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花小筑。
这里可算是琼华月宫之中,最为幽静的一个小院。
这个建筑物四下并没有墙壁,却是无数的花树构成了天然屏障;触目所及,无数的树枝密密麻麻的缠绕在一起,高高耸立,形成了花树围墙,更渐次向上空四面缠绕,最终,浓浓绿荫彻底遮蔽了天空,俨然一座秉自然花树而成就的建筑。
这里一年到头,几乎每时每刻都有花瓣从空中落下。
是以便有了现在的名字:飘花小筑。
君应怜缓步走到飘花小筑白雾门前,白雾飘散,露出一个门户。
君应怜踩着满地落花,悄然走了进去。
就在这飘花小筑的院子里面,一个白衣女子,静静地候在那里。
这个女子一袭白衣,青丝如瀑,浑身上下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也没有任何饰品,但整个人却于一派自然而然之中更显得清冷高洁。
她的神情,竟如君应怜一般的淡漠。
似乎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被她放在心上。
唯有她的脸色,若是仔细的辨认一下,却不难发现,竟是非常的憔悴。
那是一种从肉体到精神、乃至神魂内外交煎的憔悴。亦是一种经年累月摧残的憔悴。
她就那么静静的站在满地落花之中,给人的感觉却是,她本身便已经是一朵落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消散在尘埃之中,消散在浓雾之中。
君应怜凝目望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月宫雪,好久不见。”
这个女子,正是叶笑的生身母亲,琼华天宫前任圣女,叶南天的妻子,月宫雪!
此刻,听得君应怜开口,她循声抬起头,注目望着君应怜,眼眸中仍是一片古井不波,却自微笑了一下,道:“君宫主,多谢了。”
“不用客气。”君应怜轻声道:“就算是我不来,大抵也该到你可以出来的时候吧,不过是顺手而为,何用一个谢字。”
月宫雪自嘲的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我在这里,与在那寒冰之底;并无多少区别。”
单就月宫雪的这句话而言,不免有不近人情之嫌,那月罚洞温度绝低,环境可谓恶劣至极,这飘花小筑就算如何偏僻,总是正常地界,两者比较何异天壤,君应怜之前一言令月宫雪脱困,总是莫大人情,而月宫雪的这句话,却不吝是将君应怜的这份人情,抹杀至极,实在是不妥万分的!
只是君应怜却对月宫雪这句话内里深意,全盘洞悉,更是感同身受,径自走到她面前,长袖一拂,地面上顿时多了一具紫玉茶几,上面茶壶茶杯茶叶,一应俱全。
“十九年前,你我两人初初见面,彼此的交流方式就是喝茶。那时候,你说我的茶好香。”君应怜轻声说道:“这一次出来,我想到要来看你,索性就将这茶具和茶叶,都带了过来。”
“若是世间还有人配用这套器具,配喝这样的茶,那么,除了你之外,再也不做第二人想。”
君应怜道:“所以我将它们带来送你。反正今后,我多半也用不到了。”
月宫雪闻言不禁有些惊讶的抬头,望着君应怜:“我不太明白君宫主的意思,以宫主修为造诣,怎地竟会说出这等感伤之语,何至于此?!”
君应怜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倒忘了你并不知道我的事,笑君主……叶笑已然陨落了。”
月宫雪娇躯恍如不受控一般猛地颤了一下,霍然抬头,注视着君应怜。她被关押在月罚洞已经长达十六年,然而对于名震天域的笑君主的死,却当真是毫不知情的。
君应怜再不说话,全神贯注的沏茶,一派心无旁骛。
只是,那张白玉一般光洁脸庞上,却自轻轻滑落两滴泪珠。
月宫雪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满溢着说不出道不尽的哀伤。
旋即,她却抬起头,轻轻道:“君宫主,很抱歉,竟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君应怜道:“我们之间,相交之心,无须如此见外。”
说着,她一边长袖挥动,空中的灵气就聚为水线,流入茶壶,另一只手则托着茶壶,须臾间,茶壶中已然冒起了热气。
淡淡道:“遥想当年,你我初初相见,便即一见如故;不意在多年之后,再次见面的时候,却亦是如此的同病相怜。”她美目凄迷,道:“想我二人,又岂止是同病相怜,只怕早已是心丧若死……行尸走肉了……”
月宫雪美眸凄迷了一下,痴痴出神地望着茶壶中冒出来的热气,恍若怅然,半晌才道:“是。此生此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高兴起来,能让我这一颗心,再度复苏。”
君应怜淡淡道:“我相信你会有那一日的,但我却是肯定没有了。”
月宫雪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咬咬牙,道:“君宫主……笑君主不幸罹难,还请你……节哀顺变。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笑君主确实已经死了……但是,叶笑……却还没有死。”
“也永远不会死的!”
君应怜娇躯下意识颤抖了一下,道:“是,我的叶笑,或者已经死了,但你的叶笑,却或许还没有死!”
