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长生收了阵盘,眼角却瞥到一点金光闪烁,自那聚灵阵中心传来。他不免心头一跳,便走上前去拨开白玉碎屑,方才发现碎屑下竟藏了一座不足半指高的金色宝塔。
那小巧金塔雕琢几如鬼斧神工,塔顶瓦猫飞檐,塔身风铃窗棱,处处精细入微,触之细腻滑顺,观之赏心悦目。
展长生将那金塔拾捡在手,忽觉神识覆盖内有两人闯入,只得一翻手腕,暂且将金塔收回储物戒中。
那两人来得固然极快,凝固成广阔石滩的熔岩湖中却又是轰然炸裂,漫天飞溅起数不清的大小石块,远远喷溅四处,展龙便在石块飞雨的中央扶摇直上,转瞬又落回湖畔,看向展长生道:“如何?”
展长生不及开口,便瞧见两道剑光一青一紫,自头顶倏然落下。青色剑光固然是交好的故人,紫色剑光却面生得很。
那青色正是许文礼,离得老远便爽朗唤道:“展长生!长生师兄,别来无恙?修业谷中那小傻子可好?可曾见过布法老头?”
展长生见了故人,心情愉悦,嘴角微勾,笑意乍现,行了个平辈礼,方才回他接连不断的唠叨,“我同师兄一切安好,那小……小修士依旧痴傻,成日里都在念叨阿礼哥哥,就等你去寻他。布法大仙……尚未得空去寻他——闲话先到此为止,阿礼,你怎的被放出来了?”
许文礼原本被罚了十年面壁,阴差阳错落入青元仙境,侥幸生还。如今算来,面壁不足一年之期,他那两位爱徒心切的师父便网开一面,将其放了出来,果真不愧是长春派掌门亲传的关门小弟子,千宠万爱,不知引来多少人眼热。
只是这般疼爱落在展长生眼里,自然不如展龙一句“不许走”,无非是各人的缘分。
许文礼面带赧然,轻咳一声道:“两位师尊另有重任交付,我眼下正随师兄前往浮素岛元化宗,要为宗主贺寿。”
展长生闻言心动,欲待说既然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却又顾忌展龙发怒,只得转向了那御紫色剑光而来的青年剑修。
那青年立在三尺开外,身形颀长,肩膀宽阔,眉飞入鬓,气宇轩昂,一袭蟒绣暗纹的靛青色华贵锦袍,更衬得他玉树临风,俊雅天成。
许文礼笑得全无心机,灿若星辰,为二人介绍道:“五师兄,这便是青元仙境中救我一命的展长生,长生,这是我五师兄,姓潘名辞,人称君子剑。”
唐国书中传统,但凡名号带“君子”二字者,多是些道貌岸然,心怀鬼胎的伪君子,若再加上剑字,更是满腹坏水,恶贯满盈。
故而展长生只觉面皮微微抽动,却仍是隐忍不发,只同那“君子剑”见礼,又为他引见展龙,“这位是我师兄,展龙。”
潘辞不假辞色,只微微颔首同二人致意,却不过是冷淡,并不如何傲慢。
展龙却连正眼也懒于留给那师兄弟二人,只皱眉道:“师弟,此地不宜久留。”
展长生道:“是……师兄,阿礼他二人要前往浮素岛。”
许文礼笑道:“元化宗多美人,实不相瞒,两位师父命五师兄同我前去贺寿,实则也有为我二人议亲之意。展长生,你同展龙师兄皆是人中龙凤,不如一道去试试姻缘。”
他往日里早已听展长生提过这师兄桀骜的性子,并不如何介意,反倒热情邀约展长生。黑岩旁两个师兄各自傲慢冷漠,一语不发,两个师弟却是你来我往,说得愈发投契。
展长生半点不曾起过要试姻缘,寻道侣的念头,不过是听许文礼说得热闹,又暗忖要寻个借口上岛,如今却是正中下怀,故此而意动。
二人说定,便各自去劝说自家师兄。
许文礼尚未开口,潘辞便略微皱眉道:“师弟,那人当初自通天坊逃走,你莫非不知道理由?”
