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归恨，一想到他入地府以后要受的苦，恨意就少去了一半。”
“我们两个到底是青梅竹马，他都同我坦白心意了，就是不接受，我也不想再以此去怨恨什么。虽然他的做法，我很不认同，可想着他那份年年送我杨梅的心意……”她瞧着床榻上毫无动静的男子，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感情这事勉强不来，我对齐律，也终究是恨不起来的。”
转轮王抿着嘴，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昏厥的齐律。感情这事的确勉强不来，真不知他这个子孙是怎么想的，唉……该说他糊涂的年轻气盛，还是执着地不计后果。
其实凌嫣然也知道，齐律应当受罚，且不说她自己这桩人命案子，就是他那四条伙计的
性命，都委实太过无辜。但是齐律一旦领罚，就是暗无天日的地狱之灾，想到这里，凌嫣然还是心中不忍。她讲究公允公平，可还没有成熟到，能够看着一条性命消失在自己的面前，仍然无动于衷。哪怕当初那个陈世子被处死，她都有些于心不忍。
“每个人皆有各自的机缘，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到底是栽树人，还是乘凉人，谁都说不准。”
转轮王瞧着床榻上的齐律喃喃说着，“你先出去逛逛，我要为齐律医治一下身子。”
凌嫣然颔首应着，轻声轻脚地出了屋子。
世人只晓得鬼界阴森可怕，却不知掌握着生命轮回的鬼界，才最让人敬佩。人世善恶，到了他们这里，才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非他们，恐怕人界早就乱了套了。
转轮王殿的殿院很多，凌嫣然一个人也不敢乱转，只走出院子，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的宫殿景物。可瞧着瞧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自己对这些景物看上去十分熟悉，而这种熟悉，她能十分肯定并不是来源于人界。毕竟这鬼界宫殿的雕刻之中，鬼怪林立，处处透露出与人间不一样的地方，让人丝毫感受不到阳间的味道。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会觉得熟悉呢？莫非又是她做神仙时的记忆？可是堂堂的神界上神，为何要来这毫不相干的幽冥鬼府？
凌嫣然心里盘算着，愈发对走道宫殿上的雕刻瞧得着迷，直到四周渐渐响起凄凉的哭泣声，才拉回了她的注意力，而不知不觉间，她竟已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就见不远处，有不少鬼魂排着队，缓缓往前行去，他们的尽头，有一个老婆婆端着一个汤碗，一一递给上前的鬼魂，让他们喝下上路。
这应该就是在人界也名声响当当的孟婆汤了，那她身后的桥就是奈何桥，而奈何桥下自然便是忘川河。
“不对，奈何桥下的河道，名叫奈河，凡是没有喝过孟婆汤想要私自过桥的鬼，都会被河中的恶鬼毒虫拉下去吃掉。”
有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脑子里响起，否决了她之前的想法，弄得凌嫣然蓦然一怔。
而很快，她的头就发涨一样得痛了起来，凌嫣然捂着自己头，手指紧紧地按在头部，虽然她明明知道后面那段话该是水烟的记忆，可这也是第一次，她在两个记忆中挣扎，而且她觉得自己很不能忍受这种互相碰撞反驳的观念，好似自己的头，随时都会被这一个个念头给撑爆掉。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又响起一个苍老的声调。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凌嫣然转过身，就见原本还在奈何桥边分发着孟婆汤的孟婆，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背后，灰色的眼眸疑惑地望着她，似是相识。
☆、第八十二章 孟婆奈何
