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说完,站起身来,道:“早些今年时,我便效力徐王府。老王爷与我有恩,王府也带我不薄。只是如今,老夫孑然一身,已是了无牵挂。倒是像去领略中土风光,走南闯北,去那大海彼岸的东洲落沙看看异域风情,去那北荒,与那里的北蛮子策马草原。倒也潇洒。”
长安的城西北,老屈头站在窗外,翘着二郎腿吧嗒了的嘬了一口烟袋锅子。这黄铜的烟袋锅子里装的也并非是什么名贵的烟草,倒是那几片杨树叶配上便宜货,搀和在一起,随便燃烧,故而烟雾起来,熏的人直掉眼泪。
老屈头长相猥琐,八字胡,绿豆眼,贼眉鼠眼的倒更像是一个贼人。长安立夏后,天气便燥热难耐,他却着一身肮脏的棉袍穿在身上,斜靠在宅子外的石狮子上,默默无闻的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袋。
“师傅。”
就在这时候,兀自的身后一条悠长昏暗不见光的巷子里面,走出来了一个身背一个黑匣的瘦小男人。畏畏缩缩的倒是和那老屈头极为相像,若不是腰间的木牌上面,刻着的是那长安府的腰牌,谁能想到这一老一少两个人会是公门中人?
“妈拉个巴子!”老屈头眼见那年轻人走出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旱烟袋的铜锅,便朝着那年轻的后生脑袋上砸去。
烟袋锅子里的烟灰四溅,飘散开来的火星落在那年轻后生的脑袋后面,那后生疼的惊叫连连。
“师傅师傅我错了晌午贪吃了几杯酒,睡的死了”那年轻后生捂着脑袋,连连赔罪。
“你个小王八蛋,你可知道,这趟差事不容易。莫说是长安府,甚至连大理寺都有所关注。你给我盯紧着一点,别有了遗漏,不然的话,咱爷俩都吃不了兜着走!”老屈头说着,抓起背在那年轻后生肩膀上的黑匣,便推开了小院子的侧门,二人鱼贯而入。
这院子不大,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四面破风的捡漏小祠堂。斑驳掉漆的四根圆柱上面,满是密集的黑点。仔细端瞧却是听着密密麻麻的苍蝇,四周几盏铁锭角灯,灯盏周围几点黑点飞舞,却是几只扑火的飞蛾。
进了祠堂,老屈头便招呼着自己的徒弟把周围窗户关上,点了灯,烧了一盏从城隍庙那里买来的便宜香烛,又在门口摆了一个铜盆,放入黄纸金帛烧了,徒弟口中振振有词。而那老屈头却将酒壶取出,倒在那一张破布上面,捂住了口鼻。又把一些葱姜八角放入口中。
时日立夏,天气燥热,这尸首自然保存不了几日便会发臭腐烂。而这里便是长安城的义庄,专门停放死尸的地方。
老屈头虽然准备的很充足,但是这立夏的时节,义庄里面的味道着实不好闻。隐隐散发着的尸臭好似要侵入他的头皮一般,时间久了总会让老屈头感觉这是一种洗不尽的味道。
提着油灯走到了义庄的角落之中,这里停靠着三具尸首。其中一具尸首,巨大无比,牢牢的占据了两张藤席床。
“师傅,这人个头好高的说。”一旁老屈头的徒弟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跟在老屈头的身后,提着灯笼,自顾自的便要将黑匣打开。
“慢着,先别取刀。”老屈头儿说着,一把摁住了徒弟的手。
在仵作的行当里面,依照不少地方的不同习俗。仵作验尸少有用刀的,除非是那些需要开棺验尸,刨死人坟这种本来就损阴德的棘手案件,仵作才会用刀验尸。
“师傅,我瞧这苦主,穿的也一般,人高马大,说不定是那渭水码头上的苦劳力。停放在这里几日了都无人认领,上面府尹大人又急需知道此人的确切死因”
“那也不能随意妄动!”老屈头儿极为肯定,又对他那徒弟说道:“你我本是阶下囚,如今虽说离开了大牢。但在这长安城里,却也难有一席之地,终归是低人一等。万一因为这验尸的事情,得罪了别人。得不偿失,还是小心为好。”
一边说着,那老屈头儿掀开了裹尸布来,顿时一惊。
“师傅,你这是咋啦?这长安城一年到头,总会有那么几具无名尸。这断了头的,也不少见。你今儿个这是咋啦?”