许文礼轻咳一声,抬手挠一挠鼻翼,方才道:“此一时彼一时,师父不过是看在天眠城份上协助一二,眼下留霜留朱俱已陨落,天眠城群龙无首,何足惧之。”
潘辞一双冷冽眼眸细细看他,内里却深沉难测,叫人看不透心思。
许文礼被他看得心浮气躁,又怒道:“小爷我爱同展长生为伍,莫非还要看他人脸色不成?”
潘辞却道:“不必看我脸色,却要看我心意。五师兄若是高兴了,自然为你担待,如若不然,只怕在师父们面前漏了口风。”
许文礼顿时大怒,恶狠狠瞪他道:“五师兄,你竟暗算我!”
潘辞合上清丽双目,嗓音一如既往,冷如冰泉,“愚蠢,此举谓之要挟,如何能叫暗算。”
许文礼又是一声冷哼,两手一甩衫袖,负气道:“小爷我认定展长生为友,五师兄若是不允,自行离去便是。”
潘辞薄唇微勾,柔声道:“谁说我不允,附耳过来。”
这师兄弟一阵絮絮低语,换来许文礼目瞪口呆,却终究是咳嗽两声,仍旧顺了潘辞之意。
至于展龙、展长生师兄弟,更是半点不轻松,展长生有心与好友同行,展龙却一口否决,只催他快走。展长生仍是劝他,只道这般同行更能掩人耳目,少些麻烦。
展龙却道:“那元化宗少宗主,总对我纠缠不休……同你亦有一面之缘。”
展长生只略一惊讶,便忆起了前尘往事,初遇展龙时,他不过是一介灵根尽废的凡人,那少宗主却是个神仙样的人物,若非那名唤伏麒的银甲武士暗中救他,哪里容得了展龙如今得享神泉。
彼时那少宗主以展长生性命要挟时,展龙却走得干脆利落,每每忆及此节,展长生便怅然若失。
展龙却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百年前救了伏麒一命,那呆子死心塌地,心心念念,要报答我救命之恩,最后倒是报在你这里。”
展长生手指紧扣,连连追问,方才知晓原委。伏麒并非人修,本体乃九华洲十绝峰顶一株狐尾松。树灵修炼虽易,化形却漫长,伏麒偏偏在紧要关头遭了雷击,又于最脆弱之际遇上伐木的樵夫。
那樵夫有一件家传的斧头,其中混有少许斩龙枪主刃碎片,故而锋锐无比,无坚不摧,哪怕是化形的树妖也能轻松斩断。生死存亡之际,恰逢展龙追来,将那斧头中的主刃碎片收了去,救下伏麒一命。
故而伏麒化形之后,便要追随展龙,报答救命之恩。展龙不喜与他人同来同往,自是断然拒绝,却又道:“来日自有报答的机会。”
兜兜转转百年,最终却是前事因后事果,展龙连累他,却仍是救了他。
展长生一时间心头澎湃,竟不知如何开口。
到得末了,终究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烟消瓦解,就连心魔也消减许多。
他只道当初被展龙当作累赘百般嫌弃,却不知展龙早就胸有成竹,又信任那狐尾松耿直品性,方才一走了之,免得拖累二人。
展长生低叹,放下心结,却又道:“师兄,为何伏麒却转而侍奉你的敌人去了?”
展龙默然了半晌,方才道:“那小子算不上敌人,他不过一心要与我结为道侣,十年前曾寻到一片碎刃,彼时我有言在先,他若循规蹈矩,我就留他性命。这次副刃行踪乍现浮素岛,我料想也着落在那小子手中。”
第五十二章 偷桃
展长生听闻;不禁暗中大惊;这少宗主当真怪异,斩龙枪因其威力无匹;十方三界中;难免觊觎者众。而展龙其人,展长生犹记他当初曾如何暴虐嗜血,连杀胡岩风麾下数百黑骑、通天坊上千生灵;又如何不通人性,险些害了展长生性命。
如今固然是好转;那少主所见的昔日展龙却更比眼下暴虐百倍不止,如此仍肯同他结为道侣;若非是被展龙这俊美皮相蒙蔽得彻底,便是那少主自己残暴不通人性;与这魔枪不相上下。
如若不然,这非人非妖,非鬼非仙;既没有半点知情识趣,更全无丝毫风雅手段的一柄长枪;就连调戏的手段也学得不伦不类。徒有玉树琼枝的表象,却是个凶神恶煞的主,恶名在外,处处树敌,如何就得了那身娇肉贵的少主青睐?展长生便百思不得其解。
他正想得出神,后颈微微一痛,已被展龙单手扣住,一双清冷黝黑的眼眸落在他面上,“为何胡思乱想?”
