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就想:倘若将自己的梦想,都写在纸上,不是也能得到吗?这笔太神了,自己要有这样一支笔多好!后来三识字了,知道这是《神笔马良》的故事。是神话,不是真的。可三却固执地认为这是真的,只要像书中的马良那样,就会获得自己想得到的。只是怎样寻找到这样一支神笔呢?这支神笔在哪呢?三还不知道,但三相信肯定能寻找到。七岁上,大队有了小学,三开始上学。三的成绩好,当班长。那年代,农家的土墙上刷起来标语,有红色,有白色,有的打着红叉,溅上血一样的红。标语后面一律惊叹号,又大又惊目。三就将自己想到的文字,用铅笔写在纸上,发动自己的小伙伴,用粥糊贴在村上人家的土墙上,这大抵就是三最早文字的发表。八岁那年,三就自作主张给当兵的哥哥写信,让家人在村上很说了一阵。十二岁时,三认识本家一位远房哥哥,在这位哥哥家,三看见很多三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发了黄的书籍,三像看见宝似的,一本一本借回来,在晚上煤油灯下读,那年三上了初中。这是公社一所戴帽农中,帽子就是农,以农为主。种麦子,割麦子;插秧,割稻子;养猪,拾粪。开门办学,去校队结对的田地里干活,虽然累,却也是让学生开心得很,像出栅的牛,漫坡的羊,放牧着野性的自由。加入红卫兵,参加大批判宣传队,穿上一件的确凉衬衫,戴上一顶草绿色军帽,是三那年代学生追求的时髦。三就是在这时候,开始整本整本地看起来“大书”,囫囵吞枣地大嚼大咽起来。初二那年,三也有了一顶草绿色军帽,一套带四个兜的黄军装,据说是排长才有资格穿的(三觉得那年代的军服实在不可理喻,当官不当官的区分就在于有没有大口袋)。这是三的哥哥给三的。三开始青春发育的身体,有了这一套军装,形象起来精神起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稀有物种
稀有物种
三走在校园里田野里,那样青春朝气。三就在这一年参加了红卫兵加入了共青团当上了班长。三的读书爱好也成为进步或不进步同学共同关注的焦点,他们羡慕三效仿三,学校也注意三,三各方面的表现——劳动学习思想,都符合一个好学生标准,三风头起来。三这时候开始膨胀自己的爱好,写起来文章,那不是老师布置的作文,是三自作主张的所谓写作。三有了志向,要当作家。在那个偏远而贫穷的乡村,即使是这样一所农中,作家这一称谓,简直就是稀有物种,比如恐龙,不但这块土地上没有生长过,谁也没有见过,那只是文字上关于遥远的记载,或者传说。三就是要做这个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三固执地认为自己能够做到。其实三也不知道“作家”是什么样一个物种,但三还是感到它的神圣,这大抵就是拥有一支马良那样的笔。至于作家怎样当,三狂妄地想:自己写的文字,再往上提高一格,或者几格,就是了。三想:这也不难,不停地写就是了。那年代,三没有机会读到一本关于当作家的书,三只是从那些作家写的书中感受到作家的精彩,因为他们给三带来了美妙的精神大餐。三读那些书,那些书中说的人与事就在三的眼前,活灵活现,三知道许多懂得许多。初三那年,高考制度恢复了,学校开始重视教育,虽然仍叫高庄农中,却是将校门关起来了。三的那位班主任,一位可敬可爱的乡村民办教师,晨练五更挑灯三更,没日没夜地陪着学生教育学生,一冬一春一夏,就没有休息过。三也开始重视学习,十分地努力,恨不能将书本啃了。只是三对上大学考中技兴趣不大,三的观念只是学习,掌握知识本领。 三的作家梦搁了下来,大书也还看,不在学校了,在偶尔得闲回去的家中,背着人的地方偷偷地看。三明白:这时候倘若让人发现自己看闲书,就会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的。全中国都在攻关,独乎孺子不可教矣!三觉得都不过意。可是三对上大学怎么也没有强烈愿望,实在让三不知道怎么办?这个三!