孟婆身上也是一袭黑衣，只是衣袍上点缀着一些褐色的纹路，但颜色深得几乎看不大出来，她的背微微躬起，显得有些矮小，这会她拄着一根鬼头拐杖，上下仔细地瞧了她一眼，疑惑的目光及口气甚至都带上了一点震惊。
“你竟然成了一个鬼？”
凌嫣然这会头痛好了一些，瞧着她问道：“孟婆婆认得我？”
孟婆不说话，盯着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冷冽疏离，霎时就侧身离开了去，好似她根本就没有寻她说过话。
“孟婆婆？”
孟婆走得很慢，步履蹒跚，凌嫣然跟上几步，伴在一边，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可是总觉得这个孟婆肯定知道些什么。
走了好一会，孟婆慢慢步到一个石台前，石台边还放着一杯茶，她回身缓缓坐下，双手拄着拐杖，目不斜视。
“既然是鬼，就快些过奈何桥去吧，早些投个胎，重新做人。”孟婆将拐杖置在一边，拿起一旁的水喝了一口，捧在手里。凌嫣然站在一边，眨眨眼睛，觉得既然跟上来了，没有默默无闻走开的道理，开门见山道。
“孟婆婆之前同我说话，是不是将我认作了水烟上神？”
果然，话刚脱出口，孟婆便稍稍瞪大了眼睛看她，凌嫣然见孟婆有反应，又道：“其实我是有水烟记忆的，只是有些模糊罢了。”她装出一副充满回忆味道的神目，望了望四周，眼眉含笑，“印象里自己也来过地府，是不是以前也这样同孟婆婆你说过话？”
孟婆此时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她说话的语速始终很慢，声音还带着嘶哑，“有些事，忘了，更好。”
“婆婆，这事只怕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说不准就是想要记起来呢，像我现在的脑袋就混乱得很，只求有个晓得前因后果的人，能给我出出主意呢。”
孟婆捧着茶，没有接话，气氛一时间沉默了下去。诚然，说一半瞒一半的调调，愈发引人好奇。凌嫣然咬咬唇，心里盘算着再如何开口，正在她的凝思之间，抬头随意一望，却见奈何桥边仍有孟婆在那里派汤，那孟婆的样子和坐在她面前的孟婆，一模一样。
难道鬼界孟婆还是个双胞胎？
“孟婆婆，那里派着孟婆汤的是什么人？”
孟婆喝了口茶，到底还是答了话，“是化成我样子的小鬼，这年复一年的活，总不能叫我个老太婆，半刻不歇得一直干下去。”
肯同她说话，这就好办了。凌嫣然点点头，仍是好奇打量着那头的状况，“孟婆婆，孟婆汤是不是用忘川水熬出来的？是什么味道的呢？”
说到这里，凌嫣然忽闻巍然不动的孟婆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她急忙回过头来，果见孟婆的嘴角边，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有些不得其解，抿着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口气和善地直直问道。
“孟婆婆，笑什么呢？”
孟婆仍旧目视前方，“很多年前，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凌嫣然的眼眸燃起希翼，“真得？那倒巧了，就是不晓得当初婆婆是怎么回我的？”
孟婆这会抬头瞥了她一眼，嘴角噙着抹看不出味道的笑颜，她想了想，便径直将当初两人的对话娓娓续给凌嫣然听。
“你可以自己喝喝看。”初遇水烟时，面对她的好奇，孟婆径直递了一碗孟婆汤给她。实则，水烟并不是第一个跑来鬼界的神仙，亦不是第一个问她有关孟婆汤味道的人，但是直接接过汤碗，一滴不剩地将汤喝了个干净的，她却是第一个。
这也是为什么百年过去，不大喜欢记人的孟婆，却对水烟的气息如此在意的关系。
那时，水烟喝罢汤，将碗递还给孟婆，笑道：“酸苦了一些。”
“味分甘、苦、辛、酸、咸，孟婆汤的味道是因喝汤之人的前世经历而改变的，你是神仙，喝了汤虽不会失去记忆，但是这味道也能映照出你心中的心思。”孟婆看着她笑道，“看来上神做神仙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利啊。”
水烟顿了顿，少顷又是满面的倾城笑靥，朱红的嘴唇淡淡开口道：“是不大顺心。”
