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焱是不晓得为何凌嫣然对于自己着男装一事,觉得如此欢喜自信,反正他更喜欢夏日里那些轻纱裙摆,高腰紧束的苗条女子。
恰时,一个肥硕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面色圆润和善,未至跟前,已是两手作揖,嘴上客气道:“这不是凌公子嘛,有些日子没来了,可是有了新欢?”
“贺老板,还是这么会说笑话,除了你这,我哪里还有什么新欢。”
此刻的凌嫣然不同于女子时的活泼爽朗,倒的确有那么一分世家公子的彬彬有礼,尤其是转成男声的嗓音,变化得惟妙惟肖,听得火焱都不尤在心中赞叹。
贺老板赔笑着道:“不过近来倒是少见凌太爷,他老人家的身子可还好?”
“托福,他老人家素来怕热,如今暑气大盛,他是不大愿出来走动的,不过不久便是爷爷生辰,所以小侄想来贺老板这瞧瞧,不知最近可有什么新角?”
“倒是有一个,前不久才从江南新上来一个男班,绍戏唱得不错,不过凌公子也知道,想在王城这稳住跟脚,新来的班底总要找个好堂口,遮风避雨才成,这也是规矩。”
凌嫣然颔首微笑,“自然。”遂又故意瞧了一眼牌头,“这庆云班便是贺老板口中的男班吧?今个想来是他们的面谱堂,可否让我进去亲眼听个一二。”
“这……”贺老板有些为难道,“今个恐怕不太方便,凌公子若是有意,在下明日再为公子安排一场可好?”
凌嫣然全然没有想到贺老板会拒绝于她,她们凌家本是梨园的常客,爷爷与贺老板的交情亦是不差,一般的豪贵之客根本不能与凌家作比。她委实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会让贺老板不肯卖给她这个面子,“哦?今个是谁坐庄?”
“是南少。”贺老板应得有些无奈。
“原来是他。”凌嫣然晃了晃扇子,终于明白贺老板今日唯诺不应的缘由。
隐着身型的火焱这刻问道:“什么来头?”
凌嫣然在脑中答道:“算是个风流公子哥,不过也是个街头恶霸,前些日子看上了沈员外的家传宝贝象骨描金扇,人家不肯卖,他便直接抢来使,听说沈员外一家至今伤势未愈,也亏得他家中权财殷实,暗中还是将这事都给摆平了。”
“王亲贵胄?”
“嗯,贵得有些离谱就是了。南家家主本是世袭的侯爷,后因其女儿嫁入宫中,做了皇后,被恩赐为郡王。如今的南家更是荣华至极,这位南少的姑姑是当朝皇后,父亲是南郡王,母亲娘家则是背景殷实的地主富商,大哥承着小郡王的头衔,官拜朝中三品,二姐是将军夫人,三哥则帮母亲一家做着水陆生意,就是大他不过两岁的四姐,也是名满长安的绝色才女,听说前年也嫁给了瑞亲王,如今愈发显贵万分。”
凌嫣然说罢,自己也不尤咂嘴赞叹,“实则迦国之中,恐怕再也寻不出有第二户人家,能如南家这般显贵好命的了,位高权重、富可敌国,生养的子女皆是聪慧貌美,委实是福星高照的一家呀。”
“许是前世积了太多功德,要么又是那个冥王收了旁人的好处。”火焱随意说道,引得凌嫣然侧目。
“原来鬼界也有贿赂的人情事?不过偏生这个南家幺子自小体弱多病,弱不禁风,听说年幼时,他只要出了自己的房门就必然会生场大病,于是一家人将其当做掌中宝,关养在屋子里,直到过了十来岁,他才逐渐同少年人一般生活。”凌嫣然说了许久,这会豁然一顿,抬眼问道,“我的有缘人不会是他吧?”
火焱依旧摇着扇子,神情莫测不定,还是那句没有用的话,“天机不可泄露。”
凌嫣然鄙夷道:“我要你这个师傅何用?”