徒儿在一旁说着,凑近了看。
裹尸布下壮汉头颅被生生切开,皮肉筋骨全部断裂。只是勉强的平放在了那尸首的上面。被切的头颅,死不瞑目,怒目圆睁,长大了嘴巴,露出一派参杂着污秽和血水的黄牙,舌头好似被烫过了一般,直直的抵在腮帮的一边。
面容之上已呈现出来尸斑,这壮汉国字脸,怒目圆睁,眼白处满是血丝,左眼充血明显。腮帮已经红肿了起来,显然死前遭受到了极为惨烈的重创。
“你懂个屁!”
当师傅的老屈头儿刮了那自己徒弟一眼,道:“往日看到那断头尸,多数都是被砍刀砍下来的。要么是寻仇,要么是情杀,目的其实都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这一刀勉强砍死,但是想要把脑袋完整的砍下来,却并不容易。要么是几十年的老道屠夫,要么是那菜市口专门砍人脑袋的刽子手。”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有大人物来(下)
老屈头说完,转而看向那巨人的尸首,再翻开其他的裹尸布。另外一具尸首,便是那剑奴怀子蛮。
老屈头翻开裹尸布,便看到那肩膀上连带着几乎将整个人劈成两段的伤口。
“这不是刀伤,是剑伤。”老屈头眯起眼睛,拿着一根竹签,将那伤口的皮肉翻开。
“好齐整的伤口。”老屈头的徒弟跟着老头也有些年月,眼力倒是不错,悟性也还是可以。只是在中土,仵作的地位极低,生了儿子都无法参加科举。
到是让这年头,仵作的越来越少了。
“嗯”老屈头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你能看出来这些,我很满意。但是你没有看出来,这并非刀伤,而是剑伤吗?而且都是一人所为!”
老屈头又道:“取纸笔来,我说你记下。”
那徒儿当下便立刻取出了笔纸便开始书写了起来。
“剑长不过七尺,决计不超过七尺半,剑宽一寸。剑身轻薄,至于材质嘛绝非是寻常的冷钢金属,也并非是淬火的长剑。”
听到这些,老屈头一旁书写着的徒儿眉宇轻挑,紧张使他的手臂开始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
“师傅,普通的冷钢剑和淬火剑,倒是市面上极多的。除此之外,的剑,随便的都是在那江湖上行走的修士。您的意思是,几日前的长安城里,有一场修士之间的厮杀?”
那老屈头儿一只手摩擦着手心,看着尸首,略微点了点头:“应该是如此,百子宴临近,若是七大宗门的修士,为何要在长安城内杀人?说到底他们是七大宗的弟子,难道就不怕有些不可言喻的忌讳?”
老屈头说这番话倒是别有一番意思,他从小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见过诸国而来的商人,也见过了黑暗的长安城中,那些江湖宗门的厮杀角逐。
而自从天策府存在以来,长安城便已经成为了首善之区,天子脚下。一切江湖上的纷争都已经因为天策府的存在,而远离了长安城。
而近日的这一系列的事情,老屈头确定绝非是天策府所为,如若不然的话,绝对不会让衙门里面的人发现尸首。天策府杀人的本事一流,鹰卫之中,那些毁尸灭迹的手段更是一流!
“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了,把脑袋和伤口缝上,明日一早,写好册子就随我一起报告府尹大人吧。”说完,老屈头摘下了手套。一旁的徒儿却也不安的点了点头。
然而正当这时候,突然,老屈头抬起头来。却看自己左手边的烛台上面的火苗,闪烁了一下,火苗好似被拨动了一般,朝着一个方向倾泻了些许之后,险些熄灭。
吱呀
义庄的后门传来了一声极为难听刺耳的木门拧转的声音,腐朽的木门年久失修,几日前的一场雨夜更是让这朽木潮了些许。转动起来,便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
加上这义庄阴森阴暗,不由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谁!?”
