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可是与人有约?”连玉常刚踏入禅寺后院,便见一个小沙弥急急地步上前来,双掌合十施礼道,“此地乃是我寺私产,多有贵人在此徘徊,若是施主并非受人所邀,还请移步前院随喜。”
这寺院好大的场面,连玉常心中一跳,久违的火气便要发作上来。身为饱读经书,口中时常念叨着三纲五常的儒林中人,对于神佛他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今日前来遭受这等冷遇,若非念在身有要事,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勉强按住心头的怒火,连玉常冷淡地道:“这位小师傅,在下确实与人有约,耽误不得,劳烦带路。”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玉佩,轻轻晃了一晃。
小沙弥却也眼尖,脸上立刻堆起了殷勤的笑容。“原来是贵客,方才实在是怠慢了,还请施主恕罪。净室早已有人等候大驾,请随小僧来。”言罢便伸手引路,连玉常疾步跟在后面,心中却大叹着世态炎凉,连佛寺都不能免俗,更平添了几分对于那等贪官污吏的厌恶。
小沙弥把连玉常带到了一间禅室门口,示意他等候的人已在里面,便深深施礼离去。连玉常甫进门便见胡南景身着便袍坐在一个蒲团上,身旁的茶炉正在嘶嘶作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若非连玉常事先知道此人秉性,还以为眼前的这位真是愤世嫉俗的高人隐士。
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客位上,锐利的眼光直直地刺向了身前的胡南景。“胡大人如此大费周章将我请到了这里,究竟有何事要指教?我乃是俗人,欣赏不来茶道的高雅,大人还是不用费事了。”
胡南景恍若未闻般忙活着那个茶炉,半晌方才转过头来,脸上的笑意一览无余。“喝茶和办事其实是一回事,欲速则不达,连大人为官多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他颇有深意地和连玉常对视着,丝毫不退缩地答道,“四川通省官员不下数百,为何他们均不肯和大人合作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如此。连大人铁面之名固然能震慑贪官污吏,但却也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稍稍变通一下,大人的四川之行就能无比顺利。正如此刻一般,为何就不能容下官将茶道完成呢?”
连玉常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厌恶的神色,对于胡南景,他的了解并不比泰慊同少,因此清楚他并不是什么干净的官员。然而,既然皇帝有言在先,他便不得不遵旨行事,变通,他最讨厌的就是变通。若非当年父亲的变通,那个原本矢志发奋的男人最终也不会丢官去职,因此早在儿时他便已下定了决心,除恶必尽,这才经过重重选拔进了监察院。
无痕篇 第五卷 党争 第十七章 先手
胡南景殷勤地沏好了两杯茶,笑吟吟地递给连玉常一杯,这才步入了正题,“连大人想要的东西,我确实有,而且分量颇重。不过,这等物事其他官员那里多少都有一点,只不过大家都担心自身难保,不敢示人而已。今日约大人来此,所为的只不过是一件事情,大人真的有把握扳倒泰大人么?”
