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是他所展现给身边女子的神态，却是她从所见过的。
赤蛇尖尖头颅悄无声息地从凌嫣然的肩头爬回了魅姬的衣袖里，魅姬静静地执手于身前，默然地看着小瓷，褐红色的瞳眸已不及之前那般耀眼。
“你说得对，我们是在互相折磨，看着他在你面前这个卑微的样子，我好像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竟也是这样地卑躬屈膝。”
劝说有时候是一个很力弱的法子，远比不得像一面镜子般的事实。凌嫣然不知道魅姬是不是因为看到小瓷害怕乞求的样子，而对他有所幻灭，但是若然她能够放下这份偏执的执着，总是好的。
可彼时，仍跪在地上的小瓷，神色却开始变得不对，瞳眸里混沌涣散起来。
“你又不要我了？又不要了？呵，又是他……又是因为他！”小瓷倏然抬起的眼神，狠戾如刀刃，紫色的瞳孔妖异非常，“为什么你每次都选他？为什么就是丢了记忆，你都要选他！我守你守了一千年啊！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抛弃我？！”
凌嫣然默然地听着他的嘶吼，不是她不想领悟其中的深情，但是那种感觉对她来说，似乎只能仅仅停留在感动而已，恐怕不能与小瓷执着了千年的真心做比。
“小瓷，我没有抛弃你，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在我身边的。”
然此时，小瓷却好似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摇着头，愤恨的表情里含着浓浓的悲伤，“既然记不记得都是一样的，那么我就让你记得！让你看看我曾经所受的痛苦！”
霎时，诡异的紫色淹没了无际的苍穹，衣袂飞绝间，任谁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凌嫣然只觉得自己的脑中忽然涌起阵阵波涛，汹涌地灌入她的脑海，掀起一阵波澜。
☆、第一百零四章 心意相通
凌嫣然是第一次对梦境有如此真实的感觉，不似之前那些朦胧梦幻的感觉，这里五感俱存。双脚踏在云雾环绕之上，耳边隐隐能听见怡人的仙音，举止抬眸间，身遭轻盈如风。她记得这里，曾经在梦中也看见过这个场景，这里便是神界天庭。
不等凌嫣然再将这神界景象看个清楚明白，苍穹五彩仙鹤展翅越过，只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
凌嫣然转过身就见四人两两并肩步行过来，而小瓷就在领头的两人里，只不过这些人谁都没有看她，想来她在这个梦里，只是一个被隐身的旁观者。
“啧，都说神界里头的神女长得皓齿蛾眉、杏雨梨云，我看了那么多年，都没瞧见个出彩的，还不如咱们妖界的蛇族女子，想那蛇王的幼女魅姬年纪轻轻，已经生的曲眉丰颊、尽态极妍，过几年一定更赛天香国色。”
高声侃侃而论的是个穿着张扬的男子，他对着小瓷说话的样子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听说天帝的三个孙女，面貌倒是生的不错，可惜做派像极了人间的那些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了，上古神坻中排列第二的水烟上神，都说她是神界绝色，咱们千来年才上次神界，前几次都没寻到机会，这次不妨再去瞧瞧，也不算白走一趟，想来这位上神总比那几个连门都不出的小姐要好见一些。”
小瓷始终保持着沉默，显然对男子的提议并没有什么兴趣。
“要去你自己去，别硬拉上我们。”
“别呀！”男子瞥了眼后头，不依不饶地，“除了你，我还能指望谁？指望后头那两个吗？那两个见了美女和见块石头有什么区别？带他们去了也是暴殄天物啊。”
男子摊摊手，表示着无奈，凌嫣然跟在他们的身侧，只管仔细打量着小瓷的表情，他的嘴角始终勾着一抹玩弄的笑意，“今天是来贺寿的，你还怕宴会上没有美人相伴？”
