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轩辕熙扬起小脸,看着眼前的老人,“熙儿要等舅舅醒来。舅舅不醒,熙儿就不睡。”
“这……”谢忠对着这跟谢渊澜小时候有八分相似的孩子,一点辙儿都没有,只好求助似的看了眼谢苏。
“忠叔,由得他去吧。”谢苏掏了掏耳朵,“我这一路啊,就听他念叨舅舅,舅舅的,这耳朵都快要长茧了。”
“那好吧,”谢忠叹了口气,“我去叫厨房热点小点心送过来给小公子吃。”
“那我也先去沐浴更衣。”谢苏笑了笑,对着轩辕熙挥了挥手,“熙儿,要乖啊。”
“知道了。”轩辕熙沉着道,目送谢苏走了出去,就转身趴在床边。
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向下拉了一点,就见到谢渊澜略显得苍白的脸,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脸上。
他撑着脸,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觉得有些困了,就将脸贴在锦被上。
谢苏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地进门来,就看到谢渊澜的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想要将小小的孩子拉近被中。
“我说阿淼,你是想挨骂么?”谢苏见状,快步上前,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自然而然就看到他白皙手腕上那一圈还没有消下去的青紫。
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笑了笑,又捏了一把熟睡中的孩子,“小鬼,你不是说会好好看着阿淼么,怎么睡着了?”
轩辕熙揉了揉眼睛,顿时恼了,嘴硬道:“谁睡着了,谁看见了?”
“说话不算话,小癞皮狗。”谢苏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刮了刮,看那小小的孩子像是被踩了尾巴般跳了起来。
“三哥,辛苦你了。”谢渊澜笑眯眯看着,微微坐起身。
他此时并未束发,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都落在肩头。衬着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竟然有种异样的妩媚。
谢苏看得半晌,心下暗惊,忍不住问道:“阿淼,你真的不是女孩子么?”
谢渊澜面皮迅速变红,咬牙半晌,终于气恼地抓起枕头,狠狠掷到谢苏的面门上。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谢苏走上前去,将被子拉高,仍然将他整个儿裹住:“真是的,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得听明夷的狮子吼,会折寿知不知道?”
“抱歉,”谢渊澜脸上满是歉意,“明夷又小题大做了?没有吓到熙儿吧?”
“那倒没有,上天保佑,我们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发作完。”谢苏微笑着摇头,“否则的话,以她的火力,若是正在兴头上,哈,恐怕后果难料。”
谢渊澜也笑,扭头看着轩辕熙:“怎么熙儿回来之后,没有去换衣服?”
“这小子要做孝子,没见你醒来,死活不肯挪步啊。”
谢渊澜摸了摸轩辕熙的头:“乖,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看看这脸,都瘦了。”
轩辕熙见到他醒来,心中早松了口气,这会儿站着都能睡着。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挥了挥手之后,就跟着谢忠出去了。
“阿淼,对于熙儿,你到底是怎么打算?”谢苏见他出去,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略略皱眉。
“三哥,我打算让熙儿改名,入住谢氏本家。你看这样如何?”
谢苏闻言,沉默了一下。
谢氏本家,非是嫡系血脉不得入。就算是他,再如何惊采绝艳,也入不了本家。
轩辕熙,真是让人嫉妒啊。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沉吟片刻,才慢慢道:“阿淼,你是谢家宗主,你拿主意就好。”
“三哥,谢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些年你出力不少,我总得听听你的意见。”谢渊澜诚恳道,“再者说,熙儿是你亲子的身份过继到我名下,总要你点头才行。”
谢苏抚了抚他的头,静静一笑:“阿淼,你想太多了。难怪别人都说你心思太重。”
见谢渊澜淡淡一笑,他叹了口气:“只要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字?”
“真是的,”谢渊澜无奈地笑了一下,将脸在被子上蹭了蹭,“三哥,我发现我欠你的越来越多了,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
“守护本家,一直是谢氏旁支的本职。”谢苏淡淡道,“所以,阿淼,你完全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这样……”谢渊澜垂下了眼睛,声音有些沉闷,“那么就定在五月我生辰那日吧。谢家的文帖,要早日发出去。”
谢家号称天下文史第一家,门阀清贵,其文帖对于天下的读书人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能接到文帖的人,都是当今世上大家。
“好,这件事我会安排妥当的。”谢苏看了看他的神色,将他按躺下去,“这些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无论是对谢家还是对隆庆帝。”
谢渊澜合上眼睛,疲倦道:“三哥,其实当时,太后要下手的时候,我是知道的。”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皇上跟熙儿,我只能选一个。”
谢苏拍了拍他:“阿淼,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有名无权的国舅爷,保住熙儿,已经够了。”
谢渊澜闻言笑了一下,沉沉睡去了。
谢苏看着他睡熟后宁静的脸,神色微微一沉,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08 遗诏
第二日,谢渊澜身体略有起色,明夷大为高兴,嗓音终于又恢复到娇媚婉转的程度。
用过早膳,便服侍谢渊澜换上稍微正式一些的家居服。
魏无私到谢府的时候,谢渊澜正在庭院中被强制散步,已经绕着偌大的花园转了三圈,见到魏无私便如同见到救星:“魏兄,你来了。”
魏无私顿住脚,笑了一下:“小谢,你又想拿在下做挡箭牌?”