胡南景是思量再三才把这个问题放在了台面上,与其老是猜测,不如直截了当地将一切摊开。韦绵英是那位七殿下的人,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暗示上,为官这么多年,审时度势是胡南景最大的优点。
这句话果然成功地让连玉常神情大变,然而,出口的不是否认,也不是预料之中的肯定。“事到如今,胡大人还是在算计筹码,看来下官这次真的来错了。”连玉常轻轻品了一口杯中的香茗,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不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泰慊同是否获罪,决定之权在于皇上的旨意。身为臣下者,想的不是为君父分忧,而是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甚至将之比拟于我等身上,胡大人未免小看了言官的决心。”
胡南景的涵养再好,也禁不住暗骂连玉常的迂腐,但是,想到那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他终于还是屈服了。想想鲍华晟乃是天子近臣,应该不会将心腹手下置之于危局吧?“好,连大人骂得痛快,那我就实话实说好了。泰大人上任之前,四川府库的亏空是三十二万两,如今是六十七万两,光这一项便是将近四十万两银子的出入,只不过没有皇上旨意,连大人也不能盘查府库,因此这一条罪名恐怕未罗列在内吧?”他从怀中掏出两锭印着官府印鉴的五十两纹银,郑重递了过去。
连玉常接过来一瞧,脸上的讥诮之意顿时更浓了,“胡大人,这银子也是你‘应得’的那一份吗?”他刻意加重了“应得”两个字的语气,“只不过这样东西要当作证据还不够,要取信皇上,取泰慊同而代之,大人还得拿出其他东西出来才行。”
被人一语道破心中的隐衷,饶是胡南景的城府也感到一阵恼火。怪不得别人说监察院的御史最难打交道,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就凭这油盐不入的性子,真不知出了监察院,还有那个衙门容得下这些人。“我既然约了大人前来,便不会让您空手而归。”话虽如此,胡南景还是觉得自己今天的行径过于莽撞,与连玉常这等书生意气最重的人谈交易,无疑是与虎谋皮,真是名利心害人啊。
探了好半天口风,胡南景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自己手中的东西,换来的只是勉强算承诺的一句话。连玉常在其他方面也许还不成熟,但对于皇帝的心思却是守口如瓶,半句都不肯透露。纠缠良久,胡南景最后才隐约感觉皇帝是在整治贺萧两家的势力,而泰慊同和孙雍就是靶子,这个体悟先是让他喜出望外,然后却是一身的恶寒。想起两家的滔天势力和皇帝的冷酷果决,想要浑水摸鱼的胡南景顿时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渺小的蚂蚁而已。
尽管胡南景是秘密与连玉常见面,但短短几天之后,三位御史暂居的驿站从门可罗雀到拥塞不通,几乎让不明就里的人目瞪口呆。无职在家的泰慊同闻讯顿时昏厥,他无论如何都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而孙雍也是在家中暴跳如雷。无奈他们先前威势虽隆,但墙倒众人推却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官员中也没有那种明确的效忠意识,顿时蜂拥而去告密的几乎将驿站淹没。
但泰慊同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那本帐簿看来还没有落在连玉常等人手中,否则起先这一关绝不至于这么好过。事到如今,革职对于他来说只是最轻微的处罚,只要能保住元气,靠着萧云朝的势力,东山再起不是难事,但帐簿一定要追回。想起自己那帮如同无头苍蝇的属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别人的部属都能干得很,而自己养的这些人却都是饭桶,他无论如何都觉得丧气。
不齿这些龌龊官员言行的三位御史陷入了一片忙碌,光是他们现在掌握的证据,足以震惊整个朝廷,牵涉的上下官员不下百位。虽然战绩骄人,但这完全违反了皇帝的初衷,三人一想起皇帝威严的神情,满腔的热情顷刻之间便化为了乌有。制衡,唯有制衡才是平稳之道,连玉常等人商议之后,立刻连夜开始整理那些文书资料,只要是那些关系重大又牵涉甚广的,他们立即封存,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尽管趁此机会大发厥词,打击异己的官员时常出现,但胡南景在这个时候站在了前头,圆滑的手腕稳住了一大批人。正是他的一个个暗示,让本来蠢蠢欲动的人慢慢平息了下来,这些人也不是不知轻重的,几句提醒顿时如冷水浇头一般让他们觉察出了事情的诡异。也正是因为胡南景在这次异动中压住了阵脚,让连玉常在之后的奏折中为他说了几句好话,竟是让他小小得了一个彩头。
绵英看似在成都知府任上循规蹈矩,什么都没做,但却是他在背后瞧瞧散播着不同版本的流言。身边的小厮都是风无痕挑拣出来的可靠人,使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因此街头巷尾的非议虽多,却半点都牵连不到他身上,完全是坐山观虎斗的局面。
风无痕好容易弄清楚事情原委,却还是不甚明白绵英为何瞒着他上书,不过想及四川一波三折的局面,他还是深幸那不是他的地盘,否则这么一折腾,不是伤筋动骨也得元气大伤。他猛地想起了被他搁在旁边的帐簿,顿时省起了绵英当时奇怪的举动,立刻翻检起来,不过看了几页便倒吸了一口冷气,人也霍地立了起来。
“殿下,信上说了些什么?”师京奇见风无痕举止异于往常,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连忙出口问道,“难道绵英在信中虚言敷衍,让殿下生气了?”