“人有轮回，虽然忘记了曾经喜悦，可也能忘记曾经痛苦，而我们这些活了太久的东西，反而什么都忘不了，真不知到底是谁比较幸运。”
“婆婆说得是，真真的大智慧。”
“哼。”孟婆对水烟的夸赞并不买账，睨了她一眼，“你不用客气，老婆子活得还没你久，这些道理你要懂得比我更明白才对，老婆子只劝你还是少来地府，人鬼殊途，六界万物皆是这么个道理，你再这样下去，是在自毁上古的万世道行。”
彼时，许多有些地位的鬼差都知道，神界上古神袛水烟上神已几次贲临鬼界，似有什么事情同冥主商谈。但是任谁都知道，这件事一定没能谈出个结果，否则这位上神何必频频前来，实则六界非同宗，闻多了谁家的空气，对自己都没有什么好处。
而孟婆要对水烟下鬼界一事知晓地更多一些，为什么？因为她守着奈河桥，而奈何桥的一头，便是鬼界通往人界的轮回盘。
水烟上神每每离开鬼界前，总要到奈何桥边驻足片刻，而这会子的时间里，她的眼眸始终盯着奈何桥的那一端，好看迷离的瞳眸里，满满的都是哀伤。
后来，孟婆根据一些传闻，便大概猜出这个上古神仙想要做些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线索，便是水烟上神常去人界的消息。孟婆也有年轻过的时候，再瞧过她望着轮回盘的眼神，便猜到了水烟总来鬼界的原因。
情字一关，能折煞无数深情男子的英雄心，也能熬干无数痴情女子的相思泪。
从来那些道理规矩，懂不懂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那些同界的人、妖、神魔们，尚且逃不出生离死别这四个字，又何况神仙与凡人，这两人所过的时光岁月，根本不该有半点的交集。
凌嫣然听罢，不能说心里没有触动，想起初见师傅那会，问起自己堕入凡间的原因，师傅一语带过，没有多说，那时想想可能是怕她再步水烟的后尘。可这会，她不尤对那个男人有些好奇。
诚然，凌嫣然一直将水烟的记忆视作自己的过去，她们两人之间是比双生子更为亲密的存在，且不提以前在梦里朦胧想起的回忆，或是在得到仙气后突然冒出来的记忆，如今她如此接近水烟的过去，就是听个故事，也总要听出个结尾不可。
“孟婆婆，或许正是水烟活的太久了，才想要博一次，赌一赌自己的幸福。神仙也还是有七情六欲的吧，何况情爱这种事情，又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
孟婆低着头，嘴角轻扬，“你的意思是到了如今，你还是会做当初的那个选择？”
凌嫣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您别说，我还真就这样做过。在人界的时候，我也曾为了一个人，打算放弃仙道，所以我还是能够理解，水烟当初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只不过我觉得她肯定要比我勇敢得多，她那会要背弃那么多的原则和处境，我这点事，可比不上她。”
孟婆摇摇头，“她啊，活得虽久，却还是太过年轻，很多事，似乎是明白的，又终究没能看明白。”
见孟婆不再避忌同她说话，凌嫣然见缝插针问道：“孟婆婆，当初我喜欢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孟婆望着远处的奈何桥，忽然苦笑着道：“奈何永无回头路。”
凌嫣然听不明白，疑惑地望着她，孟婆缓缓对上她清澈的眼眸，笑道。
“一旦入了轮回盘，那个人是他也不是他，既然不是他，又何必再问。更何况，他早就变成了孤魂野鬼，百年过去，现在应当也已经飞灰湮灭了。”
☆、第八十三章 情短情长
“飞灰湮灭？”那么严重？
怪不得当初她不止不想再做神仙，还甘愿跳下堕天，想来就是要同自己的情郎同生同死，委实的情深意重。凌嫣然心里虽然佩服，却不能体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段至死不渝，诚然她与迦岚，再如何的两厢情愿，到底还是分道了扬镳。
“可他不是个凡人吗？死后难道不应该入地府，再世轮回？怎么就飞灰湮灭了。”
孟婆移开目光，叹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路。”