第117章 当年事
月宫雪惊闻君应怜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的言词,娇躯再度剧烈的颤抖起来,美眸之中,露出来不可置信的神色,突然一下子凑到君应怜面前:“你……你是说?”
君应怜面色旋即转回平静,将碧绿色的茶水,徐徐倾倒进入透明的白玉茶杯,淡淡道:“我记得,当初……你身怀六甲的时候,我们亦曾经见过一面。”
“当初……你儿子出生,你们夫妇逃亡的时候,我也算是多少帮过一点小忙。”君应怜轻轻道:“只不过……当日因为身有要事,追逐那负心人,以至于没有能够善始善终,对于你们夫妻的际遇,实在是报歉得很。”
月宫雪神色缓和了下来,轻声道:“如何敢当宫主的抱歉二字,当日整个天下何尝有人帮助我们?连他的家族都不敢出面,唯有君宫主在那个时候助了我夫妇一把……月宫雪又怎么敢奢望更多?”
“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相助一臂而已,若是我能多插一些手,你夫妻之局面或者不至惨淡于斯!”君应怜摇头道。
“当初那一助,于君宫主而言,或者只是举手之劳,但于我们一家三口却是活命之恩,倍感盛情、永铭五内,此生此世也是无法报答的。”月宫雪满是感激地说道。
“事后,我曾经以我与笑君主两人名义,向月皇传信……保下你们夫妻的性命。”君应怜道:“总算是我跟他的名头在当时还有些威慑力,听闻令夫被贬下界,而你则被幽禁……却万万没有想到,琼华月宫的变通手段,竟是这么残酷。”
月宫雪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如此,我当日还诧异我所犯下的过错等同叛逆月宫,月宫竟然还能容我活下去,只判我幽禁之罚,竟是因为君宫主当初的一言之赐!”
原来,自己一家明明杀星照命,却为何最终没有死,竟是因为那两人的一句话,直到今时今日才知道,才明白,实在是太迟了,那两人已有一人陨落,岂非回报无期……
月宫雪满脸感激之色的说道:“虽然难受,但人终究是还活着的,总有希望。”
君应怜苦笑了一下,道:“不错,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说到这里,却不禁想起了叶笑;不由得心中一阵刀绞一般的剧痛。
诚然,月宫雪现在虽然受了诺多苦楚,但,她却犹能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还活着。
所以她心中永远存有那么一线希望,在支撑着她,坚持下去。
但是自己呢?
自己此际虽然还活着,可是,真的还有希望么?!
“我尤记得,当初你为了保全孩子的性命,曾经有想要将孩子托付给我。”君应怜淡淡的笑了笑,道:“只可惜,我那时候却亦是分身乏术,难以保那孩子于万全……”
月宫雪脸上有一丝感动:“虽然如此,君宫主当年也为我们出了一个主意,让我夫妇为这个孩子取一个威震八方的大人物名字。”
“我们夫妻斟酌再三之后,恰巧拙夫便是姓叶,索性就用了君主大人的名讳……”月宫雪轻声道:“这件事于君主大人实在是冒犯;不过当年君宫主出手干预,也为这个名字……有了来源。”
“不错,只要我出了手,就也代表叶笑对此事表了态。”君应怜道:“这原本就是我的意思……无论琼华月宫当初如何的决绝,但在斟酌过是否要因为这件事而同时对上我们两个人,也始终也还是要有过取舍的。”
月宫雪美目之中,满是感激:“再次感谢君宫主的厚意。”
“只不过现在,名震八荒的笑君主已经死了。”君应怜低眉说道:“所以,叶笑这个曾经名震天下的名头……令郎再沿用之,只怕得到的不再是庇护,而是危机。”
月宫雪怅然的抬头,眼睛似乎凝注在遥远的不可见的地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宫雪自是知道宫主所言有理,只是我也不知道,我那孩儿……现在到底身在哪里?过得可还好,他如今,十有八九身在下界……”
君应怜轻声道:“今天我前来另有一件事,便是为了确定一下……你那孩子,可是当真……就取名字,叫做叶笑?”
月宫雪脸上轻轻一红,轻声道:“是。”
一丝绝望的神色,浮现在君应怜的脸上,随即却又消失,追问道:“我对尊夫令郎之事所知更少,你言他们父子二人如今身在下界,那下界可是寒阳大陆吗?”
月宫雪咬着嘴唇,轻轻点头。
寒阳大陆,乃是她从来没有真正接触,却又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地方。
这个下界大陆的名字,可谓是月宫雪这么多年来,心中的圣地!
因为,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就在那里!
君应怜心下更冷,不再说话,只是一味静静地煮茶。
似乎问出来这两个问题,心事已了,这人世间,当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挂在心上的东西。
她不再说话;但月宫雪却是不那么沉得住气了。
君应怜的问题,没头没尾,没来没去,问得可谓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然而问题始终是牵扯到月宫雪最在乎,最牵挂的那两个人,如何还能沉得住气!