“那些个在天仙美人面前，不过是庸脂俗粉，怎入得了你我的眼睛，到底还是要那……”男子调笑的话音豁然一顿，就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微微张开的嘴，一副愕然的模样。
凌嫣然同其他人都顺势望去，就见一侧的云端之上，玉柱奇花之间，一位仙女指尖夹着一朵怒放的花蕊，眉梢嘴角浅浅地略微勾起，蓝纱如碧色天海，乌丝如浓墨扑画，章台杨柳芙蓉花，饶是一个侧面，已然夺去众人七分魂魄。
“美人……真真的美人……”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男子，喃喃低语，眼神还是不肯离开那女子半分。凌嫣然彼时已认出了这个女子，不是水烟是谁？而此刻再看小瓷，他的面色虽然不动，可那双紫瞳已明显地弥漫出一股浓浓的惊艳。
一见倾心，原来他们之间印证的是这个词。
“水烟，风岳在等我们了，快点。”不远处，走近的火焱出声唤道，他瞟见了远处的小瓷人等，但并没在意，只让水烟同他一起离去。
“原来她就是水烟上神？悦目、悦目……果然悦目得很！”男子拍着大腿赞叹着，却不知他身边的小瓷心头，怦怦不停的心动声，始终没有歇缓下来。
诚然，神界旖旎风景无数，那一年，却只有这一道窈窕倩丽的背影，印在了小瓷的心尖。
刹那间，凌嫣然的视野倏然变得扭曲模糊，再看清一切时，已身在天地开阔的山脉顶端，俯览远处青山绿水，风光月霁，美不胜收。
“我听说你最近和蛇族的魅姬搞上了？”侧过身，就见小瓷同那个穿着张扬的男子在一旁说话，“我虽然夸过那魅姬长得好看，可她到底已经许了人家，我劝你还是少沾惹得好，鹰族自己虽无圣灵，可到底属赤鸢一族的，赤鸢现下可是佛界灵宠。”
“我知道。”小瓷面向着宏远山景，不轻不重的音调也听不出是个什么意思，男子亦听出了他的散漫，皱着眉头慎重申明。
“我可没和你开玩笑！你给我认真说话！”
“我知道你没开玩笑。”小瓷淡淡应道，“我也没和你在开玩笑。”
“你？”男子疑惑地盯着他看，“你来真的？”
“眉心。”小瓷的食指轻轻地点着自己的眉间，嘴角抑不住地扬起。
“嗯？什么眉心？”
“她的眉心，和她很像。”
“她？谁？”男子被小瓷的话弄得毫无头绪，豁然想起什么，说道，“听说你最近经常去神界？你是不是在那看上谁了？”
然而小瓷并不回答，只在转身离开时说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男子倒没有追上去，只对着小瓷的背影喊道：“你是真知道了才好！别忘了，玩火易自焚！”
此时，凌嫣然心想如果这会小瓷真听了这人的话，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了。
这会她已然明白，这一系列的梦境都是属于小瓷的，而她只是这个梦境的旁观者，旁观着他生命里那些让他心痛的痕迹。
神界云雾之间，奇草玉柱边上，小瓷化做真身卷缩在一边，一动不动，可一双小眼睛却是四下半点不停歇地转动着。凌嫣然记得这里，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水烟的地方。彼时猫族的圣灵对着小瓷冷笑，“哟，这是谁呐，不是最瞧不起咱们这些做了神仙仙宠的圣灵么，怎么最近老跑到神界来？这是在卖弄什么？”
奈何小瓷怪谲的性子理都不理他，惹得对方愈发气恨，“你个臭刺猬，当初在圣山我就看你不顺眼，别当我不敢动手！”作势之间，仙法已然流动起来，然而霎时一个轻柔的嗓音插了进来，水蓝的身影清丽绝世，“哟，这是做什么呢？”水烟缓缓走近，不禁偏头望着一旁的小瓷，“好可爱的小刺猬，怎么有人会忍心对你下手呢？”
霎时，红颜委婉一笑，就让人失了心魄。
时空一转，场景骤换，仍旧是蛇族那个石台环住的小池边上，看来是小瓷和魅姬时常幽会的地方。池边，魅姬红颜盛装，清澈的碧池照出她倾城的美颜，看得出是为经过了一番细心打扮，只不过在她听见小瓷说的话时，那张原本笑意盎然的面容忽然刷白如纸。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惊愕的女子面上一派不可置信。
