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的手抖得厉害，她猜想阿希姆把药投进苏打水里，她只喝了半罐，所以恢复得快，残留的药物却仍在她的身体内部横冲直撞。
杨欢喝掉了全部饮料，现在像滩烂泥一样挂在她臂弯里，而且，陈曦觉得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是她把那罐苏打水从阿希姆手里接过塞给了杨欢。
她对他负有责任，她必须保护他，她要带他走。
“你们可以走，你和雷恩。”阿希姆站在红狮团的方阵前，穿着那身来不及更换的白袍，他抛掉那把狙杀了钱仪吉的FN 57，摘下手套，身后立即有人递上另一双，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戴在手上、抻平，直到严丝合缝，这才放松地吁出一口长气，仿佛新鲜的血肉之上终于长出了保护覆盖的皮肤。
他平静地转过来，缓步向前，右腿稍稍拖在后面，就像是坎比小镇的教堂后殿里，死后复生的阿希姆正在重新学会使用他的两条腿。
“我没打算伤害你们、你。”他的嗓声低沉而微哑，因为昨天白日里他发烧，钱仪吉殷勤地请医生来看诊，挂了半瓶水才降下来。
“我怎么能伤害你呢？我亲爱的，原谅我也想这么叫你。”
他勾起嘴角，灰色的眼瞳里却殊无笑意。
“吾爱，你总是只看到人好的那一面，或者说，你愿意看到的那一面。你眼里的黑帮头目体弱多病，就无视了下水道里那些陌生的尸骨，那些禁止流通的军用物资，我是军人，我处决他合法合理。”
他与雷恩擦肩而过，神父伸手想要阻拦，却不知为何停在了半空，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转投向钱仪吉的尸体。
阿希姆停在一步之外，目光从陈曦脸上移向杨欢，不再是以往那样无表情无感情地侧目而视，眼光中流露出真实的厌恶。
“你怜悯这个联邦的间谍，因为他是老师的孩子，因为他愿意用自己的血救我，因为他竟然真的喜欢你，像一只忘恩负义的猫居然懂得千里迢迢回家寻主。”
杨欢无力抬头，翻起眼睛冷冷地与他对视。
“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他杀死的帝国人？枫林里的伐木工，我的同袍，哦，你以为他逃出红狮团是怎么找到你家的？他劫持了一辆路过的民用车，乘客包括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和他们刚出生七天的小女儿……”
背后扶持支撑他的身体轰然倒塌，杨欢无助地摔了下来，闭上眼，听到陈曦几乎是绝望地哀求。
“别说了！阿希姆，我不想恨你！”
“但我希望你恨我。吾爱。”
阿希姆视若未睹地绕过尸体一般的杨欢，单膝跪地，戴着手套的左手捏住了陈曦的下巴，脸颊往前，贴紧她的脸颊，两个人同时一颤。
无论是十年前或是十年后，这是他和她第一回如此亲密地肌肤相接，仿佛卸下了全部的面具，初次真切地接触到彼此的灵魂。
陈曦听到他长长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只有恨我，你才能放弃我。你不该待在我身边，你应该去往更好的地方，那样，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时，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宇宙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才愿意继续忍受……”
“这被诅咒的……恶龙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男主有女主这个良知，所以他才认为自己是恶龙，就那边的小伙伴来说，他是英雄。这是一个意识形态不同没法谈恋爱的故事……嗯……
☆、第五十九章 －宣战
“嗒、嗒、嗒、嗒……”
脚步声在大殿内回荡，穹顶的天窗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碎格子玻璃，阳光透进来，地面的光影也呈现彩色碎片状，一块红色透亮的光斑追着阿希姆的脚尖。