展长生微觉尴尬,咳嗽一声,眼角视野中,许文礼正朝他二人走来,他只得低声道:“师兄,我不、不曾乱想。”
二人见许文礼靠近,便彼此松开纠缠,展龙漠然一扫,便转身要走。许文礼固然希望这满身煞气,威压骇人的尊神离得愈远愈好,怎奈五师兄有命,此时只得硬起头皮,唤了一声:“展龙道兄请留步,我有一事要同二位相商。”
展龙道:“不可。”
许文礼一噎,讪讪道:“我、我尚未开口……”
展龙道:“不必。”
许文礼只得转而求助展长生,道:“长生,此事同你有绝大好处,不如……”
展长生虽对他所提的绝大好处百般好奇,在人前对师兄却是顺从恭谦,此时并不言语,只转头看向展龙。
不料展龙却当真停下脚步,道:“讲。”
许文礼大喜,他自乾坤戒中取出一卷色呈暗褐的羊皮纸卷,随手一指,青色剑光自指尖暴涨半丈,将左侧三步开外的岩石削得平整如镜,随即便将那羊皮纸卷铺展在石台上。顿时细细的深色墨线缓缓在纸卷上展开,形成了一幅汇聚山海湖泊、陆地深谷的堪舆图。
展长生乍见那藏宝图便两眼冒光,一心等他开口,却见这青年剑修面带尴尬,抬手挠挠后脑,又道:“五师兄,这是哪里的藏宝图?”
潘辞本待让许文礼同展氏师兄弟细细分说清楚,他只从旁补充即可。
如今师弟不争气,潘辞只得亲身上阵,修长优美的手指轻轻在堪舆图中间一点,所点之处,以掺杂丹砂、金粉的漆墨做了标记。经年累月,不知更替轮回,那施了法术保护的羊皮纸经不住岁月磋磨,褪色而破旧,那点金红却依旧光耀夺目,停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枝桠状标记之中。
展长生略略思忖,顿时心领神会,问道:“这是落命林的藏宝图?”
潘辞许是因他猜中,故而愉悦笑开,冷淡眼神带上些许暖意,落在展长生面上,柔声道:“如假包换。”
展龙负手立在一旁,却冷道:“故弄玄虚,快讲正事。”
潘辞微微敛容,又道:“落命林名不副实,实则蕴含生机,外界失传的上古灵草依旧孕育其中,实则乃养命林。”他见展龙眉峰蹙起,微微叹息,只得长话短说,“藏宝图中所载地点,乃是一位仙人羽化升之前,留于人世的故居。”
这仙人自号桃仁居士,乃是一名阵修,最擅使用阵型克敌,攻其不备,所向披靡。他的本命法宝乃是九千年雷击木制成的桃木盘,至阳至圣、却邪驱煞、伏魔降妖,乃天下正气、正道之首。
那桃仁居士生性最喜桃花,在居住的山谷内外遍种桃树,每年三四月时,百里桃花灼灼盛开,如粉灿云霞铺地,香风熏暖,煞是动人。
这普通的凡俗间桃树在落命林中养育了数百年,竟生了灵性。好在桃仁居士飞升前,亦是为这桃林做好打算,布下重重机关,擅自闯入者,千难万险,九死一生,难以应付。
这桃林中却伴生了一种葫芦,名唤青涯,古籍有云:“青涯生金液,道法自然成”,青涯葫芦结实之后,果实自然中空,凝结天地精华,在内里生出精粹的金液,乃是助修行者结丹的天然宝药。
因这金液生于木中、性带水相,故而对水、木灵根的修士修行最有助益,纵使不足结丹修为者,若能得金液加持,也能长足进步,这便是许文礼所说,对展长生大有好处的宝贝。
展长生尚在狐疑,潘辞见他神色,便又笑道:“我乃金灵根,阿礼是奇诡的水火双灵根,除非师尊过目,否则不敢擅自服食灵物。我自师尊手中得了这藏宝图,自是另有任务……”