“你应该安心同鹰族少主成亲，做将来鹰族的王后，至于我，则有我的路要走，你并不适合待在我的身边。”小瓷一席话说得面无表情，语气更是极为绝情，“何况，我与你也没有那白头相守的情分。”
“没有？”褐红色的眼眸，衬出赤红的血丝，“你是说……你对我没有一点情分？以前那些都是假的？”
“原本就是逢场作戏，我以为你明白。”小瓷漠然地转过身去，“往后你就自己保重吧。”
彼时，万籁俱寂，傍晚时的石台还没有点灯，碧水泛出天边晚霞的光彩，曾经的煦色韶光却好似他们的回忆，在这一刻只留得萧瑟和孤寂。
他们的分别要比想象中来的安静，凌嫣然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分别，小瓷身姿决然，而魅姬呢？盛装依然在身，妖媚的红色已如翩翩的幻蝶，消弭在空气中，连带她的意识和魂魄。
凌嫣然想这时的小瓷应当已做了水烟的仙宠，而接下来，人间宽阔的一边峭壁旁，一男子坐在轮椅上遥望前方巍峨的山脉，身着素雅的女子则静立在他的一边，默默相陪。凌嫣然跟着小瓷躲在竹林间，她看着小瓷的紫眸里有钦羡，也有妒忌。
须臾间，凌嫣然听见轮椅上的男子侧目对女子说话，眉宇温润如玉，嗓音温柔如水。
“水烟，你的发边沾了尘，过来，我替你拂去。”
想来这就是让小瓷透骨酸心的场景吧。
而这也是一切事端的开始，神界神女和人界凡人。
水烟，苏庭生。原来百年前，那一场单恋，到底变成了心意相通。
☆、第一百零五章 相思入骨
凌嫣然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曾经的自己笑得如此幸福。
少顷，她好似看见水烟的目光稍稍往他们站立的地方瞧了瞧，但很快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去，她笑靥温柔地对着苏庭生道：“有些起风了，进屋去吧。”
“也好，傍晚的时候我们再来看日落，我吹首晚霞幽曲给你听。”
水烟俏皮地偏头想了想，笑道：“我还要听你自己做的那首水烟赋。”
苏庭生脸上一红，好似红艳的落霞已经照在了他的面上，“好。”
凌嫣然自从听了当年是水烟一厢情愿的故事以后，总对自己当初的那份痴情，觉得有些傻气。可真将这份感情摆在她的眼前时，凌嫣然忽然明白，所谓的情之所钟，就是如此。
“小瓷。”
不多久，水烟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只是她的脸上已没了笑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小瓷之前一直抿着嘴盯着后方的竹屋，这会才将略带怨恨移到水烟的面上，“你丢掉我，就是为了和他在这里逍遥快活。”
“小瓷，你应该清楚我和他的事情。”水烟垂眸轻叹，“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保他多少时日，如今我只想能多陪他一刻便是一刻。小瓷，若然你不喜欢留在神界，就先回妖界去吧，那里或许能让你自在一些。”
“自在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小瓷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我可以化成真身啊，我只是想要留在你身边！”
水烟为难道：“你留着，庭生就有可能会联想到风大哥，我现在只是照顾他的一个医者而已，而且我也不希望他再去想以前的事情。”
人界的风有些寒凉，带起轻薄的衣裙，让冷意直直地钻进了皮肤。
“小瓷，对不起。”
水烟含着歉意道了一句，终究还是决然地转身离开。
诚然，凌嫣然早就料到了他们谈话的结局，想起往昔的种种传闻，水烟可是为了这份情爱，放弃了所有，而这刻她已然做下的决定，又怎么会因为小瓷的祈求就做出更改。
竹林的另一头又传来窸窣的声响，凌嫣然侧身望去，没想到竟是魅姬从竹林中步了出来。褐红的眼眸沉淀着某些看不清的情绪，她看着几乎失了神智的小瓷，语气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提点。