火焱笑得坦荡,“我是你师傅不假,不过这是你的劫,若不能亲力为之,便没有什么意义了。为师,也是为了你好。”
最后一句话,男子说的颇为语重心长,听在凌嫣然的耳中却是分外扭耳,火焱不尤火上浇油道:“如今这位权贵包了场子,你还进得去吗?”
这会,陪在一旁的贺老板见凌嫣然沉寂了许久,以为她心中不快,不尤觉得尴尬,难免觉得对不住凌老爷对他的信任,却又不敢得罪权势甚大的南少,可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事情两全其美。为难之际,凌嫣然察觉到他的神色,微笑道。
“这些年不比以前,多是女班称道,难得新冒出个男班,我倒是想要见识一下,何况能让南少接下请柬作保,应当有些根底,自然我也不能令贺老板作难,只让我在后台听几嗓子就是了,如此可好?”
通常戏园里的听客并不会去后台,素来戏子轻贱,而后台正是戏子聚集之地,就是沾着铜臭的富贵人家都不愿去那里,以免降了自己的身份。再来唱戏时,后台素来忙碌,也不适宜看客去闲晃。
贺老板立即松了一口气,“凌公子是梨园常客,今日未能让公子一饱耳福,已是贺某的不是,如今公子又将话说到这份上,在下更是万没有拒绝的道理,凌公子这边请。”
贺老板侧着身子,态度分外谦和,火焱握着扇子,挑了挑眉毛,“不错,总算你还有些小本事。”
这次换成凌嫣然装模作样地啪得展开风水扇面,一派贵公子的自信得意,“好说,本少爷和某些只会吹嘘自恋的神仙不同,在凡间还是吃得开的。”
鼻息下一声冷哼,女子率先离去,不给火焱半点反驳的机会,只是余光瞧见他弯着的嘴角骤然下垂,甚至生生将手中的扇子捏做两半,唇瓣里狠狠吐出一句话来,“你这个不孝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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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文中绍戏为自创剧种,许多规矩和风气是玉玺自己想像的,如面谱堂便是指第一次在此地登台献唱的意思。但是其中玉玺也多借鉴现越剧及绍剧的构成,如男班女班,在越剧初期,戏班的确以男性为主,后逐渐被女班替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梨园之缘(中)
这刻梨园的台前已上着戏,唱的是绍派经典的戏目《对花》,讲得是一对男女相识相知而不得相守的故事,这会虽未能在堂前亲眼看见男女的扮相,不过光听嗓音,倒的确是两个不错的角,尤其是女角唱得细腻委婉,韵味醇厚,让人耳畔一震。
“选了很考功夫的段子嘛。”凌嫣然谈起戏曲,颇有行家好手的风范,“尤其是这个旦角,唱得十分出色,贺老板真是找了个好班子。”
说这话的时候,正巧踏进后台,不轻不重的说话声正好窜进了待在后台的庆云班弟子们的耳中,大伙几乎同时注视着踏进门来的凌嫣然,瞳眸里竟是好奇探究的目光。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迎上前来,双手以礼。
“在下庆云班班主任元康,方才听公子所说,公子的耳朵真是敏锐得很,台上正是班中的当家旦角解生。”
凌嫣然收起扇子,还了一礼,“任班主客气。”
贺老板介绍道:“这是自然,凌公子自小就是我梨园的常客,这双耳朵聪敏得很,今个正巧路过,听说庆云班初来长安,特意进来看看,任班主可要让他们好好地唱,若然能得到凌公子的称颂,往后对你们也是大有裨益的。”
“是、是,以后还多请凌公子照拂。”庆云班初来乍到,先不说能不能得到南少的青睐,广结人缘总是没有错的。
大家复又寒暄了几句,凌嫣然便坐在一旁的椅上听戏,后台难免有些杂乱,大家在瞩目过她一时以后,便又各自做起自己的事。贺老板及任班主也回到前堂去招待那位贵客,说到底,人家才是真正握着庆云班未来的人。
凌嫣然不是第一次来后台,于她来说,即是真心喜欢听戏,那么在哪都是一样的。何况爷爷喜欢看她唱戏,戏台上的走步、架势、装扮,都容不得一丝马虎,而后台与台前一般,都有许多让人值得学习的地方。
火焱隐着身型,依旧怡然自得地换了把新扇在她身边晃悠,许是神仙没听过戏,他对正在上妆的男戏子颇为中意。
“啧啧,这小脸画得真是妩媚,看这勾勒如细柳般的眉角,锦带一束的细腰,还真像个女子。”
凌嫣然坐在一旁,端着架子笑他,“师傅,枉费你活了这千千万万年,难道连凡间区区的戏文都没有听过?”
