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华眉宇一蹙，只望着水烟没有回话，倒是水烟反应过来，说道：“还请帝君先一步返回天庭，待我办完事后，自会去乙寰宫寻你。”
水烟明白，这是天帝最后的一道禁令，如今连北华也被锁住了，那么所今往后，便当真是要她孤军奋战。
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半晌还是未能说出话，北华紧咬着牙关，犹豫了一会，颔首道：“好，我在乙寰宫等你。”
静谧的庭院，牡丹盛开依旧，朵朵天香国色。唯独静立在花丛中间的女子，如一株枯萎的残花，感觉不到半点的生气。水烟默然地抬起手，一直紧握的手掌缓缓放开，里头有一丝暖流残留在掌心，春暖花香。
“解生，你可知我的心意。”她低头轻语，涌起一阵诀别的悲凉。
少顷，漆黑的夜幕中又泛出一阵光亮，只是不同于先前神界的明媚，四周反而隐隐透出一阵阴气。须臾，一白一黑的两道身影，皆是面色煞白严峻，黑白无常手持哭丧棒，领着几名鬼差，气势颇为盛大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上神，尔等前来勾魂，还请水烟上神切勿阻挠。”白无常上前一边恭敬行礼，一边看着她的眼神却充满着戒备。
也是，说起她，可是曾经险些攻入鬼界的主。何况世人皆知她对解生的执念，哪里会觉得她能轻易放手。
“放心，我不会阻拦你们的。”手心暖暖的魂魄再次被牢牢握住，黑暗处，神情素来因光影而辨识不清，倒是声音朗朗入耳，清脆行云。
“我同你们一起回地府。”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临幽冥
鬼门关黄泉路，既非凌嫣然走过，就是水烟都曾来过不下百次。
那会她一心要为苏庭生逆天改命，便想亲眼见识一下鬼界的风采。六界之中神、仙两界虽然戒律严明，可到底都有过徇私的先例，唯独鬼界的规诫一条条地摆在那里，许是这掌管十八地狱的缘故，当真半点都出不得错，亦没有一丝油水可讲。也因是如此，那本生死簿死死得被拽在鬼界冥主的手里，即是如她这样的上古神坻都摸不得书页一角。
行过黄泉路，已至忆川河前，渡船的水鬼已经低着头守在船尾，似在波澜不动的河边久候多时。
水烟踱步上前，感觉到那位水鬼的气息，微微有些惊奇。
齐律。
竟要水鬼之王来撑船渡人，这可真是大材小用。
“水烟上神安好。”
抬起来的脸，微微有些变化，原本精明稳重的商贾青年，如今明显带着水鬼的阴气，熟悉的记忆顿时涌了出来。
“原来是你。”水烟瞧着简朴的小舟，陈年的老木已然同冥界同化，带着阴森的鬼气，“百年前我来鬼界，便是你为我撑的船，时光匆匆，没想到你竟也去人间走了一回。曼珠沙华，是它唤回了你的记忆？”
这种彼岸之花有唤醒前世记忆的功效，让每个踏进地府的魂魄在入秦广王殿之前，记起生平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曾经行过的善事，还是种下的恶果，然而便是静静地等待鬼君的审判。
“是，这可能便是命数。”齐律默默地应了一句。
“北华说，你是可以修成妖的。”
“再撑五百年船吧。”齐律嘴角浅勾，似笑非笑。
倒是水烟略带欣慰地笑了笑，点点头，“这样也好。”幽冥河上的船行驶起来没有半丝波痕，如履平地。两岸绯红色的磷火闪闪做光，而曾经作为指引的彼岸花蕊却已不见踪影。明明上次作为凌嫣然离开时，这里的花还开得正艳。
“曼珠沙华，已经谢了？”
“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叶，上神上次离开鬼门关的日子，便正好一千年。”
