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同时决定余生都对今天发生的事绝口不提，所以那场架到底谁输谁赢，依旧成谜。
二十九天又三小时又四十七分又十二秒。
他们进入叹燕星域。
……
终于。
电脑前的杨欢坐直了身，他望着透明隔板外的无尽星空，这片星空看起来与过往二十来天的每一片星空并无不同，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就像能看出一朵花来。
远处那颗恒星周围环绕着蒙蒙的红光，看着还真挺像一朵含羞带怯的……小雏菊。
连接后舱的舱门滑开，阿希姆走进来，他仍然穿着那身黑色的军警制服，并且有本事把每一条折线都弄得平整如新。
杨欢没有回头看他，二十九天的旅程并未让这两个男人发展出一段和谐的关系，“友谊”之类词更是想想就恶心。
他只是虚指了一下屏幕上方，简短地道：“进不去。”
所谓“进不去”是指联邦军方用卫星全方位封锁了叹燕星域，舰载电脑探测到那张密不透风的网，展现在屏幕上也像是一片闪闪发光的星空。
阿希姆走到他身后，并没有浪费时间去观赏舰外的星空，而是专注地凝视屏幕上那张光网。
“从这里。”他点了点光网右下角唯一那处空隙，“最高速。”
他说完这句话，不等杨欢回应，迳直走到另一边坐下，把自己牢牢绑上防护椅。
果然，他刚准备好，星舰的速度陡然提升，突如其来的压力将两个人按倒，几乎让他们不能呼吸。
不仅是极速，还有不断地变向、折返、提升、下降……亮蓝色的星舰就像一片单薄的落叶，在狂风中旋转、旋转、旋转，舞完大圈子又套进小圈子，再以所有人都理解不了的方式高高跃起、失重落下……
卫星织成的防护网作出了反应，乳白色的离子光束跌宕起伏、此起彼伏，前一道光束尚未消散后一道光束已经掠出，新鲜和残余的光痕交织成一张比电脑模拟更要瑰丽万分的网，那更像是一曲最辉煌的太空歌剧，或是一首最刚烈的十四行诗。
那都是属于你的，阿希姆想。
是献给你的。
……
星舰在等离子光束网中侥幸逃脱，拖着破烂的躯壳以超高速坠入大气层，一阵肉眼能看到的激波过后，舰体表面与大气层内的气体发生反应，形成一个温度高达几千摄氏度的等离子区，如同冷兵器的套鞘那样包裹、保护着星舰。
星舰直挺挺地坠落，像东遗传说中鸿蒙之始多余用来补天那一块石头。
仿佛无穷无尽的坠落过后，“轰”一声响，星舰没入蔚蓝色的水波，又迅速被浮力托起来，载浮载沉地漂浮在水面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陷进水面下的舰体引来一群好奇的鱼儿围观，水面之上的部分却由于大气层的摩擦起火，几朵小小的火苗在蓝天下活泼泼地燃烧。
“哐！”
舱门从内部被粗鲁地推开，砸到一朵无辜的小火苗上，硬生生将它压熄。阿希姆和杨欢几乎是同时跃出来，分两边站在舱门两侧，不约而同抬头看天。
叹燕星球能够成为人类的聚居地，自然有着类似地球的环境，据说它的质量是地球的六倍，表面温度在摄氏零度与四十度之间；它的恒星是一颗红矮星，质量是太阳的三分之一，亮度仅有太阳的五十分之一。
阿希姆和杨欢望着天空正中那颗不怎么灼眼的红球，不太习惯地皱了皱眉。
星舰坠入的这片水域并不宽阔，虽然它有着海一般的蔚蓝，却比不了一个中等湖泊的容积，张目远眺，已经能望到铺着白沙的海岸。
杨欢先跳下水，也不打一声招呼，他游泳的姿势非常古怪，不使用手臂，仅靠两条合拢的腿后蹬前进，左右划动控制方向，简直像一条真正的鱼。
阿希姆眯着眼等他游远，既没有被水波融化成白森森的骨架，也没被水面下冒出的怪兽一口吞噬。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脱光衣服，选择了另一个方向，跃入水中。
重力和速度都不对，他敏锐地察觉到，大约是原来的0。6倍，这当然不至于让他吃力，只是很不舒服，必须重新调整和适应自己的身体。
