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善是知道规矩的人,远远叩了头之后,略坐了片刻便辞了出去,心底却兴奋不已。太后萧氏如今居于深宫,鲜少接见外臣,他这个蒙古藩王能得此恩遇,无疑是天大地荣宠。为他引路的汪海还不忘去坤宁宫请示了一声,这才引了赖善往永宁宫行去。
“老王爷,皇上今儿个可是格外开恩。按照宫规。但凡椒房贵戚想要觐见各位娘娘,只有女眷才能进去,而父亲兄弟之类的血亲却只能在宫外叩头而已。皇上念着容嫔娘娘年轻。又是草原上长大的贵女,这才请了太后懿旨,让你们父女俩见上一面。”汪海一边引路,一边笑吟吟地道。“就连昭宁宫的贞嫔娘娘还没有这个体面呢,老王爷您可是福气大了。”
赖善听得心中一动,一个太监能说出这种话来,不问自知,不是皇帝有意透过别人提点自己,就是那太监太过饶舌多嘴。可是,跟着皇帝地人决计不会是后者,因此他也就不敢拿着王爷架子。“承蒙汪公公吉言了,那是皇上天大的恩德,我这个作臣子的自然只有祷祝皇上身子康健,江山万年而已。”他的言语极为诚恳,心中却在计较着该如何劝慰女儿。毕竟,入宫两年都未曾有个一男半女,倘若不是皇帝对他极为礼遇,赖善都要怀疑女儿是否失宠了。
容嫔雅娜一见了父亲,顿时眼中水光乍现。然而,当着随侍在侧的宫女太监的面,她却不敢表露得太过,直等父亲行过礼后,方才打发了所有人离去。“父王,您终于来了!这宫里头的人仿佛都是木头,这个不准,那个不让,我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了!”由于四周全无外人,她也就放下了所谓的矜持,脸上满是戚色,“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人,我,我……”
赖善见雅娜这般模样,立时就有些慌了。他何尝不知道深宫中地规矩森严,历朝历代,困死在其中的宫妃不计其数,其中身份贵重的女子也不在少数。雅娜虽然是他地女儿,但论及身份和情分来,比起皇帝的其他嫔妃来都还差得远,哪能容她这般任性?想到这里,赖善不由上前几步,郑而重之地道:“雅娜,当年我也问过你,你对部族中的那些勇士什么的全都看不上,一定要嫁一个身份贵重地。如今,你是皇上的嫔妃,身份比草原上的任何一个王爷都要尊荣几倍,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任性?”
雅娜愕然望着赖善,她压根没有想到一向珍爱她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情顿时往无底深渊沉去。她在宫里的生活尽管相当优裕,其他嫔妃也并未刻意为难,但毕竟是和故乡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除了如贵妃红如时常前来探视一番,其他诸女也不时送她一些小物事,然而,在草原那种天地宽广的地方长大的她,实在无法忍受后宫中那种寂寞难耐的日子。
“父亲,你是库尔腾亲王,应该可以去恳求皇上的。”雅娜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皇宫中就是那么一点地方,什么事都有规矩,哪怕是让我出宫散散心也好。”
“雅娜,你太胡闹了!”赖善实在难以抑制心中那种荒谬的情绪,怒声训斥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中原,不是蒙古!别说你父亲我已是卸去了爵位的亲王,就是爵位仍在,在皇上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藩邦王爷而已,能说得上什么话?你好歹也是进宫两年了,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学人家明秀郡主?皇上嘴里虽然不说,但心中一定会有所比较,你知不知道,再这么任性放纵下去,我库尔腾部都要被你害死了!”赖善现在无比痛恨当初的决定,如果早知道雅娜是这样的脾性,还不如随意择一个部族首领嫁了,好歹也不必担心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雅娜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唯一明白的是,即便是父亲,也对她目前的处境毫无办法,而且只是一味地劝她忍耐而已。可是,让她学那个明秀一般规行矩步却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曾经让宫女套过明秀身边侍女的口风,这才知道,自明秀六岁起,萨克亲王胡里奇根本就是把明秀当作京城的那种大家闺秀养着,不仅延请明师教其书画识字,甚至连其他的都是学习中原礼数。
而雅娜的生活却完全不同,她永远都是如同草原上的微风,永远都是明艳开朗,然而,她现在却只属于这深宫。
风无痕无言地听着一个太监的奏报,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末了,他才挥手令其退下。赖善的言语挑不出一点毛病,看得出来,这位老王爷已是深得了权谋中的三味,知道轻重深浅,然而,雅娜的言语却实在不象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离座而起,自古帝王的婚姻,不是为了笼络权贵就是为了交好外藩,他的情形也丝毫不例外。不可否认,在库尔腾部会盟的那些日子,他对于热情开朗的雅娜很有好感,因为她身上没有中原女子的矫揉造作,可是,当她顺应赖善的心意嫁入皇宫时,一切便都没有这么简单了。
后宫中看似一片平静,然而,随着诸多皇子的降世,储位之争却无可避免地掀开了帷幕。只看诸女将自己的儿子牢牢护住的迹象,他便可以猜测出她们心中的担忧,皇位只有一个,难保他人为了御座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即便那些嫔妃都没有太多非分之想,外头的朝臣也会打着其他算盘,毕竟,这种时候站对了立场便有拥立之功,否则当年又怎会有那么多官员往夺嫡之争中掺和?