老屈头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是耳朵却是极好的!转过头来,警惕的看着身后。
却看到义庄的大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一个青年男子,站在门口。口鼻有沾了水的纱巾蒙面。窗外一轮月光洒下,却是照的他一身干练装束。虽没有羽扇纶巾,一身黑色披氅,边角纺制,边缘银边。头顶黑色包巾。穿着上与那寻常大唐男子无二,但是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却煞有一股子俊美。倒是与这义庄的阴森气氛,截然不同。
“你是谁?义庄哪里是寻常人便能进来的,快快离开!”仵作老屈头的徒弟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年轻人往外赶。
然而,那老屈头的徒弟还未走进那青年男子,便突然停了下来。那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面黑色腰牌,放在了那老屈头的徒弟面前。
“师傅,是大理寺的腰牌”老屈头的徒弟,看着那黑色腰牌,对身后的老屈头道。
那老屈头倒是表现的不卑不亢,走上前来,仔细观察了那黑色腰牌,确认无误之后,却是抱拳拱手,行了一个礼,道:“既然是大理寺的来人,那糟老头子就不便多插手了。”
一边说着,那老屈头摘下了手套,拿起烟袋嘬了几口。燃烧的烟丝其实已经熄灭了,老头子单纯的只是在回味那烟袋锅子里焦熏的味道,眼神迷离的看着那年轻人,却是道:“不过,大唐律发,仵作验尸,须有第二人在场。这位小哥,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老屈头说着,玩味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而那年轻人却并未恼怒,那张平静的脸上,好似一潭死水一般,没有笑容,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见惯了死人无数的老屈头,眼看着这年轻人的脸庞,也是万般的不适应,总觉得好似是盯着一具会说话,会眨眼睛的尸体一般。
“苍南”
就在这时候,那义庄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声音。
门口的年轻人,立刻让开了一条道路。这时门外走进来了一个年迈老者,手持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手杖,穿戴着一件粗布的麻袍,虽说年迈,但目光闪烁,走路步伐矫健,倒也不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
老屈头就这半面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看去,等他看清了那年迈老者的面容时,却也是立刻脸上露出了一抹敬畏的神色。当下略微后退了一小步,弯下来腰来,略微欠了欠身子。
“属下不知是阁老大人”老屈头弯着腰。
那老人整理了一下山羊胡须,眯起眼睛来,看向那老屈头,道:“你认得我?”
“早些年阁老断了那渭水河畔的一桩冤案,替那长安城外的一家老小祖孙二代平了冤案,小的有幸在朝堂之上,亲眼见过您断案入神。”
房玄龄微微一笑,却是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桩事情。那还是自己做长安府尹的时候,偶遇了一起凶杀案。自己多日走访,帮助一家人洗脱了冤屈,这本是自己的分内之事,故而没怎么记在心上,却是没有想到,事隔多年,竟然有人提起此事。
“既然如此,还请您行个方便。此案重要,还需您避让一些。”房玄龄说话倒也客气。
要知道莫说是在大唐,就是在整个中土诸国当中,当上仵作之人,多数都没有什么地位,极为下贱低等,要么是重获自由的囚犯,要么是那奴籍之人。
而这房玄龄,归为当朝宰辅,朝中阁老。对待那老屈头却也是如此恭敬客气,这倒是让那老屈头心中不由的感激。当下也并无废话,立刻带着自家徒弟离开了义庄。
待那老屈头离开了义庄之后,房玄龄的笑容收敛,表情却是极为凝重的走向了那剑奴怀子蛮和那巨人的尸首而去。
“禁军前日共在那长安街上,共发现了四具尸首。其中两个不过是那走江湖的雇佣杀手,并未有太多的发现。倒是追查到了他们的住处,找到了万宝票号的二十万两黄金通票。”
听到此处,房玄龄的脸上却也是露出了一抹森然。
“奸佞恶徒,要钱不要命。”
说话间,却是皱起了眉头。翻开那裹尸布来,取出一枚刮刀。
“阁老,我来吧。”林苍南赶忙打算插手。
“不必了。”房玄龄显得极为严谨认真,取了刮刀,走到怀子蛮的尸首前,刚要下刀,却看到了那半边惨烈的剑上,愣住了。
“苍南,你看着剑伤,看出什么了吗?”