幽暗的水池虽然波澜无痕，耳畔却能听见流水汩汩的声响，“花和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曼珠沙华，天上之花，大吉之兆，你也觉得这花美好吗？”
届时齐律听得一顿，一百年前，他也曾从她的口中听过这样的话。
在一百年前，神界水神忽临幽冥鬼界，傲然风华的仙灵之气，在这阴暗的地府之中就好似彼岸河边盛开的曼珠沙华，成为冥界一道令人逃脱不开的风景。不过神界上神，到了地府终究也只能走黄泉路，通忆川河，她次次来，总是他为她撑船渡河。
很多年，她都是静默沉思似地坐在船头，遥望一片盛开的曼珠沙华，如冉冉不灭的火海，交相辉映。而他也只是守在船尾，默默地望着那位天姿仙容的女子背影，他们二人不曾有过交谈，甚至不曾有过对视，他与她就如同这行驶的小舟，不过是一件用来度过幽冥河道的工具。
直到有一天，这位来自天界的神坻上神对着彼岸花束，淡淡开口，轻灵悦耳之音，是他在鬼界从未听过的妙曲，“花和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曼珠沙华，天上之花，大吉之兆，你也觉得这花美好吗？”
许是因为这句话太过生动，梨花带雨，让他就这样惦记在了心上。从那之后，每每渡船至河边，他总是要追寻那一道仙气轻妙的身影，哪怕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所以，在水烟堕天的那一年，他向冥主祈求，舍弃自己既可入妖的修为，只求换得一世，换得她能够记得自己的一世。
如今，他已如愿，她亦重归神界，一切既已恢复往昔，那么就这样吧，他不会再去祈求过多的改变。
彼时，船已靠岸，齐律没有做出任何的回答，水烟亦没有再说。只对一同登船的黑白无常问道：“之后的路你们可还要派人跟着我？解生的魂魄在我这，不过我暂时不会交给你们。”
白无常应道：“只要上神得到冥主的许可，魂魄处于鬼界，下属自无异议。”
“放心吧，我这会便要去见你们的冥主。”水烟率先提裙下船，姿态悠然得宜，“不用带路了，这里我虽不及你们熟，却也晓得该走什么路。”
“齐律。”水烟回过身来，望着那位仍然站在船尾的男子，“今年冬天还会有人给我送杨梅吃么。”
她记得，她还会记得。
齐律不知道如何表达此时心中的感觉，满足，意外的满足。
“上神若然喜欢，任何时候我都可备上杨梅。”
无波无痕的河道，磷火飘浮，不曾在水面印出一个倒影，唯独河边凋谢的花叶，在水面中盈盈而立。
几许情丝几许痴，如同世间百花，总有盛开和凋零的时候。
************
“冥主。”
依旧是那座辉煌明亮，与鬼界阴森之气骤然相佐的宫殿，彼时在仙禽腾飞的露天清池里，红色花瓣洒满了大半的水面，女子闭目仰面躺在水池边，享受着幽冥世界中的安然宁静。
“怎么还叫的这么生分，我听着，可真是难过。”
慵懒懒散的声调，双手撑在池边雪白一般玉石上，她拂开眼帘前的一缕发丝，看清了缓缓抬眸看向款款而来的女子。圣洁高贵，蔚蓝眼眸，隔别了百年的友人，终于回来了。
“莎那。”水烟甜甜一笑，端庄得体。
莎那满足地勾起唇角，拿起放在一边的琉璃酒杯抿了抿，“水烟，你可终于回来了，没了你的鬼界，在这百年里，我可无趣得很。只不过没想到隔了那么久再见到你，竟是一来就要给我弄出那么大的一个麻烦。”
此时水烟没有接话，只是半步不停地走近池边，然后一脚踏进清池，直没腰际。雪白的衣衫铺开在水面上，宛若盛开在水池中的高洁雪莲。
“水烟，你应该清楚，魂魄一旦有损，要修补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你家天帝也未必有法子办到。”
水烟面上仍旧笑得怡然自得，“神界天帝固然不行，掌管千万魂魄的鬼界帝王，却总是有法子的。怎么，你都不愿帮一帮老朋友么？”
