好,每日也不出门。大少奶奶五年前进府,跟少爷感情甚好,不想福分浅薄,三年前入冬时患了场怪病,连少爷都束手无策,没到开春就离世了,府里现在是少爷一人当家。
府里现在还有位二少奶奶,出身寒门,闺字林晚,是大少奶奶过世半年之后才进的府,颇不受少爷待见。少爷本意是不再续弦,都是老太太的意思,为了传宗接代才执意让二少奶奶嫁了进来,谁知道少爷念着旧情,性子又倔强得很,怎么也不肯跟二少奶奶在一处过日子,不仅不肯见她,还立了好些个规矩,少爷在府上时,都不许二少奶奶上前院去。如今二少奶奶一个人在后院里吃斋念佛,看书作画,府里有这人和没这人一般无二。
说了一会儿,小鱼也洗完了澡穿好了衣服,拿来一面铜镜对着梳头,淡水回身看了一眼,就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吭出一声来:“我的妈呀,小鱼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呐,简直比仙女还美……”
小鱼看着自己女装的样子,也觉得很好看,不过比起无悔还是差了些,想到此处心下又有些难过,嘴上道:“别开玩笑了,我去少爷房里看他有什么吩咐,一会儿再回来帮你收拾。”说罢出门来到了楚元书房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楚元已经挑好了两大摞旧书摆在案前,听小鱼敲门进来,埋在书堆后面头也没抬,只交代了一声:“把这两摞书拿去给二少奶奶挑拣挑拣,她若想留下就给她留下,剩下的就丢了吧。”
小鱼应了一声,走过去抬手就抱起一大摞书来,丝毫不见费力。楚元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竟也如淡水一样有些瞠目结舌,一直到小鱼出了门才垂下眼帘复又看回面前的书简,小鱼路过窗外向后院走去,楚元忍不住又抬头看她,直到人影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独自行走
小鱼捧着书,按照之前淡水提过的方位,径自向后院二少奶奶的院落走去。
沿着曲折的小径,绕过花园,便来到了后院最角落里一处阁楼。阁楼外头梧桐树下的树荫中,此刻正坐着一个纤瘦的人影,背对着小鱼,雪白衣衫轻柔的垂着,一手拿着一本书正低头静静看着。旁边立着一个小丫鬟,轻轻摇着扇子。小鱼看了一眼,心想这看书之人,应该便是淡水口中那不受待见的二少奶奶林晚了。
小鱼的脚步踏上这院落的石径,传来轻微步履声,划破了此刻园中的寂静。那白衣女子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小鱼也趁机打量了一下。看这位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面目姣好,也是个美人,看到小鱼走过来,眼中竟波澜不惊,看来是下人早已经将这府中新收了一个丫头的事情传了过来,这个林晚看着小鱼,全不像别人惊为天人的惊诧样子,此刻居然依旧悠闲淡然,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小鱼心里不由对这女子产生了些兴趣。一个甘愿在这府中守活寡的人,对自己这个长相还算不错的不速之客,不知会作何感想。
旁边的小丫头也是跟淡水差不多的样子,瞪着眼睛狠狠看了一阵才挪开目光。低头看了眼身旁的少奶奶,继续扇着扇子,却有些面露愁容。
小鱼将书放到这白衣女子脚下,方才万福道:“少奶奶,我是新来的下人,您叫我小鱼就好。这书是少爷吩咐我带给您挑拣的,若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可以丢了。”
林晚点了点头,把手上的书收了递给身旁婢女,目光落回小鱼捧来的那摞书上,问道:“他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没有了。”小鱼答。看见身前的林晚一只手拂上那些书,像拂过爱人脸庞一样轻柔,怔了一会儿,也没细看底下的书就道:“只要是少爷的书,我都收着,你接着去伺候他吧,没事可以来我这里坐坐,我跟府里的人,向来不分上下”。说完抬头冲着小鱼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却透着些哀婉,那淡淡笑容倒是让这张稍显素净的脸瞬间就生动了几分。
这是怎样一个寂寞的人啊。小鱼心里叹息,也回了一笑,矮身回礼道:“少爷那里也没旁的事让我做,说是让我来伺候少奶奶。我先去把剩下的书也拿来,再回来陪少奶奶说话。”
