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将聂思远先带下去。”风无痕摆手吩咐道,“让他和家人再见上一面。”
众官员都愣了,聂思远的罪名,如不是皇帝刻意优容,罪及三族都是可能的,赐死已经算是极轻的刑罚。如今这位七殿下还让他在临死前再见一次家属,这其中是否有何玄虚?只有聂思远眼中泪光一闪,露出了感激之色。只见他伏地再叩了个头,这才跟着两个侍卫退了下去。几个相好的官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诸位大人,本王一路行来,虽未亲见多少灾民,但已知福建灾情,刻不容缓。不知各位为民父母者,在大灾之后采取了什么应对之策?”处置完了聂思远,风无痕的神色也轻松了许多,不过他的第一句话却如同匕首一般,直刺诸官员的要害。
聂思远既已革职赐死,布政使郭汉谨也就成了在场品级最高的官员,其余人尚可推搪,他却是连躲都不能躲。不过,幸好这些问题他已有腹案,实在不行还可推到聂思远身上,倒不是完全无法应付。
“回殿下的话,此次福建灾情来得突然,因此各府县准备不足。福建本是富饶之地,但此次暴雨不止,虽是盛夏,仓中粮食却霉变无数,即使赈济灾民也会招人疑窦。无奈之下,聂大人只得用朝廷拨下的赈灾钱款,向外省购买粮食,但那些奸商见机哄抬粮价,因此未购得足够粮食,这才使灾民食不果腹。恰逢灾后瘟疫流行,死伤无数的后果就无法避免了。此次水灾淹没良田共计数万顷,其他损失不计其数。我等为官者虽尽力谋划,但天灾之威,非人力能阻挡……”
“够了!”风无痕冷冷打断了郭汉谨的话,“依郭大人所述,此次百姓死伤惨重,竟全是天灾,而无人祸了。朝廷三令五申,大灾期间,不得哄抬粮价,那些粮商视朝廷法令于不顾,若是无人在背后撑腰,恐怕他们的胆子没这么大吧?再者,淹没良田无数,本王怎么听说福建的几大豪绅不仅丝毫无损,名下的田地反而多了?”
一众官员早闻报风无痕是一路循规蹈矩而来,谁料想他会对这些隐秘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心早就慌了。须知他们如今都是待罪之身,不比那些豪绅在当地的潜势力,若是风无痕拿他们开刀,怕是要扫倒一大片。
虽然自己不能微服,但派两个可靠人去打探消息,却是相当容易的。风无痕近身侍卫叶风原就是福建的世家子弟,当仁不让地担当了探子的任务,因此,对于福建各地的灾情,风无痕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二哥真是糊涂啊,如果真的是叶风说的那样,恐怕他自己都被别人当了枪使,几十万两银子,哼,福建背后的勾当恐怕连几百万两银子都不止!
“好了,本王远道而来,也有些倦了,今天就言尽于此,还望各位大人好好考虑。此次父皇对福建之事震怒非常,恐怕一点推诿之辞是无法让他老人家消气的。”风无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勤政殿中,皇帝风寰照正在皱着眉头阅览着一份刚刚呈上来的密折。“左都御史鲍华晟奉旨求见!”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打破了难言的沉寂。风寰照使劲揉了揉已经有些昏沉的脑袋,沉声道:“宣他进来!”
“微臣鲍华晟叩见皇上!”鲍华晟年近四十,从普通部院小吏一直升迁到从一品的都御史,刚正不阿的名声一直流传在外,被誉为朝中的“铁壁”。当年,他一道折子参倒了江南自总督至知府的十六名官员,声名大噪,两江百姓甚至为他立了长生牌位,算是凌云难得一见的清官。
“鲍华晟,知道朕为什么单独召见你么?”空旷的大殿内只有两个人,皇帝的声音似乎有些飘忽不定。
“恕微臣驽钝,不知皇上召见微臣有何要事?”鲍华晟有些惊疑,往常面圣,皇帝都是直接赐座,鲜有不叫起的状况,今天究竟怎么回事?
“鲍华晟,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从七品小官做到极品大员,不过十数年功夫,升迁之速,为本朝罕见。想当年,你弹劾江南那些龌龊官员的铮铮铁骨,朕还是记忆犹新。”皇帝的语调竟有些感伤。
“微臣惶恐,当年不知天高地厚,亏得皇上明察秋毫,方才拯救了江南几十万百姓。”十几年的宦海生涯,鲍华晟也已经磨砺得深沉万分,断不会为皇帝的几句夸奖沾沾自喜。
“是吗?”皇帝突然微微冷笑,“朕只是可惜一个原本为人敬仰的直臣,居然会为了功名前程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无痕篇 第二卷 展翅 第二十五章 后着
鲍华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着实让他吓得不轻。“皇上明鉴,如果皇上觉得微臣平日有什么言语失当,甚或有什么不法之事,还请明示。微臣自认平素谨言慎行,并未有犯国法。”
“谨言慎行?”皇帝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谨言慎行的你会把应该密折直奏的东西明折拜发?谨言慎行的你会在事先与几个福建人行动鬼祟?谨言慎行的你会和上书房的书吏先打过招呼?鲍华晟啊,鲍华晟,你太让朕失望了!”