“你以为当神仙便很清闲么?为师平日可忙得很。”
堂前的一段戏已唱了大半,步到了□□,凌嫣然本想驳他几句,想一个顾着看人间美女的神仙到底能有多忙碌,不过想及接下来要问的话,凌嫣然还是忍了下来,语气愈发放软道。
“师傅作为上古神坻,日理万机也是不易,可徒儿亦是区区凡人,今个又碰上男班当道,师傅要徒儿在这么多人当中寻找有缘人,委实有些困难呐。”
不想火焱一手敲着扇子,说教得十分欢喜,“仙道也讲究一个缘字,把你带到最有机缘的地方,便是为师的任务,实则你在原本该是女班的戏园子遇上了一个男班,便是运数的问题,而运数亦是缘分,之后便只能看你自己的机缘,若然我插手其中,可就算不上是你的修为功德了。”
第一招,示弱求助,失败。
“你这样让我自生自灭,就不怕我闹别扭,一走了之吗?”
谁想,火焱极为轻快地展开扇面,只见扇面上去了山河风景,倒换做了扭曲丑陋的乞丐二字,脸上颇为诡秘地笑着,“反正本上神也不是很爱看戏,凌公子若要走,本上神并无什么意见,难得你穿了男装,要不等天暗了,咱们再去红巷青楼逛逛?”
凌嫣然假意抚了抚面额,以免自己抽动的嘴角被旁人看出来,“师傅真是好雅兴,不过师傅既然要我茹素修身,所谓为人师表,您现下这样子倒像是留恋人间,委实让弟子难以正身修行,或许会跟着您游戏人生也说不定。”
“这个么。”嚓得一声,乞丐二字的扇面在凌嫣然面前,摇得她委实有些晃眼,“人生得时须尽欢,想来本上神应当不会是最在意的那一个。”
第二招,轻视威胁,失败。
“师傅,你千方百计下凡渡我成仙,也是想看我修成正果,如若最后,我难成大器,想必您的面上也不会好看。虽说旁的神仙未必知晓有我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您可是正式向北华帝君推荐过我的,他那样的人,想来面上不说,心中却会将这事记得清明。”
火焱摇扇的手势一顿,一个北华帝君似乎终于戳中了他的要害,但顷刻他又悠哉地晃起来,只是面色却有些别扭,嘴硬道:“反正也传不出去。”
“你真得不帮我?”
凌嫣然这刻几乎咬牙切齿,奈何脑中的对话,面上却又不能一拳揍在这个神仙的脸上。
“天机不可泄露。”
敷衍的词,横竖简化言之,就是不帮忙的意思。
第三招,面子作战,失败。
于是,自诩天性正义凛然的凌嫣然,怒了。
“你这个臭神仙!我不要认你做师傅了!”
火焱瞟了发怒的凌嫣然一眼,冷哼道:“本上神也不想要一个会损我名声的徒弟,你既然那么惦记北华帝君,那本上神就去帮你讨个人情,让他来做你的师傅吧,说不准你在他那便能吃得开了。”
要那个自闭儿的冷面帝君做她师傅?那岂不是成日都要被规矩条例束着了。
“臭神仙,你这人果然没有神仙气度,不止风流、自恋,竟然还记仇!”
凌嫣然猝然起身,也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直对着火焱冷嘲热讽,火焱亦不会示弱,反击道:“死丫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那要师傅懂得爱护弟子,弟子才能学以致用!”
“死丫头!”
“臭神仙!”