他穿过走廊，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走进大殿，习惯性地数了数两侧的柱子：十七根，不对称的奇数，总有一个“一”会孤独地留在最后。
阿希姆若有所悟。
大殿正中央安置着皇帝陛下的王座，据说整个王座都是由淡黄色的钻石砌成，每天正午时分，阳光穿过天窗笔直地投射在王座上，光芒万丈，刺得人睁不开眼。
但此刻是傍晚时分，阿希姆抬头，看到皇帝陛下端坐在一片晕黄色的余晖里，披着流水一般光滑的丝绸袍子，胸前的黄金十字架灿然生辉。
“陛下。”
阿希姆单膝跪地，利落地行了个军礼。
“啊……嗯……阿希姆，你来了！”皇帝从沉思中醒过神，摘下眼镜，倦意十足地揉了揉鼻梁，“你来得正好，今天又收到宪兵委员会的投诉。”
皇帝往前倾身，在扶手上按了按，虚空中浮起一座半透明的操作台，硕大的屏幕调整方向正对着阿希姆。
一页文件被放大在屏幕上方，阿希姆随意地扫了眼，大概意思是宪兵委员会痛斥他未经审判私自处决犯罪嫌疑人，后面跟着一堆人名，钱仪吉这个东遗族的名字用汉字夹在一堆通用语字符中，格外刺眼。
阿希姆只瞥了一眼就转回来，低眉敛目。
“乔治以前也怕你太激进，”皇帝想起病逝的司克特大臣，叹了口气，“以后像这样的事你也别再动手，按正常程序交给司法部门——”
“陛下，”阿希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低着头，戴着手套的左手轻轻拂去军服下摆沾染的尘灰，“交由司法机关，等待他们历经冗长的审判程序，最后再无罪释放？”
“陛下，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正是为了能够摒除腐朽的机关推诿和党派争风，更高效地净化这个世界？”
皇帝迷茫地睁着双眼，似是震撼又仿佛犹豫不决。
“……你说得对。”
他颓然坐回王座，忍不住又摘下眼镜按揉鼻梁，权力总是伴生着忙碌和疲顿，他已经足足二十四小时没有合过眼。
“今天……不，还是明天……”
皇帝握住胸口的十字架。
“公开首相的尸体，宣布对联邦开战。”
“……”
阿希姆双手紧握成拳，又立即放开，沉默地拜了下去。
终于到了这一天。
终于到了这一天。
餐厅大屏幕上直播的新闻引发轩然大波，乘客们一阵哗然，当即有人将手里的叉子掷向悬浮在半空中的虚拟屏幕，那叉子的尖头上还带着半块胡萝卜，旋转三周半以后穿透虚拟屏幕，力竭下坠。不等它落到地面，数十上百把刀叉已经紧随它的脚步飞到空中。虚拟屏幕毫发无伤地散发出幽幽蓝光，将这些金属投掷物照得银光璀璨，杀气腾腾。
雷恩抢在事态进一步失控之前逃出餐厅，迎面差点撞上几名制服笔挺的服务生，或许是他心理作用，每个人脸上都掩饰不住的焦虑重重。
他一口气不歇，绕过人流密集的活动大厅，沿着一边是舷船的走廊奔跑，透明的玻璃窗外是漆黑的视角盲点，再往远处，能望见一片绛红色雾蒙蒙的星云，飘浮在静默背景前的闪烁星带。
他穿越狭窄的甬道，找到陈曦的舱门，终于能够停下来，弯下腰手撑着膝盖“呼呼”喘气。
之前心急火燎，真的跑到了，雷恩却又踌躇起来。
他抬起头，盯住紧闭的舱门，半透明的圆窗只能由内部看到外面，他想象着陈曦在里面看着他，想象她的表情，她会说些什么，在想什么。
从私港那场变故至今已经半个月，星际航行是漫长到几乎看不到边界的旅途，陈曦却总有办法躲着他，让他找不到时间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谈谈他们未来的家园，谈谈她的打算，谈一谈……阿希姆。
雷恩想，陈曦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他们和小伙伴阿希姆不再是命运的共同体，他坚定不移地走上了另一条他们难以理解的道路，就像人成大了总得学会离别，学会把少年时的往事真正当作往事，流沙泻过指缝那样放过去。