七月,区里会考。三中技分数得不上,上了高中。三上的这所中学,地处江淮岭上,传说是那个“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曹子建当年渴死的地方。三想这地方肯定不长眼,否则怎么将一代旷才渴死呢?三想:不管这地方长不长眼,总是留下过一位大诗人的足迹。三想寻踪。其时,三还没有读到过这位大诗人的文字,那是个刚刚复苏的年代,编辑家们还来不及将这些文字公诸于世,即使是编印了,这阵风也还没有吹到这个荒岭,那是个要表达要求索太多的年代,很多事急需要办。因为有太多的事要办,只有拣大事办,重中之重地办,那就是,国家太需要科技人才,学校着力教育、培养的就是理科类人才,“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那个特别年代特别的流行语。陈景润先生是那个时代学子心目中的英雄与偶像。三恰恰不属于这个年头,或者说,三和这个年头打了一个时间差。若干年后,三想:倘若自己晚两年上高中,三将是另一种景象,那时候文理科分班制将从高中一年级开始。但当时,三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的。三的理科老师不止一次在课堂上不点名地批评三:文理科是要等到高考前一个月才分班的,现在不要做这个梦,当作家的梦尽早收起来吧!这是三向《丑小鸭》编辑部投的稿件被退回来后,老师愤怒说的。那时,三担任班级宣传委员。三掌管着班级订的《庐阳青年报》,那上面青春的文学气息,再一次袭击着三,诱惑着三。三被这新时代的语言迷得神魂颠倒,作家的梦又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所谓“黑色的七月”——那时候不叫这个词,那时候的七月是莘莘学子的节日,欢欣而鼓舞,这个词是一些年后那些老气横秋的考生和有些麻木有些矫情的社会共同发明的——已经随着七月八月暑热散淡去,秋那样饱满那样静气地走来。每个星期,三都回家一趟,来回要走四十里的路程。三在这样悠长的乡村田野上走着,看不尽乡村金秋的风光,三被田野里那新兴的气息深深地迷醉,回味那些醉人的文字,三构思起来自己心中想表达的语言,就偷偷地写起来。三那时寄宿在岭上中学二里外的一个林场,那林场生长着大片的梨树、桃树,收获的深秋,那一大片落了叶的林木远离尘世,超然物外,透露出来一派大气。三就在林场深处的草屋里,在自习归来的晚上,在油灯下,写起来那些三私自喜悦的文字,并且第一次偷偷给《丑小鸭》杂志社寄去。不久,三收到编辑部的退稿,还有一封编辑写的信。那封退稿信寄到三的学校,班主任收的,拆开看了,三私自投稿的事就在学校传开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堂&;#8226;吉诃德
堂&;#8226;吉诃德
三又一次成为学校的焦点人物,只是这一次三没有了上一次的幸运,三成为老师和学生眼中的另类。自然三那时做的另类没有若干年后生长着的另类那样潇洒那样自信,乡村的三,在那个年代,可以私下里偷偷去做,却不敢公开说,三还没有那样眼界那样勇气。然而,三又是一个何等意气的少年!三在意识里无意与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对着干,三对这个新时代满心的喜欢,这个新时代已经给三提供许多新鲜精神食粮,以及自由呼吸的空气,三的写作,实在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但三过早膨胀的缺少理性的创作欲望,害了三。