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齐律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听了大半故事的凌嫣然，此刻不能自拔，急忙询问道，一双清澈的眼眸怔怔地盯着齐律，紧张又好奇。
齐律看了她一眼，轻茗了一口茶，苦涩地说道：“就在我放弃的一刹，我忽然感觉到上方有人在拉我，我的两个伙计下水救了我。”
“这么说来，你们也算是有惊无险，那后来怎么会？”凌嫣然记得齐律说过，他的伙计之后就一个个死在了路上，她猜到，“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鬼上身？”
“我不清楚。”齐律摇摇头，“但我们并非有惊无险，我之所以能够得救，是因为下水救我的两个伙计里，有一个做了我的替死鬼。”
☆、第六十九章 神出鬼没（四）
凌嫣然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她不能想像齐律在经历了这些时候，心里头是一股什么滋味。这种眼看着旁人为自己死去的感觉，让她忽然想到了南少，想到了那个靠在她肩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风流少爷，每每想起来，都能让她冒出一身冷汗。
若然不是南少最后得道成仙，她想她一定不能从这个阴影里走出来。
而现在的齐律，他在那湖里所遭遇到的一切，远比她所承受的更为恶毒可怕。
“我就看着他从我身边被拽下深渊里，他是跟了我久的伙计，足足八年，可那时候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能看着他和那个鬼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最后那个恐惧求救的眼神，就好似印在了我的眼睛里，我至今都记得十分清楚。”
齐律的嘴唇开始发白，勉强地扯了扯，整张脸甚至有些抽搐，可见他并不太愿意想起那时候的事。凌嫣然轻轻拉了拉发小的衣袖，说道：“齐律，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雅室里十分地安静，能够听见窗外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端坐的解生朝外看了看，起身关上了窗，又坐了回去。此时齐律稍稍恢复了一点镇定，对着她淡淡地扯出一点笑。
“没事，如果我注定逃不过，也希望你们能知道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律接着道：“后来上了岸，我和救我上来的伙计都被吓蒙了，他显然也看到了那张诡异的脸，岸上的两个人怎么和我们说话，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应，只知道这个湖边不能再待下去，立即摸黑就从那个地方逃开了去。直到天亮以后，大家都稳定了下来，救我的伙计才告诉我，他们在听到我的呼救声以后，只以为我是失足掉进了湖里，他们起初下水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可直到在水里找到我之后，他才发现是下面有东西在拽我，但这时候已经都来不及了，我们之中注定有一个人要留下来给陪它。”
但说完这句话，齐律的神色突然变得更加阴郁，甚至带这样一点悲凉。
“可是我没想到，一个人根本远远不够。”
他叹了口气，“后来最先出事的，是当时下水救我的那个伙计，自从脱险以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十分紧张，嘴里总是嘀咕，说有东西跟着他。因为其他伙计都没有看见那诡秘的场景，他们还对他好语相劝，让他不要想太多。可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这时我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事情，但是已经打算让他们三个回家乡去，我想这时候能见到自己牵挂的人，对他们总是一种安慰。”
“可是就在出发的前一夜，他却死在了客栈的一口枯井里。”
“枯井？莫非他不是溺死的？”凌嫣然听着发问，她明明记得齐律说过他的伙计全部死于溺水。
齐律皱着眉头说道：“他就是溺死在这口枯井里。”
凌嫣然听着一惊，急忙让他继续说下去。
“客栈的掌柜说那口井好几年前就干枯了，起初我们也以为是因为他近日精神太过混乱，夜半不注意落进去的，可是后来我在那井口的边缘，却发现了一道十分明显的水线。”齐律额间的皱纹越来越深，十分阴沉，“我和掌柜确认过，他们那已经大半月没有下过雨，而一口干枯了几年的深井，非但有水痕，还有一个被发现死于溺毙的外乡客，旁人或许只会觉得荒诞晦气，但是对我们来说，那是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剩下的两个伙计也开始惴惴不安，我们路上都避开池水和湖泊，可是没想到次日一早，一个伙计却是溺死在洗面的铜盆里，他的周遭都是水渍，可见死前曾经奋力地反抗过。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被那东西给缠上了，我和剩下的伙计为了保命，开始小心地避开和水有关的一切东西，就连随身的水袋都舍弃了。可是没想到……”
齐律苦笑道：“我的伙计竟然连喝水都会被溺死。”