莎那轻笑道：“你这个朋友当初可是为了一个男人，就想毁掉我们鬼界。既是现下你会来寻我，也还是为了那个男人。我说水烟，你这样哪里还有什么神界上神的风骨，也亏得你是众男神心里头最钦羡的神女，这样放低姿态，恐是会叫人大失所望呐。”
此刻水烟已行至莎那的面前，毫不在意地说道：“神界水神痴恋凡人，这本就是天地间神鬼共知的事情。”
彼时端着琉璃盘的冥主侍女从一旁的空中回廊踱步而来，一身青绿色的衣衫将她的面容衬得愈发青白，面无表情的好似一个傀儡。水烟看见她，平静的蓝眸骤然一亮，笑盈盈道。
“倒是旁人大概都不知道，外界传闻好色的鬼界冥主，其实是个用情专一的女子。”
倥偬间，水烟的身子被人猛地一把拉下，一直疏懒散逸的莎那豁然将水烟拉下身，疏懒的眼眸顿时并发出浓烈的煞气，连轻松的口吻也变得咬牙切齿。
“敢在我面前谈起这件事，你胆子很大！”
“帮帮我吧。”反观水烟，却是放软了语调，握住莎那勾住自己脖子的手，音调越发甜腻，“就从一碗忆川水开始。”
莎那缓缓地松开了手，之前的威吓之情已霎时烟消云散，只靠回池壁，嘴角微翘。
“你还真是执迷不悟。”
“彼此彼此。”
水烟的目光从那默然的侍女身上移开，对上莎那有意无意的眼神，尽管知道提起那件事可以让莎那顺从她的想法，却也同时是在二人之间埋下了不和的种子。莎那是最恨旁人提起她情事的，就好像是自己藏在心底的东西，最痛恶别人一声不响地就去将它揭开。
不过既是冒着得罪鬼界冥主的风险，她也不会停手的。
庭生，等我，我一定会将你夺回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回到原点（上）
“冥主。”
宛若木偶的侍女双膝跪在地上，恭敬规矩地将琉璃盘送至莎那的面前，七彩光芒上摆着用同样制裁打造的优雅酒杯，醇厚红润的酒香飘逸出诱人的味道。
玉白的手指纤纤拾起冰凉的琉璃杯，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瞟向几乎只会说冥主二字的侍女，乌黑的眼眸闪过一抹狠戾的红艳。
“真可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个女人可是神界出了名的痴心神女，多少万年了，神界里才又出了一个这样死不悔改的神袛。呵，都说神界无情无欲，无心无求。”莎那冷哼一声，轻蔑地盯着琉璃杯中的红酒，“真是的，也只有神界那些顽固不化的傻子，才会弄出这些束缚住自己心意的规条，活活将他们自己弄死才叫个干净。”
一杯红酒全部泼在了侍女的脸上，一滴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滴落下来，可是面无表情的女子仍旧没有半点反应，依旧是死气沉沉的一张脸，神情木然呆滞。
莎那看着反倒盈盈发笑起来，伸手绕过女子湿润的发丝，对着她继续自言自语，“水烟要了一碗忆川水，我是不是也该赐你一杯，好叫你想起千百年前的事情，若然你能想起那个男人，或许你就会露出些表情来了吧……不过。”
手上的力道骤然残暴，瞳眸狠绝地发亮，莎那猛地向下扯过侍女的头发，将她的头颅狠狠地抵在雪白的玉石上。
此时，莎那的声调却依旧清幽如林中仙鸟，清脆动人，可是额间象征冥界之主的朱砂印迹，却如同她锋利的话，闪出刺眼的光泽。
“不过若真有这样的一天，你也只会过得更加悲惨就是了。”
“冥主。”
一身白衣的男子映衬着敞亮的露天池水，恭敬地低首行礼，彼时妖媚的冥主才放开对侍女的挟制，将她屏退了去。仍旧一派闲逸地躺在池沿边，对着来人笑得魅惑勾人。
“必安。”红唇艳丽，细长的手指上配着同样鲜红的蔻丹，鲜明耀眼，“过来。”
立在一头的白无常显得有些拘束，愣了一刹，方应允上前。池水间，荡开的涟漪水波，柔弱地令人爱怜，莎那毫无顾忌地站起身子，露出自己迷人而妖娆的身段，缓缓步向低头默然的男子面前，嫩滑无暇的双臂勾过男子的脖颈，将男子牢牢地束在自己的怀里，锁在自己的瞳中。
