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虽然喝的是葡萄酒,但一瓶酒喝下,刘安定还是感到有点头晕。回到招待所房间,何秋思便跟了进来,好像是已经等了他多时。
何秋思一眼就看出刘安定又喝了酒。何秋思一脸不高兴说:“你好幸福啊,花天酒地,一个老婆一个情人,又不操心,又不承担责任,你是不是想一直就这么幸福下去。”
刘安定知道何秋思的意思。想到离婚,他就心里发憷,发烦。宋小雅的工作已经给安排妥当,离婚的事岳父岳母都和宋小雅谈了,他也和她谈了多次。宋小雅最初是谩骂,冷笑,现在干脆什么都不说,好像没有听见。宋小雅一声不吭,可女儿却不依不饶。那天女儿竟以不上学相要挟。后来女儿真的蹲在了家里,说不答应不再离婚,她就永远呆在家里。女儿在家里躺了三天,他坚持不住了,答应了女儿,把女儿送到了学校。这些,他当然不能告诉何秋思。但拖下去怎么行,已经让何秋思受了很多委屈了。刘安定说:“要不我就向法院起诉。”
何秋思说:“这话你也说了几次了,可就是不见行动。还有房子的装修,你到底管不管。好像这一切都成了我的事,是我要第三者插足,硬要破坏你们的家庭,硬要嫁你。我到现在突然觉得好像没摸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今天给我一句实话,哪怕是你后悔了,想罢手散伙,你也给我说一声。”
刘安定说:“装修的事我也在考虑,我正在想办法筹钱,凑够了咱们就动工。”
何秋思说:“钱的事你不用再管,我有办法,关键是要你一句话,你说办不办。”
刘安定做了肯定的回答,然后问钱从哪里想办法。何秋思说给畜牧所兼职的研究可用她从教委申请来的那笔经费,把两个研究合为一个,省下畜牧所给的那十万研究费用来装修,等有了钱再给补回去。
刘安定感到何秋思在孤注一掷。教委给的那二十万只买了些研究设备,具体研究什么因为忙还没确定下来。畜牧所分给他的研究内容是确定的,要他搞胚胎切割研究。把两个研究合在一起搞也不是不可以,但把钱挪用掉终究让人心里不是滋味,说严重点也是犯法,万一败露,就不是一件小事。刘安定不能同意这样做。何秋思发了恨说:“我就知道你想拖下去,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让我长期当二奶,让人指指点点,我还有脸没脸,我还要不要脸!好吧,今天我才看透了你。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算我瞎了眼受了一场骗。”
何秋思摔门跑回了房间。
刘安定重重在床上砸一拳,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离婚是坚决要离的,他对她是真心的,他从没想过包二奶一妻一妾。问题是事情怎么处理才妥当。刘安定想一阵,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事情确实也该往下进行了。他觉得只能顺着她,先让一步,把房子装修好,然后再做女儿的工作。但挪用研究费不能太多,简单装修一下,有两三万也就够了,这两三万也能很快补上。
去敲何秋思的门,里面没有动静。用点劲敲,发现她并没锁门,说明她在等他过来。何秋思背对着门和衣躺在床上。刘安定过去俯身将她扳过来,她又转过去。再扳过来,再转过去。反复几次后,刘安定说:“我听你的,先装修,但不能挪用太多,我看有三万就行了。这是犯法的事,万一哪天有人突然要审核经费的使用情况,事情就麻烦了。不过你不用担心,这笔钱我会想法很快还上。”
何秋思半天不做声,刘安定以为她不满意,耐心解释时,她突然转过身说:“你不要避重就轻,不结婚装修房子干什么,我问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刘安定坐下来,觉得不说实话是不行了,只好低头说了女儿罢学的事。
何秋思没有想到她女儿也闹了起来,而且还有这一招。这一定是宋小雅教唆的。何秋思有点吃惊,也感到气愤。说:“你这个老婆还真不是个善茬,还真有点本事,竟让你女儿来替她闹腾,其实这一套也不算高级,你如果态度不坚决,她还有更高的招数等着你呢,你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吧。我知道,这么拖下去你也不伤毫毛,你也幸福,你也有精力。”
刘安定认为,女儿闹决不是宋小雅教的,而是女儿发自内心的。相反,宋小雅不离,也是受了女儿的影响,不忍心让女儿痛苦。别人当然无法理解,其实女儿和他的关系最为亲密,女儿从小就爱往他怀里滚,八九岁了还整天要往他的脖子上骑,直到现在,一进门总要喊一声老爸,然后过来或在他身上撒个娇,或揪揪他的鼻子耳朵。女儿罢学也决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发自内心的抗议和痛苦。他有时觉得,女儿说不定会以死来抗争,来阻止他离婚。那天女儿知道他打定主意要离婚时,女儿有点绝望,绝望很快转成了愤怒。女儿咬了牙说:“爸,想不到你竟是这样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人,我算是投错了胎。我原来敬重你,觉得你很有学问,很了不起,没想到你越有学问越不懂道理,越不讲人情,越自私,越坏,这样我学习还有什么用,只能是和你一样,越学越坏,所以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再不上学,也再不想活了。”女儿的这番话深深地震动了他。他清楚,女儿能说出这样高水平的话,绝对不是一时的聪明,而是内心极度痛苦长期思考的心得,也是女儿对这件事幼稚而真实的看法。