“魏兄,你这话说得不厚道,在下什么时候拿你当过挡箭牌?”谢渊澜撇了撇嘴,招呼脸色略微有些变黑的明夷,“明夷,泡两杯茶来,用我上次从宫中带回来的那个。”
“知道了。”明夷按了按略微抽痛的额角,这个少爷,真是太不自觉了。
跟着谢渊澜在小亭中坐下,魏无私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发现他精神还不错,略略松了口气。
“魏兄,在新帝手下做事,没有被打压吧?”谢渊澜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还好。”魏无私笑了笑,“听说昨晚明夷姑娘又狮吼了,你还好么?”
谢渊澜无奈地摊了摊手:“看我的神色也知道没有大碍,明夷总是这样。我总是免不了要担心,她日后会嫁不出去。”
“你多虑了,明夷姑娘赤胆忠诚,除了你的事,也还算得上温柔可人,怎么可能会嫁不出去?”
“话是这样说没错。”谢渊澜也笑,看着魏无私,略略整了整神色,“魏兄,在下与新帝虽然只得一个照面,却也看得出,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你与冯兄,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魏无私垂下眼,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石桌的面上轻轻扣着。
“就算没有太后扶持,冯家也算是大世家。冯兄又是已故殷尚书的得意高徒,在礼仪祭祀方面,天下之大,无人能出其右。”谢渊澜看了看魏无私,眼中隐约担忧,“可是魏兄不同,就算熟知法典,有九千岁那一层的关系,你想要得到新帝的全然信任,有些棘手。”
魏无私淡淡一笑,正要说些什么,明夷端了两杯茶走入亭中,给两人面前各放了一杯。
谢渊澜端起茶杯,静静道:“明夷,去将熙儿带来。”
“是,少爷。”明夷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熙儿?”魏无私微微一震,看向谢渊澜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平城王轩辕熙?”
“是,”谢渊澜沉默了一下,轻声道。
“当日在未央宫,你不是说平城王殿下在九千岁手里?”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九千岁活了这些年岁,深谙其理。”
“所以,你让奉天帝认为,平城王殿下已经亡故?”魏无私沉下脸,冷冷道。
“魏兄,你误会了。”谢渊澜淡淡一笑,“熙儿已死,必须由奉天帝亲口说出,才有效。跟九千岁没有关系。”
魏无私何等精明的人,听谢渊澜这么一说,已然明白。
轩辕逸虽然占了平京城,但到底不是皇室正宗,日后史家笔墨便是写他乱臣贼子也是正理。就算他已经坐上了皇位,也会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而坐不稳。
“那么,你需要我做些什么?”魏无私稳了稳神,淡淡问道。
“这个先不忙,你先看看熙儿再做决定不迟。”谢渊澜挥了挥手,“魏兄,请用茶吧。”
魏无私心中轻叹了一声,端起了茶杯,凑到嘴边,神色却是一变。
抬眼见到谢渊澜的茶杯也已经送到了唇边,来不及多说什么,猛地一伸手,将他手中的茶杯挥了出去。
“魏兄,你--”谢渊澜手中还拿着茶托,一脸惊愕。
“这是冯太后给你的?”魏无私沉着的脸上仿佛被泼了墨一般。
“嗯。”谢渊澜点了点头,“这茶不错,提神还能止痛。”
眼看着魏无私的脸越来越沉,他眨了眨眼睛,明智地选择闭嘴。
“就知道那老太婆没有那么好心!”魏无私狠狠骂了一句,站起身,抬起脚就踹向刚刚坐着的石凳。
只听珂啦一声响,那石凳拦腰变作两个。
“魏兄……你……”谢渊澜哭笑不得,“就算生气也不用拿石凳出气吧?”
“以后不准再喝那茶!”魏无私喘了口气,狠狠瞪着谢渊澜,“听见没有?”
“可是魏兄……”
“不准喝!”魏无私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息了下声调,“那茶用逍遥散泡过,然后用内力烘干的。”
谢渊澜愣了下,随即倒吸了口冷气:“逍遥散……么?”
逍遥散是好是坏,是个相当见仁见智的问题。就医药用途来说,确实可以提神止痛,但是用得多了,却能让人成瘾。
瘾是蚀心的毒。
魏无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喝这个茶多久了?”
“大概--”谢渊澜睁大了眼睛,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是五年前……”
“五年前么?”魏无私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若是从五年前就已经开始喝这个茶,以谢渊澜去未央宫的次数,应该已经有很深的瘾了才对。
所以太后死前,才一次性给了他半年的分量么?
那么半年后要怎么办?瘾发作的时候,他要怎么办?
魏无私按住眉心,摇了摇头--谢渊澜这个笨蛋,平日不是很精明,怎么会在这种事上,如此不小心?
看他那个表情,竟然还不知道!真是笨蛋。
谢渊澜微微皱眉,试探性地道:“魏兄?”