他知道她很难接受，他何尝不是，但他们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选择。星际航行或许需要用上一生的时间，那是确实的可预期的距离，而耗费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将两个人不同思想的人统一，哪怕他们就面对面坐着……哪怕他们相爱。
不能让陈曦再逃避下去，帝国与联邦即将再次爆发全面战争，雷恩撑着膝盖直起身，心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别的都得靠边站。
他使劲敲了两下门，出乎意料，舱门立即就向内打开。
短发的陈曦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注视他。
“你……”雷恩惊魂未定地咽了口口水，站起身绕着她走了半圈，“你自己把头发剪了？”
那参差不齐狗啃一样的发尾，雷恩很难说服自己那是专业人士的杰作。
陈曦指了指床边的一把剪刀，又指了指床畔的一地碎发。
“为什么？”
她依然不出声，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戳到他眼前。
雷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拉开距离才定睛看向那张纸片，发现那是一张公民ID卡，左上角的照片乍看来轮廓与陈曦有两分相似。他把眼珠子溜到右方，看清了持卡人信息。
“……男！？”
陈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想要把ID卡揣回兜里，手腕却被雷恩一把抓住。
“你别给我装哑巴！”他只觉头痛欲裂，“伪造公民身份是一级重罪，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次……”陈曦终于开口，情绪冷静，声调平稳，仅仅因为太久没有与人交流而微带粘连。
“这一次，我会抓住他，把他关进笼子里，不给他衣服穿，用发电的项圈套住他，每天只傍晚允许他出来放风，如果不听话有异动我就电击他，再把他拖回笼子里。”
她任由雷恩死死地攥牢那只手，微扬下巴，固执地盯住他的眼睛。
“阿希姆，我绝不会放弃。”
☆、第六十章 －叹燕基地
雷恩被这宣言一般的态度震惊了，他仔细地审视着陈曦，想在她脸上找到情绪激动胡言乱语的可能性，但他失败了，她依然很冷静，与以往不同的是，那种潜藏在冷静底下对整个世界挥之不去的倦意不见了，硬要说的话，换成了毅然决然的战意。
雷恩心中一动，他一直很担心陈曦的心理状况，如果说阿希姆是主动自毁，在他看来，陈曦就是被动地让自己慢慢滑入抑郁的深渊。这样也好，他想，阿希姆和陈曦或许是彼此在世界上最后的救赎。
这样也好。
雷恩缓慢地放开陈曦的手，正想说什么，耳边忽然“沙沙”两声响亮的电流声，然后，这些天早已听习惯的播报员开始讲话：“各位旅客，现在播报紧急情况——啊！”小小的惊呼过后，女声换成了胸音浑厚的男声：“我是舰长，我们即将路经联邦‘叹燕’星域，收到通讯请求，需要一名精通联邦雅言的翻译，请具备相应资质的旅客尽快前往舰长室。”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谢谢。”
雷恩与陈曦对视一眼。
星际时代，人类历史在重演，新的开拓伴随着二次殖民，帝国与联邦遍索三大星系，抢先占据各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过程中难以避免利益冲突和流血，这便是百年战争的伊始。
一百年间，帝国和联邦的殖民星遍布三大星系，两国的疆域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分割明晰，版块地图上甚至能划出一眼即明的国界线。现在的疆域通常以两国的首都星圈为中心向外辐射，但仍有几颗星球距离对方比本国更近，或者凑巧就矗在星际航线中途——例如联邦这颗叹燕星。
叹燕星因其特殊的位置，常年遭受帝国的进袭和联邦的守备，作为帝国与联邦地面作战的主要战场之一，据说联邦在其上建设了固若金汤的基地，防御卫星密密麻麻地部署在叹燕星域周边，一旦发射，离子炮能够将爆炸中心的整支舰队瞬间汽化。