小鱼再次回到楚元书房的时候,楚元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不理不睬,闲闲靠在背后的太师椅上,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扇柄,盯着小鱼一路走过来,看着她捧起第二摞书,在她快走出门时,突然道:“告诉二少奶奶,我一会儿去她那儿用晚饭。”
小鱼将楚元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应了声是,捧着书出了门。楚元又是一直看到小鱼没了人影,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摇头自嘲似的笑了笑。
小鱼到了林晚院中,告诉了她这个消息,这人还是没什么反应,旁边的小丫鬟却立刻紧张了起来,口中叫着:“少爷要过来了,小姐快回房,我帮你好好梳洗一下。”
“黛月别这样,让人看了笑话。”林晚按住黛月的手,缓缓起身,优雅从容,不疾不徐地回身告诉小鱼,请她转告厨子今天多做些酒菜送来。小鱼假意告退,却在二人进屋后隐了身随这二人一道进了阁楼。
黛月依旧控制不住激动,给林晚梳头的时候,手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抖起来,一边梳一边跟林晚道:“小姐守了这么久,少爷终于舍得来看您一次了,今天小姐说什么也要将少爷留下来。”
林晚面上依旧淡然,抬眼望着镜中自己,轻声说道:“他若想来,早就来了,今日过来,怕也不是为我。”
“小姐,黛月说句不敬的话,您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家,也就这么几年的大好时光,一晃就过去了,难道您就甘愿这样一个人守着青灯古佛过下去么?您样子生的这么好,性子也温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对少爷一往情深的,一点也不比过世的大少奶奶差,若说差,也就差在您比她晚见到少爷几年,为什么就要受这种罪呢,真是老天不公。”黛月一边梳头,一边忍不住嗔怪。
“想当初,他不愿娶,我却愿嫁,如今他无论怎样对我,都怨不得他,只要还能跟他在一个府里呆着,我已经心满意足,不作他想,哪怕有朝一日他心里又有旁人,我也认了。”
小鱼听到此处,便不再听,去了厨房吩咐了一声,就飞到一处屋脊上隐了身坐着发呆。
原来这世间的痴男怨女这么多,一个守着已逝之人念念不忘,一个守着眼前之人却如隔着天涯。
活一生,苦一世,左右都是为了一个情字,自己既然遇上了,就成全他们一下吧。打好了主意,又回到林晚院里隐身等着。
天色渐晚,凉风习习,月亮升上树梢,林晚阁楼前灯笼也已点亮。黛月去厨房端了酒菜摆在院中,林晚静静坐在一旁等着,不过一会儿,楚元也手拿一柄折扇信步走了过来。小鱼隐身坐在梧桐树上,瞧着下面二人。
楚元落座,林晚满上了酒,开始给楚元布菜。楚元喝了一口,便道:“怎么不见小鱼?”
林晚面色不变,夹菜的手却还是抖了一下,泄露了些痕迹。嘴上再怎么说着不介意,听到了这话,毕竟还是有些难过啊。
“许是在厨房帮厨,相公若想见她,我让黛月去唤她吧。”林晚低了眼睫道。
“不必了。”
两人闷闷喝着酒,吃着菜,说了两句话,便没了言语。吃了一会儿,楚元便说吃饱了,起身要走,小鱼落到树下,手上结了个法印,按上楚元额头,楚元便如被定了身一般痴痴不动了。
林晚见状这才惊慌起来,抱着楚元轻摇,“相公,你怎么了?”
“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这场比试你输的不公平。我抹去了他前五年的记忆,如今他心里已经没有旁人,一会等他醒来,你便实说你是他的娘子,以后好好对他,他能不能爱上你,就看你的造化了。”小鱼现身对林晚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转身腾云飞走了。
“林晚多谢仙人……”
听着身后遥遥传来林晚的声音,小鱼心中苦笑。她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让他们重新认识彼此,给对方一个机会。
问世间情为何物,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这样轻而易举抹了楚元对前人的记忆,究竟是对是错?她能帮别人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