阿希姆深吸一口气，埋入浅蓝色温柔的水波里，挥动双臂，双腿轻轻一蹬。
被嫌弃的红球在高空中俯瞰着这一汪蓝宝石浅海，以那艘被抛弃的星舰为中心，阿希姆和杨欢速度相等，挟着一线翻白的浪花，离岸愈来愈近，离彼此愈来愈远。
没有人想到回收星舰，把它藏起来以备返程，甚至没有人在一往无前地行进中回首望那么一眼。
你不会死！他内心激昂，如果你死了，我会杀光这颗星球上的人为你陪葬，不管他们来自帝国或是联邦。
你不会死。他心如止水，如果你死了……不，没有如果。你就是不会死。
红球同样照耀着海岸线的另一端，茂盛的种类未知的密林深处，一支联邦装甲小队遭遇敌袭，他们的敌人在高速奔驰中骤然顿足，回首。
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第七十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阿希姆双足踏上实地，慢慢适应叹燕星上陆地的重力，取下顶在头上的衣物，一件件穿戴整齐。
不同于杨欢急不可耐的脾气，早上逃出红狮团下午就要出现在陈曦家的客厅，阿希姆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他习惯谋定而后动，永远要以最好的姿态出现在陈曦面前。
既然他认定陈曦不会死，那他就更没有必要着急忙慌，叹燕星球的质量比地球大50％，但只要她活着，他总能找到她。
阿希姆尝试启动腕表，脱离了卫星网络，自然是一点反应没有，他并不气馁，抬头用眼睛寻找红球，以它定位辨别了一下方向，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的意思就是直线，不管前方是沙滩或是密林，直径超过两米的巨树或是长满坚硬小刺的荆棘丛，阿希姆面不改色一路向前。
他习惯性地在心里默数计时，十五分钟后，随风而来的异动吸引了他。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们三个跟从老师学习的时间不长，科目种类繁多，也不知什么时候读过一些零碎不成片段的诗。
花开是一声呐喊/花开以后就会谢/呐喊过便是心碎阿希姆这一刹那的心动就仿佛听到了花开，他原地站定，调动全身每块肌肉进入警戒状态，目光上下左右全方位巡视。
没看到画面先听到声音。
“轰！”
然后他摔了出去！
阿希姆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他还没有完全习惯增加了0。6倍的体重，这个身翻得不够，有些狼狈地跪倒，伸出一只手撑住地面。
他单膝跪地，左手撑着地面，掌心被碎石硌得疼野草搔得痒，大脑尚来不及处理这些多余的感觉，瞳孔倏然放大，看到大片阴影向他当头笼罩下来！
阿希姆抬首，一具白色的庞然大物恰在此时飞跃过他的头顶，由空中挟着尖啸的风声砸向地面，砸出一个惊天动地，惊心动魄！
满地腐叶和沙土落雨般浇向阿希姆，他不得不侧身又翻滚了两周，定睛再看，认出那是一具“单兵外骨骼生物金属拟态辅助系统”，俗称机甲，沉重的体积却有超乎想象得轻盈，居然像个芭蕾舞演员或者体操运动员那样单腿站立、侧踢、纵跃……甚至倒立起来利落地侧手翻……
紧随在白色机甲身后的是一辆印有联邦徵记的装甲车，大口径离子炮和长管加农炮持续不断射击，要命的光束密集穿行于林间，白光轻易吞噬了直径超过两米的巨树，将长满坚硬小刺的荆棘丛蒸发成气体，却始终奈何不了那具机甲。
白色机甲似乎缺乏远程攻击武器，但它实在是该死的敏捷，每每间不容发之际仍能奇迹般闪躲掉白光，尤有余力揪扯挡路的树木反击。
碎花乱叶尘土飞扬，天空被遮得昏暗，红矮星黯淡无光，这是一场巨人之间的战斗，旁观的阿希姆则扮演着渺小的蝼蚁，而这只蝼蚁凝视白色机甲和黑色装甲车且战且远的身影，眼瞳却愈来愈亮、愈来愈亮……
……
白色机甲且战且退，兔起鹘落间，率先穿出密林，来到空旷平坦的海岸沙滩。