他忍了泪给她讲婚姻,给她讲男女间的感情。女儿说:“什么感情,说到底你还是自私,只为你自己的感情着想,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我和妈妈的感情。你再不要用感情来遮盖你的丑恶,原因很简单,就是你地位变了学问大了。我们学校有个烧开水的老头,他每天来上班,总是用轮椅推着他瘫痪的老婆,他工作,就让他老婆坐在轮椅上看,闲下来,他就把老婆推到操场,让她看我们玩耍,他就蹲在一边抽烟。有人夸他好人,他就说我不识字,也没别的本事,我只会好好照顾她。所以我也不读书了,免得书读多了,像你一样没良心。”这样的话让他无地自容,他答应女儿不离婚,女儿一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哭又笑,扑在他怀里滚了他一脸眼泪鼻涕。现在想到这一幕,他都无法再提离婚。这些,没有孩子的何秋思又怎么能够理解。
见刘安定低了头一声不吭,像个窝囊废,又像一堆任人宰割的滚刀肉,何秋思气不打一处来。她狠了声说:“你也不用装死狗,我也不会赖着你,就痛快说,离还是不离。”
刘安定说:“我已经说过了,她不离,我就向法院起诉,现在的关键是怎么说服孩子,怎么少让她受点伤害。如果等到放暑假,我也不怕她不上学,我也有时间慢慢来哄她。”
何秋思缓和了口气说:“说到底还是你这女儿太自私太霸道,你把她养这么大不容易,她怎么就一点不为你想想,难道父母就不应该有自己的幸福?难道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道要让父母处处围着她转,为她而活着?你这女儿也太不像话了。再说离婚后并不是不管她,她想跟着谁都可以,想去看谁也不会阻拦,她并不会受到多少伤害,她为什么要如此不懂事。我想你应该好好教育教育她了,再这么娇惯下去确实危险。”
何秋思说的也有道理,没有道理的只能是我刘安定。但问题是不能操之过急,太急了会闹出事来。刘安定想想说:“我回去再和她谈一次,她不同意离婚我就向法院起诉,估计法院判下来也得一段时间,到时也差不多快放假了,那时我再让女儿知道结果,然后我领她到外面旅游一回,让她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咱们先装修房子,一切准备好了,婚也就离了。”
也只能这样了。何秋思不再说什么。两人呆坐一阵,刘安定看看表,已经是深夜了。刘安定说咱们睡吧,便将被子拉开。何秋思说:“你还是到你屋里睡去吧,睡在一起让人看到了影响不好,也不像回事。”
刘安定要走时,何秋思烦躁了说:“早知有这么多的麻烦,当初就不该有这段感情。”
刘安定说:“你放心,好事多磨,到时候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刘安定要出门时,何秋思又叮咛不要闹出事来,刘安定点头答应后,默默地出了门。
想不到宋小雅突然离家出走了。好像有预感,刘安定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快下班时突然想起早上宋小雅好像没有起床,他烧牛奶时煤气关了没有也记不清。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宋小雅前些天就正式到系里上了班,给系里打电话,说宋小雅今天没来上班。刘安定急忙回到家,就发现了宋小雅写给他的留言。
留言写在一整张稿纸上,但内容只有简短的几行:
刘安定:
我走了,我将永远离开你,因为你让我失望,这个世界让我失望。佛家以慈悲为本,我给你让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但愿她不会是第二个我。
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可说,该说的都说完了。惟一的要求是希望你照顾好女儿,看在我仁慈的份儿上,不要虐待她。
刘安定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呆站一阵,才想到在家里乱找。找一阵,也不见有自杀的痕迹。打开衣柜仔细查找,她的衣服差不多都不见了。刘安定的心镇定了一点。带走这么多衣服,说明不是去寻死,而是有活下去的意思。这段时间宋小雅信佛教,特别虔诚,他觉得她整个一个信仰危机,也懒得管她。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是出家修行去了。
法院的传票也放在桌上。因为她拒绝协议离婚,他便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判决离婚。可能是她收到传票后,便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再看几遍留言,但字里行间看不出一点出家的意思,更多的是让人感到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说不定是到名山大川去死。刘安定的心又缩成一团。
女儿什么时候放学回来刘安定竟没发现。女儿发现父亲脸色不对,接着就看到了留言。女儿以为母亲死了,放声大哭。刘安定强忍了泪安慰女儿说:“不要哭,不会有事,你妈出家当尼姑去了。”
女儿瞪大了眼,但眼泪还是不断地涌出。她问:“你不是答应过不离婚了吗,她怎么又会离家出走。”
