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悬浮车发动起来，六秒内由静止陡然升至十三米高度，时速五百公里。
“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有计划还是有把握？”
“都没有。”阿希姆活动了一下双手关节，隔着丝绸手套稳稳地握紧了方向盘。“你说得对。”
“人总要干些蠢事。”
☆、第二十一章 －示爱
教会有自己的信息系统，雷恩辗转托了几个人，终于查到陈曦现在的地址。
他拿着那张IC卡反复地看，思潮起伏，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想起今天是阿希姆预告他会被封主教的第三天，犹豫了半晌，还是走出圣堂。
不到凌晨六点，帝都天亮得早，东边天际一大片鱼肚白，灰白色的雾霭冷冷地盘踞在城市上空。
雷恩觉得有点冷，不禁缩了缩脖子，回头望去，空荡荡的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沿街橱窗被铁栅栏罩得严严实实，上面贴满残破的纸片，风吹过去“唰唰”作响。
他在教区待得太久，并不知道帝都宵禁持续到六点，这时分所有人还留在温暖的室内，倒是有一队巡街的警察发现了他，远远望见他身上的黑袍，各自在胸口划个十字，然后掉头假装没有看到。
陈曦的地址藏在帝都错综复杂的巷陌深处，雷恩找同僚借了一个GPS，一路跟着屏幕上的小绿点走，无奈民用地图更新太慢，帝都又有大量建筑出于战略考虑不允许标明，他走着走着，终于迷了路。
雷恩放下GPS，木然地瞪着正前方一座废弃的化工厂，巨大的锅炉倾倒在墙角，锈迹斑斑的外壳上还刷有危险物品的骷髅标志，周围茂密的草丛却已经超过半米高。
怎么办？他想，有些焦急地东张西望，又“噼噼啪啪”一阵乱按GPS，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交叉的路口，连忙循路走过去。
刚走近路口，还来不及站稳，身后忽然一阵刀片似的风疾掠而至，雷恩被削得头皮发麻，电光火石间跪倒在地。
那风擦着他的头顶上方刮过，雷恩眼睁睁看着几绺黑发飘落，难以想象如果他的反应慢了几秒，被削掉会不会是他的头盖骨！？
一片乌云似的阴影悬在半空，他又惊又怒地抬起头，看到一辆悬浮车。
遮挡住东升朝阳的悬浮车是青葱的军绿色，车窗开着，气流如蒸腾的云朵，有人从驾驶座伸出一只戴着纯白色丝绸手套的手。
“混——”雷恩余悸未消地破口骂出来，“混蛋阿希姆——”
副驾驶座的窗口探出另一张脸，黑发黑眼的年轻女人对他微笑，这笑容隔着十年时光，隔着一颗星星到另一颗星星的距离，隔云端。
“嗨，”她问，“要搭顺风车吗？”
陈曦不相信阿希姆没有计划。她所认识的阿希姆是一个很有表演欲的人，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自己败得很难看，因此会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心准备每一场秀，而营救首相可能是他毕生最浓墨重彩的一场秀。
但她并不想追问什么，阿希姆毕竟不再是她熟识那个少年，红狮团身为皇帝的近卫军，她却疑似恐怖分子同党，他对她有所保留非常正常。
将要接近市区，阿希姆手腕上忽然传出“嘀嘀”的提示音，他皱了皱眉，低头察看腕表，倏地转动方向盘，悬浮车在高速行驶中一个大幅度地甩头，陈曦差点被安全带勒晕过去。
“干什么？”她艰难地挤出声音，“什么东西在响？”
“去接人。我在一个人身上装了追踪器，提示音响表示他就在附近。”
“我们多了个帮手。”阿希姆自己也被离心力压得不轻，连续不断地喘息，“雷恩就在附近。”