“若是那样殿下直接大发雷霆就成了,用得着如此失魂落魄?”陈令诚没好气地瞪了师京奇一眼,关切地凑上前去,“究竟是什么事?”
风无痕颓然地摇了摇头,“幸好绵英在上面作了一些注脚,否则我还真是看不懂。但仅仅凭那一点点浮出水面的东西,绵英的及时上书便是天大的幸事。”他随手将帐簿递了过去,目光也变得清冷而幽深,“世事无常,看来可信之人还真是难寻啊!”
师京奇略瞟了一眼便觉头大,他是一门心思钻在书籍上的人,对于记帐实在没什么心得,至于注脚则是还在风无痕手中,只得用求助的眼光瞥向陈令诚。无奈这位陈大太医看别的都成,但帐簿对他来说也如同天书一般不可琢磨,最后竟还是苦笑着将东西交还了过去。
“我真是糊涂了,你们还是看看这个吧。”风无痕先是一愣,随即省起自己的失常,只得用一阵尴尬的笑声遮掩了过去,“若是舅舅看到这个,说不定当下就想拔剑杀过去。忙活了半天,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惜可叹啊。”
手中的那张薄薄纸片以及风无痕颇有深意的言语,让反应迅速的师京奇和陈令诚顿时明白了事情原委,对于绵英的急智也是赞赏不已。
“此事得尽快告知萧大人,或是直接禀上瑜贵妃娘娘才是,否则若是被他人向萧家捅出了绵英的事情,殿下就被动了。也难怪绵英事先一点风声不漏,皇上前几日还寻了个由头称赞了殿下一通,赏赐了不少物件,原来是因为殿下没有掺和的缘故,倒叫我们全猜错了。”陈令诚心中的石头既然落地,言语之间便没有那么拘束。
“陈老还拿本王打趣,父皇的赏赐虽好,无福消受也是白搭。”风无痕对于陈令诚变相的慰藉也是心下感动,但眼下还不是叙温情的时候,“如今这事虽说不难解,但究竟是直接找上母妃还是先和舅舅说清楚,先后之分也得费些思量。舅舅为人颇小心眼,若是瞒着他,恐怕日后会连累绵英,毕竟考评可是吏部作主。”
“那就依着殿下的意思吧,先上萧府,然后进宫,不过行事得谨慎些。萧大人的性子有时候难以捉摸,若是此事传到皇上耳中,绵英的苦心也就白费了。”师京奇和陈令诚对视了一眼,又提醒了一句,“如今殿下正是得蒙圣眷最深的时候,万不可大意。”
“只要舅舅能受得住就行。”风无痕苦笑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帐簿收在怀里,站在一旁始终一声不吭的小方子立刻打开了书房的门。自从得了先前的教训,他为人收敛了不少,多了几分沉静的感觉。往常那种嬉笑的行径几乎从身上褪下了,现如今王府中皇帝赐下的其他大小太监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内院总管的名义让他在府中说话的分量也重了许多。然而,小方子知道,那种之前毫无隔阂,纵情谈笑的时候已经完全过去了,现下的他,永远不会忘记主仆间隔着的高墙。
无痕篇 第五卷 党争 第十八章 帐簿
萧云朝听说风无痕来访,心中不禁一宽。这些天来他实在是受到了太多压力,有的时候甚至感觉到同僚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不屑和耻笑。幸好府中的那些幕僚真是不赖,每次上朝前准备的言辞总能派上用场,因此撑得虽然辛苦,但还是没有让别人看笑话。
“舅舅,眼下都已经进了夏日,你这里却还未用冰,难道就不怕热坏了身子?”风无痕进门便调笑道,“若是旁人见了,还不得笑您府中的下人不会体谅主子?”