凌嫣然听不明白，齐律解释道：“因前头两个伙计死得不明不白，我们行事已经十分小心，每天只喝一点水，而且必然是在天亮人多的地方。那次伙计可能太渴了，我看到他喝得很急，但直到我自己喝完水，我才发现他的动作十分不正常，那不是常人喝水的样子，更像是杯子里的水拼命想要灌进他喉咙的感觉，而他开始拼命挣扎地想要避开。可是等到我上去，好不容易将他和水碗分开来的时候，他已经眼睛涣散、吐出舌头，救不回来了。”
说话的时候，齐律的眼睛直盯盯地定在面前的茶杯上，对他来说，那里头的水并不是润喉的玉液，而是夺命的杀人工具。
窗外的雨渐渐下大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变得格外清晰，让凌嫣然的心也跟着这落下的雨滴，千点万坑。齐律的身上竟然真的沾上了这种鬼上身一般的诅咒？她忽然觉得，他能活着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齐律，你放心，我这个发小就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会让那个厉鬼伤害你的！”
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解生瞧着颇为豪气的凌嫣然，说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厉鬼？就道理来讲，它应该是个水鬼。”
“可是水鬼一旦找到一个替死鬼以后，应当就可以离开湖泊，进入地府了啊，它没有必要杀了一个又一个，变作厉鬼再想要轮回转世，可是要入十八层地狱的。鬼也不是笨蛋，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吧，可见跟着齐律的这个鬼已经变得十分阴邪狠毒，我看这事真得要谨慎对付了。”
凌嫣然说的理所当然，可解生看她的眼神却含着一种慈爱的笑意，只是齐律听着她说的话，面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凌嫣然察觉到齐律的紧张，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头，“齐律，你也不要住客栈了，我带你去浮云寺吧。那里的老和尚有些道行，他就算没有解决的办法，可到底是佛门圣地，我想那个厉鬼也不敢乱来。”
因为阴雨天气的关系，白天的雅间已经变得有些昏暗，齐律抬头看了看窗，神情茫然地摇了摇头。
“做什么？你不相信我能帮你？”
凌嫣然心想自己总不能和他说，分开的这几年里，她一不当心发现自己原来是有神仙根骨的，就是同天上的神君们都有几分交情。自然，她觉得凭齐律现今所遭遇的事情来看，他未必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可是凌嫣然自己心里头，还是不太想拿这些来说事。
“不是。”
齐律站起来走到窗边，总的来说，他的面色虽然不大好看，但是精神还算稳定，即使重新回顾了一遍那些可怕离奇的遭遇，也没有露出十分害怕的神情。
“外面在下雨。”齐律透过窗缝，目光无神，言辞却好似冥府的判官，一锤定音，“我出不去了。”
凌嫣然听得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齐律的这个厉鬼十分会控制水，只要有水的地方，齐律的性命就会变得十分危险。
“不要紧，那我们就等雨停了再说。”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场雨一下，便再未停过。
☆、第七十章 狂风暴雨
“解生，你对这事怎么看？”
凌嫣然寻了客栈院子里一个僻静的角落，问着同样借词离开屋子的解生。她的手上还捧着茶具，此时，听过了齐律的故事，她是断然不敢让任何水，再单独同齐律待在一起的。
“和你一样的看法。”解生的神情倒是和往昔一样，淡淡地含着笑，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
“什么意思？你又知道我的想法了？”凌嫣然对解生的态度有些不满，何况自在迦岚王府那夜，她便觉得解生的法力似乎比以往又精进了许多，就算他现在真的学会了读心术，她也不会觉得诧异。
“厉鬼作祟，这不是已经能够很好地解释一切了么。”解生说话的样子有些神不在焉，耳朵一直仔细地听着外头的雨声，静了会，他忽然对凌嫣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解决厉鬼的办法？”
凌嫣然脱口道：“捉鬼超度呗。”
解生轻笑了一下，“你当自己是得道高僧？”可紧接着，解生颇为认真地感叹了一句，“不过这东西，恐怕就是得道高僧来了，也未必能够渡化得了。”
“你到底是有法子还是没有法子？”
凌嫣然有些忍受不了和解生这样绕圈子的谈话，但解生仍旧不以为然，表情轻松淡然，不似她那般紧张，又接着对她提问道：“如果是水鬼，你知不知道怎么对付？”
“你觉得那是个水鬼？”那是真的那倒好了，论力道，委实水鬼要比厉鬼好对付一些。
可解生只是耸耸肩，重复道：“我只问你，是否清楚如何对付水鬼。”
“你去超度！”凌嫣然咬牙切齿地回道，她不明白今天解生做什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觉得自己再同解生“商量”下去，简直就要被气晕过去了。想到这里，她决定不再多问，径直就准备去内堂把茶具丢给小二，只是低头一望，就见茶杯里剩下的茶水如水池晃荡，令她心神一动，几乎不由自主地吐出两个字。
“旱魃。”
“嗯？”解生眼睛一眯，怔怔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旱魃司火，可抵水鬼。”凌嫣然也抬头看他。