陈曦怔忡两秒，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
“雷恩？那个‘雷恩’！？”
悬浮车二次提速，窗外景像被拉长成无穷无尽的单调线条，两人不得不紧紧地闭住嘴巴，生怕下一秒就忍不住吐出来。
尽管阿希姆没有回答，陈曦的问题在亲眼见到雷恩后即有了答案。她在悬浮车内居高临下地凝望这位温和俊雅的神父，喉咙里像是梗着硬块，努力才能发出声音。
这是当年那个桀骜的小疯子？眉眼间依然有几分相似，但整个人的气质完全脱胎换骨，俨然是披着同样皮囊的另一个灵魂。
她忍不住转头看阿希姆，比起雷恩和她，阿希姆竟然是改变最少那个。
如果不算上红狮团的敏感身份。
她苦笑了一下，当年的三个学生走上南辕北辙的道路却仍能在岔口重逢……老师，这是您冥冥中的安排吗？
悬浮车降低了高度，陈曦推开车门，雷恩支撑起身，拍了拍弄脏的袍角，刚钻进车里，阿希姆又是陡然加速，雷恩立即滚下座位，狠狠撞上前座。
“混——蛋——呼呼——混——蛋——呼呼呼——”
后座不断传来“乒乒乓乓”的撞击声，雷恩像个可怜的不倒翁那样滚来滚去，无数次试图爬回座位又失败，先还能大声骂着，渐渐地只剩有气没力地喘息。
陈曦半点不担心，相反，她有点怀念地旁观这两个人重归以往的相处模式。雷恩总是不明原因地得罪阿希姆，后者睚眦必报，绝对要通过小事整回来。
悬浮车缓缓地降低高度和速度，陈曦蓦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嘴角仍然噙着一抹笑意，侧首看了看阿希姆。
他几乎是立即察觉到了这堪称温柔的目光，也转过头来，两个人四目相对，车窗正前方一轮朝阳跃出云海，大片张扬耀目的阳光投射而入，抹进他和她的眼底。
阿希姆凝视她睫毛上微翘的金光，那光颤了颤，他的心房跟着缩了缩。
仿佛受到阳光的鼓励，他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缓慢但坚定地伸向她——
“轰”一声响，雷恩从后座连滚带爬地翻越过来，正正好摔到两人之间，阿希姆和陈曦被迫后闪，仍是被倒翻过来的宽大黑袍罩了个满头满脸。
陈曦满头黑线地扯掉蒙脸黑袍，看到对面的阿希姆也刚干完同一件事，眉头皱得死紧，也不管悬浮车还在行驶，右手扯脱手套从怀里抽出一块白色的丝帕，仔仔细细、一寸皮肤也不放过地擦他的脸……
陈曦把目光转向露出两条光腿的神父，默默地扶了他一把，帮助他从头朝下模式恢复成直立行走的正常人类。
“陈曦，”雷恩晕头晕脑地呆坐了一会儿，两只眼睛总算恢复焦距，回过神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她的手，激动万分地又叫了一声，“陈曦！”
“我爱你！”
☆、第二十二章 －对空虚呐喊
“我爱你！”
“呃……”陈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驾驶座，抽回自己的手，“谢谢啊……”
阿希姆操纵着悬浮车平稳地降落，推开车门跳下去，关门，又绕到另一边替陈曦开门。
她道谢以后出来，雷恩正要跟着下车，“砰”一声，阿希姆甩上了门，他结结实实地一头撞上车窗。
陈曦举目四望，发现他们停在梅萨隆斯基山脉的底端，不远处便是深黑色的崇山峻岭，山峰从三分之一的高度起覆盖在皑皑白雪中。
她抬起头，远离了帝都的雾霭，天空蓝得像凝结以后缓慢流动的冰。
阿希姆站到她身旁，抬起右臂，深红色军服的袖子褪出半截，陈曦第一次看到他戴着一块金属色的腕表，大约就是能发出追踪器提示音那块。
他用左手掀开表盘，手指迅速按了几下，五色线条立即如同节目礼炮一般奔溅而出，在虚空中打散重组成影像。
陈曦又看到那年轻男人的虚拟投影出现在面前，说实话，穿上衣服她差点认不出来，他在酒窖里的时候更有生气，现在的样子过于凌厉，像无血泪的兵器多于像有血有肉的人。