萧云朝先是一呆,随即便省起了先前总管来报的情景,他怎能说是自己心情不好,责骂家人不知俭省?当下便打哈哈蒙混过去,一边将风无痕往大厅中请,心中却在猜度着外甥的用意。他当然知道风无痕这几年深得圣眷,但和他这个舅舅还是有一点疏离,因此来访的次数并不多,今次在自己正好遇到难事的时候前来,难保没有更大的事情。
谁知风无痕刚刚落座,便示意萧云朝遣退了无关人等。待众人退去后,他原本平和的脸上甚至是可以凝得出霜来,铁青得可怕,完全没有进门时的从容。见到如此情形,萧云朝本就惴惴然的心情顿时更加忐忑了起来。
“无痕,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脸色如此难看?我现在可是已经焦头烂额,你可不要再把什么麻烦事踢过来了。”萧云朝是实在被眼下的事吓坏了,尽管贺甫荣也是麻烦缠身,但比起他来却是从容了许多,有时甚至还有心情冷嘲热讽一阵,让这位国舅爷的心情完全陷入了低谷。若不是何蔚涛时时替他担点心思,恐怕他就得借着入宫请安的名头诉苦去了。
“舅舅这里可有非常可靠的帐房先生?”风无痕却不先说来意,反而问起不相干的事来,“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完全信得过的人才行。”
萧云朝愣了半晌,方才疑惑地答应了下来,为的不是别的,而是清楚外甥的脾气,绝不会无事生非。他亲自到外边对一个小厮吩咐了两句,随后又走了进来,“府里的帐房虽然可靠,但还是比不得那几个幕僚,毕竟都是娘娘选的,应该不会有差错。如果我没记错,小年的算帐功夫也是相当不赖的。”他忐忑地打量着风无痕的脸色,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滋味。
风无痕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答话,显然准备待那人进来再说,这种难言的沉寂让萧云朝的烦躁之意愈来愈浓。幸好年嘉诚来得不慢,他倒是很少有这种被召见的经历,平日过于顶真的行为让萧云朝对这个幕僚一向是敬而远之,今日究竟所为何事,他实在有些好奇。
年嘉诚谨慎地关上了门,他是个聪明人,早发现了座上两位贵人脸色不豫,似乎有什么相当为难的事情。“属下参见大人,参见七殿下。”他躬身行了一礼,便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
虽然曾经听说过这位连母妃都推崇不已的萧府幕僚,风无痕却是第一次见他,因此特意多打量了几眼,心下赞赏他那种荣宠不惊的态度。萧云朝尽管不满于这个幕僚过于傲慢的态度,但现在是用他的时候,也不得不收敛起平日的官腔,“嘉诚,七殿下说是有要事需要你的帮助,你可得拿出十分本事,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才是。”
年嘉诚心中一跳,随即镇定地答道:“但请殿下吩咐,如若属下能够解决,定当竭力相助。”
风无痕也不多话,取出帐簿便递了过去,脸上依然是那种说不出的阴沉表情。年嘉诚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文书,见是一本帐簿后便有些惊讶,但还是专心地翻阅起来,口中不时念念有词,脸色也愈来愈凝重。萧云朝本就是揪着的心顿时更加提了起来,心中暗骂风无痕和年嘉诚两人的打哑谜。
好容易等年嘉诚将帐簿看完,萧云朝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嘉诚,里边究竟写得什么,到底有什么玄虚?”
“回禀大人,里边记得是原四川巡抚泰大人的一些秘密帐目。”年嘉诚将帐簿交还,方才谨慎地答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这些东西全是见不得光的。”
萧云朝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东西既然已经追回来了,那便没什么要紧的。再者,泰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