“不管怎么样,那个茶都不能再喝了,知道么?”魏无私沉声道,“如果痛的厉害了,再想别的办法。”
谢渊澜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虽然早已经想到太后不可能单纯只是让他喝茶,却没有想到,那茶里竟然掺了逍遥散。
“舅舅,舅舅!”稚嫩的声音悠悠传来,随即翠绿的身影扑了过来。
魏无私眼前一花,隐约忆起小时候的谢渊澜,也是这么个翠绿的小团子。都说外甥像娘舅,倒是有几分道理。
魏无私只看到眼前的谢渊澜,完全忘记了骠骑将军谢冕也算是这孩子的舅舅。这孩子跟谢冕倒是不像的。
那孩子在他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已经扑进了谢渊澜的怀中,伸出两只冰冷的小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熙儿,你先下来。”谢渊澜抓住他的手,淡淡道,“有客人在呢。”
孩子欢快地应了一声,从他身上溜下来,圆圆的眼睛滴溜溜看着魏无私。
“平……平城王殿下?”魏无私舌头打结,这孩子真的是谢锦园的孩子么,跟谢渊澜小时候有八分相似呢。
“正是本王。”轩辕熙咯咯笑着,将脸埋进谢渊澜怀中,“不过,我现在不是王啦。是不是,舅舅?”
魏无私只是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小谢小谢,你知道这孩子是个多大的麻烦么?”
“也未必然。”谢渊澜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卷成的布卷,“魏兄,熙儿与隆庆帝遗诏,你选一样吧。”
“隆庆帝遗诏!”魏无私脸色丕变,拿起那圣旨粗略看了看,迟疑道,“这笔迹是先帝的不假,可是这玉玺?”
“魏兄,在拟好的圣旨上盖上玉玺又是什么难事呢?”谢渊澜轻笑,“如何,魏兄作何选择?”
魏无私看着窝在谢渊澜怀中的轩辕熙,长叹一声,将圣旨收入怀中:“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魏兄,若是奉天帝问到遗诏的事情,请说是先帝交予你的。”
“小谢,这是何必?”魏无私正色道,“奉天帝虽是能够容人,但是谢家风头太过,你在奉城又参与了夺王之斗,日后总是后患无穷。”
“这个我自有办法解决。”谢渊澜挥了挥手,“魏兄,奉天帝起于塞北,对于江南士族定然十分看不惯。你与冯兄,都是有识之人,才勘大用,若能在奉天帝手下尽展才华方不枉当年隐忍。”
魏无私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梗着脖子站了半晌,才闷闷道了句:“告辞。”
“不送。”谢渊澜淡淡回礼,“只是,既然新帝对谢氏心存芥蒂,日后魏兄还是少来比较好。”
魏无私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
“舅舅,刚才那个哥哥,看上去很生气呢。”轩辕熙笑眯眯道。
“熙儿也看出来了?”谢渊澜抚着孩子的头,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你这一身,是谁帮你穿的?”
“苏叔叔。”轩辕熙在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舅舅不喜欢么。熙儿觉得很好看啊。”
谢渊澜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翠绿色是他小时候常穿的颜色,远远看着就是个翠绿的小球在移动。近看的时候,还是个翠绿的小球,不过,是不动的。
三哥,是很怀念小时候捉弄我的感觉吧?
他抬眼仔细看了眼轩辕熙,轻轻一叹--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很好欺负。
“舅舅。”轩辕熙看他走神,拉了拉他的衣服,“那个哥哥,为什么生气?”
“他说不过舅舅,所以生气了。”谢渊澜笑。
“真小气啊。”轩辕熙一脸天真,“都说好男不跟女斗,这个哥哥真的好小气好小气。”
“熙儿……”谢渊澜噎了一下,摸了摸轩辕熙的头,“舅舅也是男的。”
“明夷姐姐说,比母后还好看的人就是仙女。”轩辕熙一脸认真,“仙女是女的。”
他看着谢渊澜的脸:“舅舅比母后还好看。”
“明夷!”谢渊澜喊,“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少爷,”明夷手中拈着茶杯的残片,阴测测道,“以后不准再喝这茶!”
09 众议
清凉殿,御书房。
年初时候,轩辕逸就已经看过谢渊澜写的隆庆朝史。纵观整个隆庆朝,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时期,从隆庆元年至隆庆十二年。这段时间,谢氏宗主谢青任太傅,在各个方面对冯太后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掣肘。
第二时期,从隆庆十二年到隆庆十五年。这段时间,谢渊澜年幼,虽然担任谢氏宗主,但是在朝堂之上影响甚微,起不到掣肘的作用。
第三时期,从隆庆十五年到隆庆二十年。这一时期,是隆庆朝最为黑暗的时刻。冯太后在朝中已经是一言九鼎,无人能够撼动。
只是,让轩辕逸不明白的是,就是这最为黑暗的五年,隆庆朝的刑法反而最为清明,人员流动也极小。
除却隆庆二十年初礼部尚书殷家被诛,其他时候,很少有被族灭的。
此时正是初春,气候尚寒,只是奉天一脉都是出自北地,这点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