时光在这一刹静默了下去，院子里的雨下的愈发狂野了起来，大雨甚至被暴风吹到了他们的脚下。客栈的门窗在风雨中哐当作响，院落上空倥偬划过一道闪电，然而突然响起的一声雷鸣，吓得凌嫣然猝然一抖，差点弄翻了手上的茶具。
这样阴暗可怕的天气，就算没有听过齐律的故事，凌嫣然的心里也觉得不大舒坦。
可是再抬头看对面的男子，却发现解生的面容忽然笑得十分温和，就好像长辈看着自己的小辈那般，就连那说话的音调都带着一阵春暖复苏的味道。
“看来，你的确恢复记忆了。”
“什么？”她紧了紧眉，表示自己没有听明白。
解生解释道：“南少成仙的时候，你不是从他身上得到了一股仙气么，迦岚一劫过后，你又得到了一股，那些都是靠你自己所得到的修为，待你渡过一定的劫难之后，仙气同你自身的仙骨就会自然而然地助你修成正果。”
“迦岚？我什么时候得到过迦岚的仙气？”
解生举起食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凌嫣然抿着嘴偏头看他，不能理解。解生瞧着她疑惑探究的目光，轻笑着摇了摇头，真是难以想像这位神女的慧根。略微冰凉的指尖不禁碰在女子淡红色的朱唇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一刹，倾盆大雨滴落在瓦檐上，形成连续不断的珠帘，好似将他们同院子隔阂开了一般。
那轻微的一触，犹如电光石火，瞬间唤回了一些记忆。
凌嫣然惊异地瞪大着双眼，不明白解生是如何知晓那夜房中的离别之吻，但是比起被偷窥的愤怒，年轻姑娘的面容霎时已成红彤彤的杨梅，鲜红欲滴。解生原本有些冰冷的手指，似乎也瞬时变得滚烫起来。
他收回手指，有些不自在地将手负在身后，沉了一会才又说道。
“你可还记得南少返回天庭前，同你说的话，他说回到神界之后，他便未必能再记得人界历劫之事，这就是说他会恢复身为月老的记忆。方才我见你很清楚鬼界的事情，便猜到了八九分，师傅之所以没有教你法术，也是这层缘由，你和我不同，这些东西，你不用学，时机一到，你自然就会了。”
“你的意思是，我会恢复身为天界神女水烟的记忆？”
见解生点了点头，凌嫣然倒并不觉得高兴。
“那么，我也会忘记人间的事？我的爹娘怎么办？”他们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她走了，凌家怎么办？
“我觉得只要你还留在人界，以凌嫣然的身份过活，身为人的记忆就不会消失，月老未回天界之时，不也是如此么。”
听到这里，凌嫣然稍稍觉得安心了一点，可想起齐律，她又担心道：“那齐律这桩事情，应该怎么办？我实在想不起有什么法子能够对付厉鬼，凭你我现在的力量可以解决么？还是说请师傅他们出山？这件事应该不算是我的劫数，又牵扯上鬼怪，师傅他们是可以插手的吧。”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插手，但这件事，就算他们愿意帮忙，恐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解生说道，“我原本去找你，就是想告诉你，师傅和北华帝君都去赴了佛祖的十方圣会，你也知道神界同人界的时间不等，他们这一去，怕是数来个月都不会出现。”
“数月？！”
齐律伙计相继死去的时间都隔得那么短，齐律能不能熬过这几天都还不知道呢，她怎么要他等上好几个月？
“那有没有先保住齐律性命的办法？比如符咒法术什么的？”凌嫣然谨慎地瞧了瞧落雨，“他真得连一点水都碰不得吗？”
解生也望向檐下滴落的雨水，这会狂风终于小了一些，使雨帘愈发像玉珠窜起的珠帘，轻摆在屋子里，汇成水天一色。
“厉鬼这种东西，素来怨气极大，但是它比纯粹的怨鬼又多了一种东西，就是执念。”
凌嫣然道：“难道要它停手，我们还要去替它了结了心愿不成？”
解生面对着雨色，默默点了点头，“也许吧。”
凌嫣然低头想了想，“可是怎么把这个厉鬼给引出来呢？我们找不到它，也不能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心愿不是。”
“这个我会去想想办法。”解生又道，“你出来够久了，我先让小二给你雇辆马车回去，齐公子那，我会陪着他的。”
“这怎么好意思？我接他回凌府就是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样大的雨势，还是小心些的好。”解生瞧着雨幕的眼神，十分谨慎，不禁令凌嫣然也提高了几分警惕。
随后她想了想解生的安排也对，齐律出来恐有性命之虑，而她一个女儿家也不好成日成夜地陪他住在客栈里，尤其她家的爹爹还远在边境战场，她不想再让娘为她担心。
于是，凌嫣然先回房间同齐律说了些话，她知晓齐律的性子，任性倔强起来是谁的话都不会听的，所以她生怕他会拒绝解生陪着他。不过还好，或许是他经历过了生死大劫，对他们这次私下的安排倒没有多问，皆是默然许可了，只嘱咐她自己回去路上小心，叫她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这一路上他已然摸索出一些避祸的生活方法，虽不知道能撑多久，但是结果如何，他自己都已然做好了准备。
可是凌嫣然听到他昂然赴死的觉悟，心里头愈发难过，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那个厉鬼给捉出来。
因是如此，凌嫣然回到家后，并没有同家里人提起齐律来长安的事。次日一早，天雨仍然在下，时大时小，就是没有要停的意思。凌嫣然用过早膳，便叫胡叔叔准备了马车，去齐律那里。
落雨时节，街上的人很少，地面上不停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