他尚未说出口时,许文礼已截去话头,抢先道:“我们是去偷桃的。”
潘辞更正道:“摘桃。”
许文礼皱眉,固执道:“不问自取是为偷。”
潘辞叹息道:“无主之物,如何问……罢了,你说偷便是偷。”
他又同展龙、展长生分说清楚:“那桃林虽是凡木得了灵气,其中却藏有一株蟠桃树,虽不如三千年一开花,九千年一结果的万寿无疆桃,却也是个宝贝,用来贺寿,最妥贴不过。故而我师兄弟二人奉师尊之命,要设法入谷偷……咳,摘桃。”
潘辞险些失言,目光中便隐含责备,扫向许文礼,那青年剑修却笑意盈盈,故作无辜。
潘辞又道:“我这小师弟性子顽劣,于修道一事上却颇有点天赋,他看重之人,于我长春派自然是友非敌。听闻大展道友道法强横,难遇敌手;小展道友精通阵法,妙着迭出。若得两位展道友相助,我等进桃花谷又能多几分胜算。此去桃花谷多则五六日,少则三两日,宗主大寿尚有半月,时日绰绰有余,断不会耽搁,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展长生在通天坊受过重挫,至今心有余悸。留朱所赠的秘境玉符虽不会再使用,他却依然随身携带,正是为了时刻警醒,莫再落入他人圈套。
许文礼同他也算一见如故,又共历青元仙境一场大战,足可托付生死。展长生曾相询,为何当初通天坊时,许文礼竟肯违背师命放他一马。
许文礼冷嗤道:“你这人狡猾可恶,却恪守规矩,并非邪佞之辈,那天眠城公主是个气量狭小之辈,你得罪了她,断无活命之理。上天与小爷我同有好生之德,留你一命,也是我的功德。”
展长生更觉此人品性难得,一时引为知己。
如今有许文礼同行,纵使初次蒙面,他对潘辞亦是多信了几分,人间处处艰险,时时提防,委实辛苦。他此时方才深深领悟,若能多信任旁人几分,竟是件天大的幸事。
展长生尚在犹豫不决,一则终有疑虑,二则却不知如何同师兄开口。展龙却道:“何时启程?”
展长生惊愕侧头,看向展龙道:“师兄?”
展龙只略颔首,“此物有用。”
展长生心领神会,他只道此物可用以炼枪,故而亦是多生了几分热切心思,便同许文礼道:“既然如此,理当同去。”
许文礼喜形于色,笑道:“若有你相助破阵,我们定能偷了那桃。”他一面爽朗大笑,一面作势就要拍在展长生肩头。不料甫一抬手,便被潘辞抓住手腕。
许文礼愣道:“五师兄,这才几时你便……”
潘辞却道:“阿礼,看仔细。”
许文礼得他提示,方才留意到,展长生身周有一层剑域环绕,无形无质,貌似全然无害,实则狠辣异常,若是不慎拍上去,只怕整只手都要受苦。
展长生亦是后知后觉,不禁低叹一声,“师兄,阿礼是友非敌,不必这般……”
展龙道:“嗯。”
却又将展长生身周剑域加强一圈,半尺之内,剑意迫人。
许文礼只得再退半步,低声同潘辞道:“五师兄,任重而道远,艰难且多阻,师兄千万保重。他日受了委屈,师弟定会陪师兄大醉一场。”
潘辞剑眉略皱,曲起手指在许文礼额头一敲,“未进而思退,非剑客所为,长春派如何竟养出你这胆小的猢狲,若叫两位师尊知晓,定叫你好受。”
那敲打灌注些灵力,巧妙击破许文礼防身剑域,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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