三的走火入魔,没有得到师长推心置腹的疏导、教正,所有人没有对三说什么,但一种议论一种异样的目光一种无法捕捉的嘲讽在三看不见听不见的背后生长,那是三说不出的滋味,三感到自己很孤独。三在挣扎,三在寻找,这些都在三的内心深处进行,外面人看不见。这个农家早熟的少年,一方面极其温顺,甚至胆怯,——家庭的贫困,父亲的早逝,自小饱尝人世的冷漠,养成三逆来顺受的品性;另一方面,三又是极其敏感——自尊自强自立,形成三挑战、叛逆,不肯接受命运摆布的品格。这是三性格的双重性和两面性。这两种性格一经碰撞,就生发激烈的火花,前一种三在忍耐极处,后一种三就爆发出巨大的激情与力量,迎接挑战,像暴风雨中的海燕,像大战风车的堂&;#8226;吉诃德。
三不能适应这种唯升学论氛围。三感到这种学习环境的世俗,事实上,相当一部分学生正在追赶这种潮流,正像当初追逐一顶军帽一件的确凉衬衫一样。三想:这也无可厚非,比起来追逐一顶军帽,为功名而学习,毕竟有意义得多。在三这个层面上,三追逐的是一种充满志趣的学习。三想:国家既需要理科类人才,同样也需要文科类人才,每个学生可以按自己的志趣来选择学习的方向和目标,而不是强求一律。三认为:志趣是一个人理想的双翼,惟有志趣,才能用心致力创造。现实的三知道:志趣的学习,至少在三这一届是不可以的了。三心里清楚:高考前设置的文科班,只不过将考大学无望的学生进行安置的一种点缀与装饰罢了。即使如此,三同样可以接受,那时爆个冷门也未可知。只是三实在无意于功名。三读过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其中“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让三击节叹赏, 三骨子里更愿意接受李太白。这个不长眼的三,就没有想过用功名来改变家庭和自己的命运,虽然三知道母亲的艰辛,自己的不幸,但三对学习的用功努力,是由着自己的志趣,一点也马虎不得。
三决定辍学,决定回到乡村的家,一边劳动,一边学习、写作。当农民,做农民作家。三已被农民作家这把火烧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三要解放自己被封锁的梦想。三要在家的土地上,开辟一条三走的路。
一九七九年那个年底,在考完最后一门功课后,学校宣布寒假开始的那个正午,三去了寄宿的那个林场小屋,背起自己的行李,告别了林场,告别了学校,告别了三近十年的学校生活,回到乡村的家,开始了三做农民与作家的生涯。那个冬日,三永远记得,冬阳暖暖地寂寂地照在学校通往乡村家的土路上,田野的麦苗因了雪的融化,格外的青翠茁壮。农家少年三的身影在空阔的天地之间,如此的孤远。那一年,三17岁,跨过年,三才是青年。
没有寻找到子建的踪迹,三回来了,回到生养自己的家。“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此生的三是没有这个指望了。没有指望的三,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指望。三的内心是多么孤傲啊,三从来就没有对自己失望过绝望过,况且,三这次长久的回家,不!一辈子,是怀着梦想的,激情的,三是回来做一件快心事的,三的失望从何来,绝望从何来,简直是新生了。三是无知的,无知的人无畏;三是愚蠢的,愚蠢的人胆大!悲哀也罢,痴心也罢,与三无关!三就是要做农民,做农民作家!三难道不知道农民苦,三正是知道农民苦,才做农民的。驴一样的三,从来就不怕苦。一个人生来就是苦命,他的苦就是应该;一个人生来不该苦,他的苦就是活该!三认为这种观念,实在陈腐世俗,简直荒谬,谁该苦?谁不该苦?少年的三不信这一套,三说:我愿意,奈何!