凌嫣然心想这孟婆婆又要开始同她打哑谜，横竖这兜兜转转了那么久，她也就知道那个男人已经魂飞魄散了去，而基于当初师傅曾说过他们不可能再相见，那孟婆婆说的应该是真的。可这故事未免听得实在有尾没头，水烟来地府时，又都做了些什么？
凌嫣然没有算计人心的本事，于是她觉得正面迎击。
“孟婆婆，神界同水烟同为上古九子的火焱上神，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便是指引我修仙的师傅，他曾说过，我若今世不能得道，便要永入轮回了。可您也看到了，我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轮盘，终究还是变作了一个鬼，来到了这个阴曹地府，少顷，待见过转轮王，也就要到您这来讨碗孟婆汤，过这奈何桥了。我这人是个直肠子，心里好奇的事都想求个明白，如今水烟的记忆七七八八地待在我的脑子里，实话说，委实弄得我十分痛苦。”凌嫣然言辞恳切，面色诚恳，软语求道，“孟婆婆，您就看在我同您还有几分渊源的情面上，便将您知道有关水烟的事，一一详细的告诉我吧，阳间说得好啊，人死前总是想要将心事都给了掉的，否则死了也难以瞑目不是？”
耳畔，鬼府鬼哭狼嚎的哭声还在阵阵作响，奈何桥边的鬼魂已经换了一批，有的人大脚阔步地想要去迎接新的人生，有的人哀叹悲戚地捧着孟婆汤犹豫再三，也有的人好似喝水一般，平静得放下喝空的汤碗，静静地走过奈河。
人一生不过数十年年华，尚且波折不断，何况仙家千万年的岁月。
凌嫣然同孟婆便一站一坐地观望着奈何桥边的情景，不知道看过多少人，孟婆嘶哑的嗓音才又轻轻地响了起来。
“她每次来，都要来瞧瞧这些走过奈何桥上的魂魄，一瞧就是大半天。来得次数多了，待得时间久了，自然会同老婆子我说些话。”孟婆弓着身子，“但她和那个男人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太清楚，不过她常常一脸温柔得说起那个男人的好，说他怎样有礼、怎样温和、怎样凛然，他虽是个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的迂腐，他虽不是个江湖人，却又有江湖人的豪义。”
“噗！”凌嫣然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掩住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的动静，孟婆看着她，神态间倒没有生气的样子，“很好笑吗？”
“不是、不是，婆婆，我不是故意的。”凌嫣然放开手，面上还带着一点窃笑，只得不好意思地赔笑道，“就是觉得矫情了些，不过我明白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不就是先喜欢上他的好么。婆婆，您接着说吧，这次我一定不笑了。”
孟婆被她这一笑，反而面上也带了一些喜色，摇摇头道：“若然不是被这矫情弄晕了头，堂堂的上古神坻又怎么会弃神位不要。旁人都说她执迷不悟，偏生她自己又是心甘情愿地沉浸在那片梦中，不肯醒来。”
“我做梦要是做到美梦的话，也肯定不愿醒过来的。”
凌嫣然说完便是一顿，她自幼似乎只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委实没有做过什么美梦。这话插得实在有些不靠谱，她急忙道：“孟婆婆，她还说过什么？”
“她说的，大多都是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不过正因后来听得多了，老婆子总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孟婆喝尽了杯中最后一口茶，缓缓得放下茶杯，说道：“这些回忆里，除了他们起初相遇的那场故事，她就再也没有提到过她自己。”
“嗯？”凌嫣然一时未有听懂，“什么叫做没有提到她自己？”
“你不是也有过心上人么，如今想起他，你可能说出一件他待你甚好的事情？”
“当然记得。”
于是，孟婆示意她说出来，凌嫣然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但最终想了想，不管迦岚当初对她的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