勉力忍了好半天,见君应怜仍旧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了,月宫雪不禁着急了。
难不成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提一提我儿子的名字?这般不上不下的,那岂不是要吊胃口直接将我活活的吊到死?
然则君应怜此际却是真的不想说话了,她来到这里的初衷已了;这一次来到这里,就是心底存下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可能;缥缈在天外的一点点希望……
月宫雪的回答简单明了,却已经将她的那唯一一点幻想彻底的无情扑灭。
此际的君应怜万念俱灰,若非尚有哪一点复仇的执念,只怕死的心都生出来了。
只是,她明显低估了一位母亲,一位十几年都没有真正见过自己亲生儿子母亲的那份执着的舔犊之情。
整整十七年了……总算来了一个和自己说说自己儿子的人,月宫雪如何肯放过?
月宫雪只感觉自己一颗心仿佛随时都能从口中跳出来。
“君宫主;你刚才那几句话,可是……曾经见到过我那……苦命的孩子么?”月宫雪紧张万分的看着君应怜,极力地想要从君应怜的脸上找到一些自己可以了解并且渴望看到的情绪。
“没有。”君应怜摇摇头,信口回答道。
第118章 慈母心!
此刻的君应怜,完全的是意兴索然,生无可恋,还能回答已经极之难能可贵了。
“但您刚才的话……”月宫雪眼睛都在发光,脸上似乎也在发光:“分明是跟我那孩儿有关,若是当真与我那苦命孩儿有所因缘,还请千万相告……”
“那只是一个误会,我所问的与令郎无涉。”君应怜无力地说道。
“难道……竟是我那孩儿……现在……可是已经到了天域?”月宫雪眼中闪闪发光,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若是那孩儿仍在寒阳大陆,君应怜怎么会听说?
“你那儿子……或许乃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少年吧……”君应怜看着月宫雪满脸的祈求,终于心中一软,道:“我有一友人隐约提及,令郎如今或许已经飞升到了天域地界……但具体在哪里,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月宫雪浑身一颤,突然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君应怜的手,紧紧地攥住:“君宫主,求求你……跟我说说他的事,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您知道的……”
说着这句话,眼泪早已先一步的刷刷落将下来,她极力的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但,越是忍耐,越是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晕了过去。
但她却是执着的看着君应怜,死命攥着其手,眼中满是渴望。
哪怕是关于自己儿子的只言片语消息……对于现在的月宫雪来说,都是莫大的慰藉!她想念这样的消息,早已想念了无数岁月,早已经想得心都碎了……
君应怜叹了口气,凝视着月宫雪的一脸期盼,那是一份源自心地流溢出来的强烈祈求。
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断然说上一句全然不知的话,那么,这个女子,下一刻很可能就会因为强烈的失望心碎而死。
但我实在是……不知道啊。
君应怜所知道的叶笑诸事,不过点滴,全都是冰心月告诉她的,实在是说无可说。
但,此刻面对月宫雪的异样目光,君应怜也只能选择屈服。
只要是有心之人,面对这般充满了母爱祈求目光之下,就只能选择屈服。
“我对令郎所知甚少,尽数道听途说……”君应怜无奈之下,只得将冰心月跟自己说的、相关叶笑的一切,完完整整的复述了一遍。
一边说,月宫雪一边不断地追问。
刚见面的清冷,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君应怜反反复复的解释了好几遍,月宫雪还在不停的追问。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掰开了,揉碎了、翻过来倒过去的闻讯。
尤其是对君应怜那一句:“你那儿子……或许乃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少年吧……”月宫雪更是格外的感兴趣。
再三的以殷切目光逼着君应怜解释。
可怜君应怜哪里知道这些?
她根本连这个叶笑的面也没有见过啊,而且那个小子还是破碎了自己最后一点希望的原点……
竟还要被人逼问……
这叫什么事啊?!
君应怜真心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我是猜想……”君应怜努力的斟酌措辞道:“你的儿子自幼在寒阳大陆长大;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但我的一位故人告诉我,他目前的修为已经足可飞升天域了……不过这样的小小年纪,便有飞升之修为,当然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至于更具体,我并没有真正见过,所知仅止于此而已,再没有其他所知了……”
月宫雪兴致勃勃的问道:“十七岁臻至下界飞升之境,大抵也就是天元境巅峰而已,怎么能算是不世出的天才了?就算飞升成功也才不过灵元境初阶而已,谬赞谬赞……”
君应怜用手捂着额头,真心的无语。
这个月宫雪,分明就是想要多听几句自己对她儿子的夸奖罢了。以她的修为见识,又怎么会不明白个中玄虚?
一个人在寒阳大陆长大,资源匮乏到极点的低级位面,却能在十七岁的时候就臻至天元境顶峰,飞升天域……如何还不算是不世出的天才!?
最让君应怜感到郁闷的,月宫雪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而且现在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