阿希姆没有开放声音，人影无声地张合着嘴唇，看起来有点傻，他冷静地观察了一阵，指向年轻男人背后的矿山。
“经过筛查比对，这段矿脉位于梅萨隆斯基山脉中段，凯奇坎、康奈尔或者肯涅伯克三座山内。”
他又按了几个键，图像换成了单纯由点、线、面组成的平面地图，几个截点闪闪发光，连接着三组线条拔地而起，旋转变化、修整，最终化为三座山峰的三维立体图像。
陈曦绕着三座山的缩影转了半个圈，找到群山环抱中高亮的矿带，以这三座山峰的比例来看，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不明白，”她看向阿希姆，不小心瞄到他后方困在车内拼命拍打车窗的雷恩，忍了忍，把目光牢牢移回阿希姆脸上，“既然你们找到了恐怖分子的藏身之地，为什么不直接派人来营救首相？”
“啊……”她说出口的同时已经想通了，“正式的救援队多久以后到？”
“再过五个小时。”这次阿希姆爽快地回答，丝毫没有因为言行前后不一致表现出愧疚或者羞惭，“恐怖分子的具体位置需要实地堪察以后把信息传送回去，我们有四小时……三十七分时间。”
可为什么你亲自来堪察？陈曦又想问，为什么还要带上我和雷恩？
但他已经转过身去，走回悬浮车前，车窗内的雷恩怒目而视，狠狠地比了个中指。
阿希姆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雷恩立刻冲出来气势汹汹地扑向他，阿希姆侧身一让，探进车内拿出一只盒子，退出的同时右肘向后拐，架住雷恩的拳头。
他用左手平端着那只盒子，右手反转捉住雷恩的右臂，雷恩下脚踢，阿希姆躲都不躲，顺势就踢他那只脚的膝弯。
两个人动作既快又流利，陈曦数了数，一分钟内居然拆了六十七招，到后来根本谁都打不到谁，一个人先出手另一个人就抢着攻击另一处重点部位，逼得对方不得不变招或者回防。
她叹口气，不想理这两个无聊的男人，乘他们缠斗着经过旁边，伸手就抄走了阿希姆的盒子。
那是个透明的硅胶盒，摸起来软绵绵触感奇特，陈曦轻轻摇了摇，里面的物体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重量和体积都不像武器。
她好奇地打开盒盖，看到两块金属色的腕表，与阿希姆右腕上戴的那块极为相似，表盘上方扣着一个铁灰色的半透明盖。
那边阿希姆解放了左手，三招内顺利擒获雷恩，反扣住他的胳膊，用膝盖将他压伏在地面，雷恩一边大声叫痛一边求饶。
陈曦取出一块手表，将另一块连盒子扔向阿希姆，他伸手接住。
表带似乎是某种记忆金属，非常容易弯曲变形，她顺利地扣到左腕上，晃了晃，妥贴地像长在肌肤表面，没有任何不适感。
“校准时间。”阿希姆沉声命令，放开雷恩让他起来，手忙脚乱地戴表。
都不是笨蛋，摸索了几分钟就将表的各项功能熟记在心，这时统一调好时间，伸出手比对。
三个人，三只手，阿希姆的丝绸手套白得触目，雷恩和陈曦都有东遗族血统，他的皮肤是淡黄色，她却是粉白色。
陈曦有点恍忽，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身边雷恩悠悠地叹了一声，忽然抓住她的手，又把阿希姆的手放到自己手背上。
“想不到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一天，”他用另一只手在胸口划十字，“愿上帝赐福您的仆人，也保佑混蛋和我亲爱的。”
阿希姆最先收回手，毫不犹豫地甩掉手套另换一双，雷恩打完一架也泄了气，假装没看到，偏过头细细地瞧陈曦。
陈曦想起腰后的匕首，摸出来递给他，雷恩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亲爱的，”他温柔地将匕首推回去，“我主珍惜每一个生灵，他的仆人必将追随他。”