林苍南凑上前,点了点头,道:“看出来了,用剑的人,手法倒是寻常普通。怕是修为并不算特别的高。”
房玄龄点了点头,却道:“的确是不算太高,但是在这长安城里,杀死此人的恐怕也不过五个人。”
“阁老认识此人?”林苍南闻言大惊。
“几十年前,倒是见过一面。”似乎是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房玄龄说着,一只手翻开了那怀子蛮的左掌。隔阂纱布的手套仔细摩擦了许久之后,确定到:“若是我没猜错,此人应该姓萧,出生南楚世家子弟。早些年的时候到时全真门下练过几年剑法。后来远遁东洲,从此为人见过他了。”
“东洲?那可是自由城邦。这人也是一个佣兵?”林苍南闻言,不解道。
“不,东洲剑冢之地新晋的剑奴。”房玄龄摇了摇头,道:“我与他并不相识,只是几十年前共同赴京赶考。他落了榜,但却因为剑招卓绝,悟性极高被全真带走,成了全真门下的剑修,虽说只是门外弟子,但倘若是心性不端,怕是也能成为那全真的真传。只是听说犯了全真门内的忌讳,便远离了中土。到了那东洲剑冢拜剑。按照时间的推算,此人应该已经成为了新晋的剑修。只是可惜,迷失了心性,这几十年功法没有进步,反倒今日死在了长安城中。可悲,可谈!”
“既然是全真门下曾经的弟子,那么单是那全真门外弟子的剑法,也不至于让他死的这么惨吧。”林苍南看了一眼那怀子蛮身上的剑伤,皮肉整齐,但按照这伤口的切入点,若是力道用尽了,绝非只能将那半边身子斩下,而是能把整个人拦腰斩断!
显然,用那林苍南的砍伐,这一剑,虽然精妙,但却欠了几分火候!
费长房摇了摇头,拿起刨刀,一到刺下,入肉七分,不过都是,胸腹皮肉便被费长房手中细小的刨刀切开。
“嗯?”
当那费长房小心翼翼的将那怀子蛮的尸首刨开的时候,却是立刻大惊失色。
“阁老,你看出什么来了?”林苍南一旁看到房阁老如此惊容,当下也是立刻不解的询问道。
“不愧是剑冢拜剑的剑奴,几十年不见,竟然有了此番造化!”房玄龄看着那刨开的尸首,却是极为小心翼翼的顺着伤口一路切下,不过多是,便已经再次有所发现。
“苍南,你看,这怀子蛮的身体之中,任督两条经络的走势与我常人大有不同!任督二脉,号称一源三岐。是人体经络总纲。但是这怀子蛮修行的功法却极为倒行逆施一般,逆改了那任督二脉,带脉,关元等处,可谓是一源并了三岐,这是极为精神隐晦的造化。寻常人,莫说那日游境的高手,就算是陆地神仙也没有人能够做得到!”
林苍南听闻,却是眼神立刻呆滞了下来。看着那房玄龄刨尸,再看那已经逆行的二脉,少阴,胞中等关隘,全部真气盈盈。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就太不正常了!
“阁老的意思是”林苍南站在那怀子蛮的尸首旁,听到了那验尸的结果,不由得耸了耸肩,握着的身后悬在腰间的唐刀的手,也不由得紧张了一分,手心的汗水也立刻渗透了出来。
“没错,天底下的修士,穷极一生想要贯通任督二脉者有很多。七大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