不过，叹燕星驻守的联邦军队并不为难路过的民用舰，即使在帝国与联邦战争的白热化时期也没有相关记录，这次突兀的提出通讯请求，难道是被帝国背盟宣战的行为刺激到了，要破戒？
“我去吧，”雷恩掸了掸身上的黑袍，陈曦沉吟着点点头，神父确实是一个更容易让陌生人产生信任感的身份。
两人出了船舱，一前一后挤在狭窄的甬道里往外行，雷恩侧首用眼角瞄了几眼陈曦的装扮，发现她不仅是剪短头发，连衣服也是穿着雌雄莫辨的男装，细腰上扎着宽宽的皮带，还悬着一把轻剑，光线晦暗不明时完全就是一个清俊少年。
“你到底哪儿搞来的假身份ID？”他忍不住问。
陈曦瞟他一眼，看出他是真的困惑，唇角微翘，这些天第一次在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来。
“别忘了，我们在一艘偷渡船上，这里什么都可能缺，最不缺手段高超的罪犯。”
手段高超的罪犯？
舰长室外，雷恩盯着面前从高到低排列的一溜黑发黑眼……豆丁，囧囧有神地想起陈曦这句评价。他回头打算嘲笑一下她，却发现陈曦抱起双臂，装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右手拇指扣着轻剑的环扣，其余四指有节奏地拍打剑柄，仿佛一言不合即能拔剑而起。
她在学杨欢，雷恩忽然意识到这点，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将目光掉回豆丁们身上，正好几个东遗族孩子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瞧他，排在最末的个头最矮的孩子看着有点眼熟，淡粉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门开了，出来的人脸没看清，先看到几乎堵住整个门框的庞大身躯，一大片阴影沉甸甸若有实质地压下来，那群孩子就像嗅到了猫咪气味的小老鼠，忽啦一下散开，非常有眼色地全都躲到了雷恩身后，最矮那个孩子还揪住了他的黑袍。
“呃……”雷恩苦笑了下，抬头看着那大汉背光的脸，举起一只手，“你好，是……舰长？我来应征翻译。”
那大汉看他一眼，整张背光的黑脸上一对眼白闪闪发光，吓得那群孩子缩得更紧，死命往下攥他的黑袍，勒得他呼吸困难。
“咳咳……”雷恩刚咳了两声，右肩突然一紧，那大汉伸手抓住他，手掌几乎包住他整个肩膀，将他提了起来。
孩子们齐声惊叫，陈曦“唰”地拔剑，雷恩吊在空中，手却背到后面挥了挥，意思是先别轻举妄动，对方不像有恶意。
那大汉直接将雷恩提进舰长室，轻轻放到地上，又转头看陈曦，她连忙抢在他动手之间快步跟进去，那大汉满意地微微颌首，“砰”一声关拢门。
差点撞上门板的孩子们又是齐声尖叫。
舰长室内光线充足，陈曦终于看清那大汉的脸，他肯定超过两米高度，光头，脖子几乎和脑袋一般粗，下面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肩膀和两臂的肌肉高高鼓起，在灯下亮锃锃的，像有生命那般勃勃跳动。
他晒成古铜色，长得倒是意外并不粗鲁，眼睛小而有神，一管鼻子侧面看来非常高挺。
“我是舰长卡巴斯基。”他简短地自我介绍完，然后挨个看向他们。
“愿主赐福予您，我是雷恩神父。”
“陈曦。”她懒得想新名字，假身份也沿用了真名。
“我……我叫袁昶！”
雷恩和陈曦同时回头，无奈地看向那个死攥着雷恩的袍角被带进来的小男孩，那孩子梗着脖子也看他们，抿了抿嘴唇，大眼睛里竟透出几分委屈。“你们不认识我了？”
这委屈算得上情真意切，两人愕然地对视一眼，用眼神飞快交换信息。
雷恩：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偷生儿子不告诉我？！
陈曦：我生得出这么大的吗！？
还没争出个结论，那边舰长已经耗光了耐心，“轰”一声地动山摇地坐进金属椅子里，又将穿着及膝皮靴的双腿抬到操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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