向法院起诉的事女儿并不知道,他也不能让她知道。刘安定说:“我说过,感情的事你还不懂,夫妻没有了感情,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写得清楚,她对我失望了,就再也不能和好了,所以她就走了。”
女儿突然问怎么知道是离家当尼姑去了。刘安定心里又一阵慌乱和痛楚。女儿还小,不能让她受更大的打击,即使她母亲死了,也不能告诉她真相。刘安定压住心里的慌乱说:“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出家去了,要我不要找她。”
女儿哭半天,突然去收拾衣服,说:“你不去找她,我去找,找不到我就不回来。”
刘安定说:“我怎么能不去找,我马上就去找,一定把她找回来。你听话,这是大人的事,从今天起,你就住在你姥爷姥姥家。有我们这些大人在,你妈的事你就不要管,好好去上你的学。”
刘安定觉得应该马上告诉宋小雅的父母,便领了女儿往岳父家走。
走到半路刘安定又有点犹豫。岳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虽然瞒岳父说已经做了手术,但岳父懂医学,因为病痛症状还在,岳父便判断出肿瘤没有割去,病已经到了晚期。因为手术没有做,只好采用化疗,岳父的身体更加瘦弱。一个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老人再经受女儿生死不明的打击,怎么说都有点残酷。刘安定站了想一阵,觉得这样大的大事不说也不行,隐瞒不报,人们当然要怀疑是他害死了妻子。刘安定决定先和岳母许慧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见,然后再找宋小雅的亲妈,把情况详细告诉给她,也许她知道一些宋小雅的情况,说不定宋小雅出走时到过亲娘那里,也说不定出走时找过父亲。临走见一眼父母是人之常情。
刘安定决定先不让女儿去岳父家,免得让岳父知道这事。刘安定在食堂给女儿买了饭菜,送女儿回到家,然后出门往岳父家走。
许慧说昨天晚上宋小雅来过,表情虽然沉重,但什么也没有说,只问了一下她父亲的身体。要不要给岳父说,岳母也拿不定主意,但她倾向先不说,先找找看,找不到时再说。
突然女儿打来了电话,说姥姥来了,要刘安定快点回去。
女儿说的姥姥是指宋小雅的亲妈,也许是亲妈知道一些情况。刘安定急忙往家里赶。
宋小雅的亲妈在哭,见刘安定进来,便边骂边哭边数落。刘安定听出,昨天晚上宋小雅到过她那里,哭了半晚上,流露出厌世不想活的思想,也要母亲以后多关照一点外孙女。岳母说她当时没往深里想,只是劝说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照样过得很好,今天细想觉得不对,便打电话过来问一下,才知道已经出事了。
岳母认定女儿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刘安定告诉她说宋小雅很可能是出家了。岳母问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刘安定有点心虚,但他相信这个判断,他相信他的感觉。宋小雅很早就有了消极遁世的思想,常常幻想超脱,向往那些出家的信徒。但判断不是证据,刘安定只好撒谎说:“她对我说过,要出家当尼姑。”
岳母要看宋小雅留下的留言。刘安定将留言装在了身上,原打算是给岳父看的,也作为证据保留下来以证明自己没有加害宋小雅。岳母看了留言,对刘安定的话产生了怀疑,说:“遗书上明明是说她不想活了,你怎么说她是出家了。”
岳母把留言说成了遗书,可见她心里认定女儿是死了。其实岳母离婚后也思想消极,一下变得很孤僻,不愿和人交往,和女儿也很少来往,精神上也好像一下垮了,有点像祥林嫂。性格也会遗传,也许她们母女都有不想活的倾向。刘安定也有点怕。但不知她是从哪句话里看出宋小雅是不想活了。刘安定再看一遍留言,确实没有要去死的话。刘安定坚持说她说过要出家,并说衣服都带走了。岳母打开衣柜看一遍衣服,才不再做声。
岳母问刘安定打算怎么办。刘安定说:“我想好了,先到宗教事务局查查看周围有多少尼姑庵,地址在哪里,我开了车一个一个去找。”
也只有这样了。岳母便哭了不再说什么。
从宗教事务局查了地址回来,刘安定连夜将工作安排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寻找。
周边的尼姑庵不算多,有八九个,但地处都比较偏远,并且绝大多数都不通公路,有的要将车寄存到村民家,然后步行一天多才能到达。刘安定准备不足,思想和物资都没有充分的准备,当然要吃不少苦。这时刘安定才悟出了佛家的苦心,也明白了什么叫修行。刘安定想,就让我也修一回行吧。但往往是辛辛苦苦赶到,尼姑庵也只是几间木屋,三五个女尼,人家根本就没见过宋小雅这样的女人,更没有人要来出家。刘安定不免有点丧气。人是长腿的,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真是大海捞针,况且学校和西台那边还有许多工作等着要做。他真想放弃寻找,但良心又让他不安。他想,也许自己现在就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必须要有许多磨难,修到了,也会有正果。这样一想,便又鼓起了寻找的勇气。
第七天,刘安定终于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这是一处偏远又坐落于险峰上的寺院,庙宇不算大,香火看起来也不旺。费尽心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