理论上而言，装甲车比机甲在树木林立荆棘丛生的复杂环境下处于劣势，但交战双方都明白，联邦军队配备的装甲车早已适应了叹燕星的各种地势，强大的武器系统和履带足以摧枯拉朽，在任何环境下开辟一条坦途。相反，白色机甲在密林内被限制了活动范围，仅能依靠腾挪纵跃闪避，一旦脱出密林，回复到开阔疏朗的正面战场，机甲驾驶员精神大振，飞快旋转身，等待追蹑的猎人变成猎物。
猎物当然要有猎物的自觉，装甲车探测到前方环境改变，驾驶员当机立断，不进反退，履带辗过遍地碎花烂叶，循着自己留下的深深痕迹就想溜。
哪有那么容易！
或许是凑巧或许是早有预料，白色机甲投掷的几棵树垒成木墙，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装甲车的退路，它不得不掉转离子炮口，试图消灭所有障碍。
也就在这一瞬间，白色机甲凌空跃起，横成一字形的庞大躯体以微小的间隙躲过了加农炮口迸射而出的光束，它就像一个躺着都能飞起来的懒人，或是魔术师用灵巧双手调弄至半空的美女，以这样藐视物理特性的姿态轻飘飘升空，再恶狠狠下坠！
轰然巨响震飞了方圆十米浮壤轻叶，这场土雨下得没完没了，白色机甲横着的左边身体以左腿为重心砸向装甲车，坚硬金属与坚硬金属毫无花巧地碰撞，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火花四溅，装甲车顶盖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履带尚在空转，两个要命的炮筒却已失去威慑能力，只懂得傻呆呆地朝向天空，仿佛死去蜗牛的触角。
白色机甲的左腿也断裂开来，露出密集的线路和复杂的电子元件，那里面传出“咝咝”电流声，七零八碎、乱七八糟。
也不知过了多久，由于装甲车履带不知疲倦地耕耘，终于刨出两条深坑，不幸长在深坑边缘的一株老树长声呻yin，哀然倒塌。
乱蓬蓬的枝叶覆盖住白色机甲和它身下的黑色装甲车，白色机甲的断腿冒出阵阵青烟，轻微的爆破声过后，几朵蓝色小火苗颤颤巍巍地绽放开来。
再过一会儿，阿希姆出现在深坑的那端，尘灰满面枝叶满身，红矮星浅淡的光芒透过密林缝隙投在他脸上，浅灰色的眼瞳泛起一抹蓝。
他跃过深坑，以单膝跪倒的姿势降落到装甲车的顶端，撞出“哐”一声。
同样躺在那里的白色机甲被他的体重和装甲车的摇摆震得晃了一晃，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山响过后，装甲车终于头上脚下地栽进履带刨出的深坑。
这下剧烈的变化令阿希姆始料不及，他和白色机甲都被翻倒的装甲车抛了下来，电光火石间，他的第一反应是抓向白色机甲翘着的右腿，也不知是想要以此为支点稳定身形，或是再也承受不起一丝一毫失去它踪迹的可能性。
于是他又摔了出去！
他从密林边缘摔向白色沙滩，眼前豁然大亮，看到那具白色机甲在空中像个轻盈的气泡那样连续侧翻了三圈，前肢落地，又完成一个标准的前空翻，终于找回了平衡，以一条右腿稳稳地伫立在沙滩上。
白色细沙飞溅起来，他毫无保护的脊背着地，剧痛由尾椎末端迅速向上攀升，挟着铺天盖地的黑暗袭卷他的全部知觉。
最后的画面是白色机甲向他俯□，那应该是头部的位置传来一把微有些冷淡疲惫却令他欣喜若狂的声音。
“抓住你了。”
……
上穷碧落下黄泉。
抓住你了。
☆、第七十一章 －本性
阿希姆醒过来，感觉很温暖，又很冷，有一种发着高烧被浸泡进温水浴缸的错觉。
他眨开眼睛，看到一蓬火光。
那是正对着他的一个壁炉，用烧得通透的红砖砌成，外面围着尖尖的铁栅栏，火焰就在监牢里头蠢蠢欲动，呈现燃烧不够充分的艳红色。
阿希姆本能地向火光靠了靠，听到“哗啦”一声响，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上都扣着铁环，拴着长长的锈迹斑斑的铁链。
不仅是火焰，他也被关进一个铁笼里，笼子很坚固，却不高，所以他只能蹲着或者趴着，像一头四肢着地的野兽。