三就是在那个吃螃蟹尚且不多的年代,吃起来螃蟹,自然令人瞠目。三也不认为自己的行动一定是对的。三认为自己是特定的,效仿不得。三是自己情愿才做的。
十八岁这年,三就这样做起来农民。三想:要做农民作家,先做农民。其时,乡村已经实行责任制,田地分到各家,三就在自家的10亩土地里做起来农民。白天,三在田间干活,农活的忙,是不讲道理的,8小时工作制是万难实行下去的,赶到双抢季节,一个人恨不能分十桠忙,常常三挑了一天稻把,晚上打稻谷,忙到后半夜,下雨了,抢着收草收稻,才忙完天亮了,又晴了,赶紧晒稻谷稻草,然后胡乱扒几碗饭,一天繁重的农活又开始了。三常常几天几夜睡不到几个小时觉。三咬紧牙关:埋头干,农民就这样的,世代如此。三的创作,就只能安排在夜间,在农闲时节。但构思,在三田间劳作,奔走中,见缝插针,不曾停止过。乡村大地,成为三构思的画布,三在那上面,一遍一遍描绘,涂改,再描绘。三有痛苦,那痛苦是三的文字不被编辑承认。三有欢乐,那欢乐是三对土地的热爱,三不想说出来,那是人们不能理解的。子非鱼也!三就一个人在心里头热爱着,养育着,就像一块璞玉揣在怀里一样,不需要世人用挑剔疑问的目光来把玩探究,那是三感到最大的污辱。五年来,乡村每一块田亩,每一道田埂,三几乎走遍了,三像个主人,看护着这片家的土地。在土地上,三没有小家大家之分,三认为都是自己乡村的家。
走出家门
现在,要三离开自己的这块土地,将自己移植在城市的水泥地上,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在这样一个秋气深沉的夜晚里,三的内心注定是不能够平静的。
生活,或者说命运,又一次让三做出抉择。是要去城市了,这是晚上家的会议做的决定。三在家做农民已经五年了,三22岁了,这一次不出走,或许三就将在土地上一辈子了,年底的圆房倘若进行,三就要过日子,不久将来做起来父亲……这是三不愿意想象的。
难道又一次地逃离吗?虽然三那一次从学校回家,三怎么也不承认自己是逃离,然而事实上,三因为农民作家的梦没有完成学业,这是真的。这一次难道又是中途逃离吗?三的农民作家才做开头,三的创作态势正在看好。三舍不得。可是明天,肯定是要走的。想到这些,三从塘坝上弹跳起来,抬眼望着这夜气蒙蒙茫无边际的土地,想着自己爱着护着将要分离的这块土地,三禁不住双腿跪下来,跪到在这片深厚的土地上,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下来。
三是将家里南圩那块一亩七分地的油菜点播完工后离开家的。
三是穿着那双崭新的棉布鞋走出家门的。
这双棉布鞋,是三的母亲、妹妹,和那女孩连夜赶制出来的。这布鞋,黑色灯心绒面子,厚实的鞋底,布满细密的针线,那针脚针针纳进布眼里,结实而秀气。鞋帮是上等的确凉布料镶的边,雪青得让人心疼。三穿上挺括、跟脚,让三不忍踏到地上。三知道这双鞋所包含的深意,感觉穿在脚上的份量,让三不能拒绝,不忍拒绝,无法拒绝。那女孩跟在三家送三出门的人后,不即不离,眼睛是远远地望着。三不能说什么,三无法说什么。三的奶奶走在三母亲的另一边,牵着三的手,说:伢啊,读书就为出去做事,做大事。一辈子呆在泥里,出不了息的。不要恋家,奔自己前程去!三是在清早上去奶奶那儿,跟奶奶说了去城里工作的事,奶奶听到那样高兴。奶奶84岁了,头脑还很清明。三在家五年里,奶奶没有说过三一句,三知道奶奶顺着三意,怕三急。现在三要走出去,进城市,奶奶说出心意,三感到家人对自己的珍重。
三在走出村口,在槽坊塘那棵老柳树下停下来,叫家人不要送了。三回过身子,依依地朝着家人朝着家的方向望一眼,接过二哥肩上担子担在自己肩上,说:路还远,让我一个人走吧!
这正是乡村傍晚时分,西边向晚的一轮落日,将深秋的天空映衬着不尽的廖阔,田野浸染在这无边的肃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