海观羽已然逝去,风氓致也不可避免地重病缠身,暗中窥伺的人却在露出马脚后便不再浮出水面,仿佛不复存在一般。然而,风无痕却一点都不敢大意。他的皇位看似极为稳当,但作为一个守成之君而言,只要稍有差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他自知才干只是中平,有些事情即便有心去做,却仍旧掣肘重重,只能暂且搁下。
人各有志,只能随她们去了。风无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想起了先前越起烟的恳求,头脑顿感一阵胀痛。他本以为自己对她只有爱重而无情意,现在看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越起烟的才干和能力将她的其他优点全都掩盖无踪,这样的女子,确实应该辅助夫婿建功立业,绝不应该湮没在深宫之中。然而,凌云的祖制摆在那里,后宫嫔妃不得干政,这是一条死规矩。即便是各代的太后,也只是在皇帝病重或是年幼时临朝摄政,绝不能逾越,又何况越起烟一个小小的贵妃?
兴许,如果自己还是一个手握大权的王爷,越起烟的日子会更快乐一些。风无痕的心头突然浮现出这样一缕思绪,转瞬又无影无踪。
无痕篇 第十卷 升平 第八章 承诺
女儿红如封了贵妃,陈令诚这个作父亲的自然也是一同受了封赏。
他本来就是为皇帝出力颇多的人,若非他自己谢绝了多次赏赐,早就不在太医院作一个小小的副医正了。不过,这一次红如的晋封之后,他再呆在太医院这个小小的衙门便不再合适,因此,皇帝那个三等侯的封赏立时将他托入了达官显贵的行列。谁都知道皇帝对陈令诚恩宠有加,如今一旦封爵,前来贺喜的人几乎把小小的陈府门槛踏破。亏得皇帝在晋封的旨意后头还加赐了府邸仆役,陈令诚这才稍稍清净了一些。
不过,太医院的那些同僚那一头他便无法拒绝了,沈如海第一个提议为他庆贺一番,其他人当然也是个个附和赞同。如此一来,拗不过众人的陈令诚只得答应了下来,在府中令人摆下了足足十桌酒席,这才让太医院上下从御医、吏目、医士到医生的所有人都得以坐下。饶是如此,那个巨大的花厅仍是挤了个满满当当,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毕竟,太医和侯爷的差别巨大,陈令诚此次可谓是替他们挣了天大的脸面。
敬酒的诸人中,倒数医正沈如海最为殷勤。他原本就知道皇帝和陈令诚的密切关系,而且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所以打点了一堆的逢迎话,直叫陈令诚大叫吃不消。“沈大人,你就别再拿我开销了。皇上礼遇那是不假,可还是循着礼制而行。说一句实话,我对于封侯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你又不是不知道。“陈令诚半真半假地埋怨道,这才举起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今日不过是叙同僚情谊。你们就别恭维了,我受不起。”
沈如海见状也就作罢。他和陈令诚共事多年,亲见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太医步步晋升上来,一切都是靠当年的勤郡王,如今地皇帝。若真论起恩宠和圣眷来,沈如海可以断定。即便是鲍华晟这样的清直老臣,也决计比不上陈令诚自皇帝年少时起的相伴扶持。因此,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毕竟,医正这个位子对他来说已是到头了,可将来子孙若是也能进太医院继承衣钵,那可就是天大地脸面。
杯盘狼藉之余,有些个太医便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陈令诚看看实在不象话,连忙示意下人将他们安置了回去。筵席也就自然而然地散了。
虽说他这宅邸乃是皇帝新近赐下,但里头的伺候人却是内务府精心挑选过地,一个个都是伶俐到十分的角色。再说陈令诚也不虑有人监视他的起居。因此对他们都是放心得很。
好容易待到众人一一告辞离去,陈令诚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抬脚回了书房,他便觉一阵发怔,只见冥绝一个人站在里头。只是打量着墙上的一幅画作出神。“冥绝,以后你进来也让下人通报一声好不好?若不是我还算胆大,非被你吓死不可!”陈令诚一边埋怨,一边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那幅画不过是赝品,我拿来充数的,你看得那般出神作什么?”
冥绝早听到了陈令诚地脚步,听他这般问话不由心中好笑,面上却仍是冷冰冰的神情。“若非皇上有旨,我哪有功夫深夜到你这里来。对了,如今可是要称呼你一声陈侯了。”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这种难得一见的表情几乎惊掉了陈令诚的下巴。冥绝也不管对方如何惊诧,又开口道,“皇上知道你是闲不住的人,这才打发我来问一声,如今太医院是容不下你这位侯爷了,今后可有什么务实的打算么?”