凌嫣然怒火上来,全然忘了自己是身处梨园后台,猛地就阔步往前冲,不想动作太大,带过一旁置衣的屏风,喤噹一声,砸在了地上,甚者时运不济,屏风连带撞了桌椅,翻了水盆,只差再掀起一片烟尘。
火焱幸灾乐祸地砸着嘴,分外喜庆,“看来接下来这出戏,一定能令本上神瞧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而这刻已等不及凌嫣然在脑中责骂这个无赖神仙,只闻前台配乐的音色骤停,让旦角清晰的唱音冉冉回荡在空气间,鼓乐之音虽很快又起,可显然这场动静已经惊动了堂前观戏的人。
须臾,贺老板也满脸紧张地冲进后台,凌嫣然心中窥探,想来到前台走一遭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凌嫣然对着双目咂舌的贺老板抱拳道:“贺老板,真是对不住,是我闯的祸,辜负了贺老板的美意,在下这就亲自去与南少请罪,绝不能牵连贺老板。”
贺老板喃喃点了点头,他自然是开罪不起南少的。
而跟着凌嫣然一起踱步至前堂的火焱,这会不知是火上浇油,还是当真想尽些师傅的本分,安慰道:“放心,你好歹还是本上神的徒儿,待到了生死一刹,为师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生死一刹?
凌嫣然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你是要我体验一下生死关头吗?”
走出后台,耳边丝竹曲调,台上的戏子已要将这一段的《对花》唱完,他们的嗓音丝毫没有受后台的影响,依旧婉转舒缓。
而坐在硕大厅堂中央的南少,实则是个享着恶名的纤弱美少年,尤其一对凤眼,既是未像戏子那般画上妆容,倒也比普通女子媚骨三分。南少是近两年前才开始喜好绍戏的,凌嫣然随爷爷听戏时,与他打过几次招呼,虽不过几句交际应酬的话,但她一直觉得这个风流恶霸,委实是个难以捉摸的风流恶霸。
少顷,凌嫣然对着端坐喝茶听戏的南少,行礼赔罪,“在下凌然,方才在后台一时疏忽搅了南少听戏的雅兴,委实罪过,特来给南少赔罪。”
然而恭下的身子迟迟不见对方回应,陪在一旁的贺老板不尤帮忙说话,“南少,这位凌公子是凌将军的亲眷,他……”
忽然,只见南少将端着的茶豁然泼向欠下身来的贺老板,弄得他满面狼狈。
“没瞧见本少爷在听戏吗?”
阴狠冰凉的语气配着那张堪称傅粉何郎的面容,委实不太相称,何况一语双关,只是未赏凌嫣然一脸茶水而已。而那双幽幽抬起的瞳眸,漫不经心地划过她的面颊,短短一刹的对视,却好像是在告诉她。
她既要大祸临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梨园之缘(下)
之后,凌嫣然便静默地立在一旁,只是负在身后的拳头,不停得张开收拢,好似她隐忍着的怒气。台上已然要唱到落幕的一曲戏文听在耳中也不显得十分悦耳了,反倒是南少茶杯轻磕的瓷器声响愈发逆耳。贺老板则退开两步赶紧卷着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水渍,好在如今是盛夏,泼上来的不是一杯灼面的热茶。
凌嫣然这刻心有内疚,想来贺老板是为了解她尴尬,才上前去搭话的,不想被那个只会摆架子的男人给羞辱了一遭。怎么说这南少也是梨园的常客,竟这样不将人放在眼里,所谓的有权有势,就只是这样令人讨厌的东西么。
半晌,戏曲终了,南少端着架子,又重新茗了口新茶,晃了晃扇子,理了理衣袂,方想起自己的身边似乎还站着个外人,只是这个外人看他的眼神没有半点慌张和害怕,反倒像是一把弩箭,随时会蓄势待发。
“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凌然,往昔与南少见过几次。”凌嫣然文质彬彬地又是一礼,胸腔中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诫自己要懂得一个忍字。娘曾说过,行忍情然后能修,与她现下的处境很是相似。
“姓凌的?噢噢……”南少装模作样道,“我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