他是裸着的，火光在他光泽度良好的皮肤表面跳跃，给他带去几分暖意，缓和那上面因为寒冷而生出的小疙瘩。
阿希姆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上也扣着一个铁箍，已经被体温烤暖，松紧合度，可以轻轻地旋转而不会影响吞咽。
他的指尖在项圈——那当然是个项圈——表面细致地抚摸，没有找到可以解除的机括，却摸到几个熟悉的词组。
“阿希姆绍尔，陈曦所有。”
所有格后面是她的名字，仅仅这个名字就能安抚他所有的不安。
阿希姆闭上双眼，耐心地等待。
等了许久，他听到木柴在壁炉里燃烧的声音，“噼噼剥剥”，很细小但是很静谧，比全然的寂静更显静谧。也很好闻，烟火气里夹着淡淡的油脂味，让他联想起烧得喷香冒油的羊腿、新鲜出炉的烤火鸡……之类既温暖又美味的东西。
他听到有人进来，脚踏在木地板上“梆梆”响，像是敲击金属，忍不住睁眼看，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子，穿着粗陋的兽皮大氅，衣领上一圈茸毛半遮住他的小脸，只露出黑色的眼珠和同样漆黑的头发。
小男孩儿捧着厚厚一叠书走到壁炉旁边，那堆书实在太高太重，他每走一步几乎都要滑落几本，书脊撞到地板发出“砰”一声响。其中一本就落到笼子旁边，阿希姆看到封面写着《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
那孩子把书一本一本垒到壁炉侧旁的书架上，那上面已经堆满了两层，他不得不踮起脚往第三层放，放完以后沿着进来的路线捡拾他丢掉的书，隔着铁笼，他乌溜溜的黑眼睛与阿希姆对视了一眼。
孩子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好奇，没有敌意。
阿希姆闭上眼睛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听到那孩子“梆梆”地走出去，掀开厚重的兽皮门帘又放下，几丝雪风乘隙而入，像小刀子那样阴险地镌刻他□在外的皮肉。
火焰又“噼剥”两声，阿希姆睁开眼睛，灰蓝色的眼瞳转向因为堆积太多书变得摇摇欲坠的书架，淡淡凝视。
……
有人给他送来食物，有人问他需不需要解手，有人说他可以离开铁笼活动十分钟……阿希姆阖目养神，舒展四肢，让自己以最舒服的方式待在笼子里。
然后维持沉默。
直到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兽皮门帘被从外面掀动，这次进来的人非常细心，因为雪风一丝也没有漏进来。阿希姆若有所觉，立即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陈曦出现在门前，微微低着头，右手背到身后去拉拉链接，然后紧紧包裹在外的那层不明材质的套头服便被剥了下来，露出一头短发，额发轻轻地遮住她的眉眼。
阿希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陈曦弯腰褪掉套装，她现在也是裸着的了，粉白的皮肤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火光把水光映得潋滟，极艳。
她直起腰，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一件袍子从头上套下来，抖了抖袍角，晃了晃短发，黑色的粘在她额头的几绺发丝也乖乖归位。
等她转过来，比起一个女人，她看来更像一个高挑纤弱的少年，阿希姆却盯着她的腰肢，火光在那里穿透了布料，勾勒出原始的线条。
她在他的目光中款款走过来，席地坐下，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