陈令诚这一次却是真的愣了,好半晌才摇头道:“皇上想的确实周到,不过我这个人闲散惯了,拿一个差使拘着反而不妥。京城若是逛完了,我就往各地去继续闲逛,横竖皇上倒是给我一道恩旨观风也就成了,正好用这个劳什子的侯爷身份压一压那些个龌龊官吏!”说着,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股难掩地杀气,“当然,那些所谓行侠仗义的家伙也不例外。“冥绝起先听着还好,待到对方最后一句话出来时,他的脸色便有几分复杂。陈令诚从来不提家世背景,就连太医院地履历上也不过是标注着父母双亡,妻子病故而已,别无一点其他讯息。如今看来,陈令诚早年似乎还遭过一些变故,否则也不会至今未曾续弦,连红如这个女儿也是后来认的。“陈老,皇上给你侯爵看来没有错。”冥绝沉声道,“皇上先前就曾经说过,你老是不肯接受任何封赏,推三阻四的令人不解,这一次倒是最爽快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人生本就是如此。你人不像皇上那般需要考虑种种因素,能放手地尽管放手去做就是。”
他大约想起了行前皇帝的吩咐,又补充了一句,“皇上说了,只要不是干碍太大,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尽管去做就是,万事都有皇上替你兜着,横竖你行事向来都知道分寸。”
陈令诚却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设想得如此周到,顿时大愕。不过他本就是城府深沉的人,片刻之后便重重点头道:“我知道了,冥绝,你回去替我向皇上道谢。这么多年来,皇上还记得当年的那些戏语,我已经心领了。不过,当年他还有答应别人的承诺,千万不要忘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微微一笑,显然想到了皇帝闻言后的表情。果然,风无痕得了冥绝的回报之后,脸色立时就变得哭笑不得。陈令诚跟随他多年,无论是智计还是武略,都为他抵挡了诸多风雨,因此给一个侯爵已是赏得轻了。无奈有些事是不能宣扬出去的,因此他这一次只能借着晋封红如的机会赏了他爵位,心中却是想着对方可以得偿心愿。须知所谓侯爵乃是超品大员,任何地方官员都无法对其进行节制,如此一来,在某些方面,陈令诚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不过,陈令诚的刻意提醒他哪会听不出来,不过就是指那两个从一开始便襄助于他的人而已。然而,风无痕心中自是有数,像他们这样的身手高绝之人,寻常荣华富贵早已不看在眼中,之所以接受也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而已。陈令诚的加封还有红如作幌子,那两人那边就有些麻烦了,若是胡乱赏赐,传出去话便不甚好听。风无痕陡地想起石宗先前的抱怨,顿时眼睛又是一亮,只有将那些人马名正言顺地收归于朝廷麾下,他才不会有太多顾忌。
他既然下了决心,出面的自然便是冥绝,不过,这一次石宗也在后面随行。石宗自从跟随风无痕以来,虽然寡言少语,但行事极有章法条理,为人又谨慎,风无痕这才派了他重新统领那帮密探,这两年也有了颇大的起色,一举揪出了不少邪教中人。不过,重新培养人手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因此石宗也是焦头烂额,一听皇帝提起可以给他补充外围人手,他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然而,从踏进那座院子的第一步起,石宗便感到一阵心惊。他在入宫当侍卫之前,也曾经在江湖上厮混过一阵子,见识过所谓阵法的威力,因而绝不敢小觑。尽管他出身书香门第,但由于自小不喜读书,因此游历倒是成了年少时最主要的活动,足迹几乎踏遍了万里河山,所幸最后觅得明师,否则铁定是一个浪荡子。他跟在冥绝后头躲过一个个机关,心头愈加惊异,主子还有其他暗处势力他虽然知道,但从未想过有这等隐伏的本领。怪不得人说中隐隐于市,这一座诺大的宅院,若非有心人,谁会想到暗藏着无比杀机?
郎哥见冥绝还带了别人前来,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不过,风无痕身边的几个人他自然廖若指掌,立刻便认出了石宗。他和翠娘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感心中诧异,须知石宗如今统领着庞大的皇家密探,上这里来做什么?冥绝却毫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了风无痕的意思,便从怀中掏出了两块金质腰牌,又从石宗那里拿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尽管早有这一天的准备,但郎哥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包袱里是一堆空白的兵部委任状和腰牌,里边一色全是把总。尽管只有正七品,但好歹也算是武职官员,皇帝的手笔不可谓不大。冥绝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番,两人才知道这代表着各处密探小队的首领。至于那两块金质腰牌,则分明是宫中侍卫所持之物,二等侍卫的职衔在宫中虽然不算什么,但在外头却是可以发挥不小的作用。
郎哥把玩着那枚颇为精致的腰牌,半晌才开口道:“皇上的心意,草民领了,今后若有事情,就请石大人吩咐就是。”他将东西递给了一旁的翠娘,这才正容道,“我等不过是草民,皇上如今位居九五之尊,还能记得当年的事,草民就已经知足了。有了此物,那个承诺便当皇上已经完成,今后但有差遣,草民定当尽力。”
翠娘也是悚然动容,皇家密探向来隔绝外人,想不到皇帝今次竟能下这等决心。虽然明面上他们确实要听石宗差遣,但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之下,他们培养出来的人手绝不会轻易违逆他们俩的命令。皇帝这是在变相地帮助他们的心愿,两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