“神父不能杀生，”陈曦也不勉强，把匕首插回老地方，顺口调笑他，“那为什么能向女人求爱？”
“因为爱是宇宙的真理，上帝不能磨灭宇宙，上帝也不能消磨爱，”雷恩双手捧胸，一脸圣洁地胡说八道，“有一天，宇宙都会化为灰烬，太阳会吞没地球，我们的命运早已注定，但爱没有。”
“亲爱的，即使我的爱如同对着空虚呐喊，必将会被遗忘，但我还是爱——”
阿希姆一脚将他踹到悬浮车身上巴着，自己绕到后方，打开后备箱，这回取出三具背携式推进器。
他三两下将推进器装备好，按动腕表调出路线表，启动了推进器。
气流从推进器下方喷射而出，托着他徐徐往上飞升，陈曦走过去拿起另一套，一边装备一边抬头看他。
就像那一天早晨在飓风巷的分别，阿希姆升到半空，背后是凝固的蓝天与流动的阳光，他最后转向她，行了一个军礼。
乳白色的气流拖出腾腾云雾，跃入群山之中。
☆、第二十三章 －山间的探险
三个腕表里分别装载着凯奇坎、康奈尔、肯涅伯克三座山峰的路线图，陈曦抽中康奈尔峰，雷恩是肯涅伯克峰，剩下的一具推进器也归了他。
“一次性用品。”他耸了耸肩，扣上表壳，轻摁了一下右侧的突起键，半透明的银灰色外罩仿佛涂上一层又一层浓漆，迅速变得不再透明，表盘正面乍看来与底部毫无区别。
陈曦不语，她早就发现了这点，不但腕表，包括她背上的推进器都仅能供此次任务使用，无数细节表明阿希姆早就预料到她和雷恩会出现在这里，她甚至怀疑，即使她没有牵扯上恐怖分子，雷恩没有正好就在附近，阿希姆也会以别的方式将她和雷恩拖入这次行动中。
可是，为什么？
陈曦想不明白，决定不想，调出康奈尔峰的路线图输入，按键启动推进器。
她有些不适应刚往上升时的失重感，在半空中摇摇晃晃，雷恩一直紧张地盯着她，跑到她下方张开双手势欲接，随着她摇晃的幅度不断折向，紧张兮兮地跑来跑去。
陈曦很快找回了平衡，低头看了看雷恩，他也正仰头看她，额前的黑发向后滑开，露出一双不加遮掩的、亲切的、与她一式一样的黑眼睛。
她调皮地抛了个飞吻，按动加速键，推进器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几乎是眨眼间便带着她直飞冲天。
雷恩做势接住她的飞吻，笑看着她的身影变成瓦蓝天幕中小小的一点，在高速运动中陡然切出一个九十度直角的折向，变升高为平飞，很快消失在山巅的积雪间。
康奈尔山位于梅萨隆斯基山脉中段，平均海拔2000到3000 米，最高的山峰格雷洛克海拔4365，有三分之二覆盖在白雪中。
陈曦要找的矿脉就在格雷洛克峰中下部，海拔约1000…1500米，她将飞行高度定在1000米，推进器立即提示辅助设施，她点击确定，一个透明的气泡状保护罩从后方包围过来，将她从头到脚笼罩其中。
正值秋季，帝都一年中最好的时分，梅萨隆斯基山脉盛产红枫，陈曦一路飞去，山脚暴露着黑色岩石，山腰枫林似火，不远处又是纯白茫茫的雪线，三方界限分明，恢弘壮丽。
她却没有太多心思欣赏，时不时抬腕看表计算时间。
那个年轻男人给帝国政府二十四小时的期限，阿希姆带他们过来时仅剩不足十小时，正式的救援队五小时后到，阿希姆认为他们有四个半小时时间，必须在此期间准确定位恐怖分子的位置。
陈曦觉得阿希姆过于乐观，她单单是飞到康奈尔山就花了一个半小时，再到格雷洛克峰，至少再用半小时。
阿希姆为什么把车停那么远？陈曦猜测，难道他担心恐怖分子有能够侦查到飞行器的雷达？
这个可能性很大，她立即警惕起来，看看坐标已经接近，操纵推进器降低了飞行高度，还剩一千米时提前降落。
她选的着陆地点是一条山涧边，紧邻着悬崖，几块嶙峋怪石堆积在侧，她从半空中徐徐降下，伸足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