“你看，那么多年，终究只有我对你才是真情实意。你等她等了千年，我等你等了百年，而她却为了一段十数光阴的相识，便将你抛弃了。”魅姬抬手抚向小瓷的面颊轮廓，叹道，“你，真傻。”
“闭嘴！”小瓷猛地拍去她的手，然而任由他对自己的暴戾和狠绝，魅姬仍是说道。
“她根本不爱你。”
“我叫你闭嘴！”
小瓷厌恶而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他一直觉得自己并不贪心，他从未奢望过自己得到她的心。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只想要守在她的身边而已，只是想要简简单单地永远守在她的身边而已……
那个男人！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一切都不会发生，只要……他不在就可以了。
凌嫣然看着小瓷的紫瞳里泛出浓浓的杀意，浓烈地就好似高高的魔障，不能翻越。
猝然间，她的头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好似有人拿着锄头在狠狠地敲击她的头，每一下都让凌嫣然觉得自己会被活活打死。视线再一次模糊旋转，凌嫣然已经痛得跪在了地上，她用额头一下又一下得撞击地面，渴望用这种方法来解缓痛苦。
直到一片血红印进她的眼眸，头上的疼痛渐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心头一针又一针的棘刺。
山崖边，苏庭生一手捂着心口跪在地上，苍白的面色将他嘴角残留下的一条血河，映衬得愈发殷红。而土黄的石子也被染上了一滩猩红的血色，刚从体内流出来的血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艳丽。
小瓷站在苏庭生的面前，冷漠的脸，狠绝的目光，没有一点感情。
“不要怨我，你的阳寿早已用尽，你本就是一个该死的人。”
凌嫣然同样跪在一边，看着小瓷的手好似一把利刃缓缓举起，紫色的光华在他的指尖凝然而升。
“不要！不要！”
明明知道这是个梦境，明明知道一切的发生早已注定，不可更改。但看着这一幕既要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凌嫣然还是忍不住地大喊。
然而再振聋发聩的嘶吼，都不能改变小瓷杀死苏庭生的事实。
那个看她画画、与她下棋，最终相守的男人，就在凌嫣然的面前摔下了悬崖，淡漠而虚弱的面庞，没有露出任何怨恨的表情，既是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身子全然僵硬的凌嫣然，只能紧紧地盯着石头上的那一滩血，殷红殷红的，明明已然干涸，却在她的心口流淌上了百年。
“圣灵黑猬，杀害凡人，罪不可恕，但顾念苍生慈悲，虽触犯规条，但未破天命定数，不曾祸害苍生，且惩其封印修为，囚禁于沧澜山下百年。”
妖界的惩判窟里，苍老阴沉的声音在开阔的洞穴回荡。此时小瓷低着头跪在她的身边，垂落的发丝遮掩住了他先前的那双煞气浓郁的紫瞳，只留下一具没有生气的空壳，任何的惩罚于他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沧澜山是妖界雪域中唯一的一座万年冰山，冰天雪地，阴寒刺骨。没有了仙法护体的小瓷，五感变得和凡人一般，冰雪便是风刀霜剑，一刀刀扎进他的体内，身体除了发颤的冰冷，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然而在这个谁也看不见的冰洞里，小瓷只是卷曲着身子窝在角落里，隐隐发出轻微的哭泣声。
“水烟……水烟，为什么要堕天……水烟，是我……都是我……”
那一刻，他多希望那个人能够出现在他的面前，笑盈盈地望着他，对他说：“好可爱的小刺猬，怎么有人会忍心对你下手呢？”
凌嫣然跪在他的身前，同样冰冷的身体，注定不能互相取暖。她静静地看着孱弱的小瓷，忽然全身也跟着疼痛起来，这种痛苦不再是从脑中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