“必安，我有事要你去办。”
“但凭冥主吩咐。”
“听话的孩子。”红唇拂过男子略带冰凉的面颊，吹出一道炙热的气息，笑声犹如风铃，“我会给你奖赏的。”
************
忆川水，一碗记起前世，两碗记起三世，三碗更可以忆起生生世世。
只不过生生世世的记忆，一旦记起，常人也多是被那些回忆给活活逼疯。
琼楼玉宇中，水烟双手在胸前划圈解印，将苏庭生的魂魄放出来，置在雅居里上陈的墨玉冰榻上，她喂他喝下碗中清澈的水，便静静地坐在榻边，凝望着沉睡中的男子，静默的表情里有眷恋也有释然。
彼时，解生的容貌渐渐恢复苏庭生的样子，水烟伸出手，一点点抚摸过男子苍白无色的脸颊、眉角、眼睛、鼻尖、嘴唇，在自己逐渐恢复仙气的时候，在自己断断续续忆起零碎记忆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能够控制住这份曾经惊天动地的感情的，哪怕就是舍弃了去，也总不会像以前那般痛苦。
可惜，一旦全部记起，回忆也终究是自己的一部分，她到底还是会舍不得。
“水烟？”
发愣的片刻，她没有察觉已经苏醒过来的男子，虚弱的眼神透着迷茫。
“你醒了。”水烟委婉一笑，封住了他关于解生的记忆，让他忘却了同雪雁之间的是是非非，如今一切回到原点，接下来仍旧还是他和她的故事，“庭生。”
“我……没死？”他捂着头，侧身坐了起来。
“不，你死了。”水烟笑笑，好像在说笑话，“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总是陪着你的。”
“水烟，那你……”
“我没死，或者应该说，我是死不了的。”水烟扶起他，看着他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这里是鬼界冥主的宫殿，你现下就凡人来说便只是一缕魂魄，不过在鬼界，魂魄便如人界肉体，所以我碰得到你，大多状况也同凡人相似。至于我，则是你们凡人口中的神仙。”
“你是神仙？”苏庭生眉宇微凝，想及往事，眼前的女子的确除了容貌之外，还有许多令他惊叹的地方，这些都是因为她并非凡人？彼时，水烟坦然静默得就像一流清泉，继续淡淡说道。
“我骗了你很多事，我会一件件地告诉你。你要不要原谅我，之后想要怎么做，且等你听过之后再议，可好？”
苏庭生没有说话，但很快点头答应。
“你还记得风大哥吧。”水烟指向自己，“是我变的。”
瞧着他猝然睁大的眼珠，水烟倒不惊讶，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说辞。
“起初来人间，也不过似如花园般的闲庭信步，偏生因为我家的小刺猬遇上了你，又偏生那日下雨，我们在亭中重逢，都说人界的一切由上苍决定，可是直到我们生活在那座青山上，我才觉得其实巧合这个词，是真得存在吧。”
端坐在床沿的女子说起往事，面色温和如水，优雅高洁，“起先，我对你是没有半点情爱的，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便知道仙凡有别，也知道终有一日你将是有妻室的人，你们会过上普通人的日子。然而你却在婚后突然发病，我虽用仙气护住了你最后一口阳气，保住了你的性命，却万万没有想到，你的妻子竟会比你早走一步。”想起孙佳凝，水烟露出一丝愧疚，“我不喜欢卜算凡人的命数，纵使你们的寿命在我眼前不过一刹，但我也不想操控你们命运的轨迹，所以我没想到你们会接连遭逢这些厄运。”
“凤鸣山上和你独处的日子，真的在我的意料之外。那会你悲痛欲绝，又因病而变得格外虚弱，我真的害怕既是仙气都保不住你。还好，过了一段时日，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