鲍华晟此时的表情就如同见到了鬼一般,如果说皇帝的第一句指责他还能加以解释,第二句还可以勉强敷衍过去,第三句他就压根找不出理由来了。平日里可以驳得那些作奸犯科官员体无完肤的他,硬是只能张口,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无话可说了吧?”皇帝缓缓步到鲍华晟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朕原本就想,你不掺和进那群逆子的党争里头,倒是个聪明人。你还年轻,朕是想留给储君使的,却不防连你都陷入了里头。你知道你那份折子的后果么?现在怎样,朕死了一个儿子,还把另一个送进了虎口,你满意了不是?”
鲍华晟连连碰头道:“微臣万死,但微臣可以对天发誓,那份奏折并没有任何私心,此心可昭日月,绝无任何陷害。”
“朕有说你陷害么?”皇帝的口气是说不出的嘲讽,“你参哪一个人,事先没做充分准备?又有哪个人是你参不倒的?哼,朝臣中都流传,‘为人不作亏心事,朝上不怕鲍参本’。说得不就是你么?你的参奏确不是捕风捉影,但朕问的是你的心,身为臣子,你扪心自问,究竟是不是纯臣!”
句句诛心直言深深地刺着鲍华晟的心,不错,他确实不是一个纯臣,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辅佐君主的名臣,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丝毫不惧那些贪官污吏的威胁,将监察院打理得有声有色,为的就是能青史留名。此次大费周章地上了这个奏折,本以为定可一举成功,没想到留中多日后,结果居然是触了皇帝的龙鳞。但他生来倔强,自己的做法虽有些卑劣,却不犯国法,况且为民除害,有什么不妥,莫非皇帝是心疼儿子?
“鲍华晟,朕也不多说了,这次的事情,朕也懒得追究了,过错这东西也分不清楚。但朕要提醒你一句,做事的时候不要只看着前头,那几个福建人什么来历你清楚么?那个上书房的书吏是谁的门下你清楚么?退一万步说,倘若因为你的奏折而使社稷不稳,你有何面目伫立于朝堂之上,披着这一身极品官服?”
连珠炮似的发问下,鲍华晟终于变了脸色,难道……皇帝的意思是说自己被别人利用了?不可能,绝不可能!但是,他越想越心惊,那蹊跷的偶遇,那听似无心的谈话,还有那举动古怪的书吏,没想到自己自视英名,却做了别人的工具。
皇帝长叹一声,摇头道:“你退下吧,好好想想朕的话,做事三思而后行,不要老是冲锋陷阵,你是都御史,领出一批不畏权势的后生来,才真正显得你的本事,才是言官本色。独自一人赚一个清官名头,又有什么可自矜的?”
鲍华晟一步一停地步出了勤政殿,往来的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一脸灰白的大员。仅仅半个时辰功夫,他仿佛一下子走到了人生的暮年,苍老而颓唐,皇帝的话仿佛仍然响彻在耳边,打击着他已近崩溃的心防。
所谓钦差行辕,不过是临时征用了一座富户的宅邸,那户人家听得府县说是皇子钦差驾临,二话没说就腾了房子,接着就是一番鸡飞狗跳地装饰,待到风无痕抵达时,一座崭新的豪宅已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太豪奢了。”风无痕苦笑着端详着那大得有些过分的宅子,要是放在京里,一个逾制的罪名怕是跑不掉的。但这里是天高皇帝远的福建,自己住了人家的宅子,恐怕拉不下脸参主人一个大不敬吧,那不跟白眼狼差不多?
“哪里,殿下身份尊贵,下官等自当竭力应承。为了护佑殿下安全,下官已调了一营兵士负责警戒,保管安全无虞。”守备刘启正巴结地笑道。
“刘大人不用费心了。”风无痕若有所思道,“父皇赐了我这五百名精锐兵士,想必保护本王的安全还没什么问题。再者,人数太多,进出多有惊动,还是免去好了。”
刘启正便有些讪讪的,马屁拍在了马脚上,不过他的脸皮一向厚,否则也不会分配到这伺候的差使。“那是,殿下的这些兵士全是京里的精锐,卑职这些属下自然比不上。不知殿下还有些什么吩咐,卑职立刻吩咐那些下人去办!”
“算了,刘大人今天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风无痕颇有深意地扫了刘启正一眼,语带双关地说,“本王旅途劳顿,也想先歇息了,子煦!”
刘启正可不是傻瓜,徐春书才一伸手,他就连忙施礼道:“如此下官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先行告退。殿下如有吩咐,请随时通知下官,一定随叫随到。”
风无痕含笑点头,先转身回了屋里,只见陈令诚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甚是消遥自在。不过,他的嘴里却似乎在哼着什么不知名的小调,指节还有节奏得敲击着桌面。
“陈老真是好雅兴。”这里不是自己的府邸,风无痕还是维持着场面上的称呼,“就不帮我出出主意,那些个官员几乎是想将我吃了!”
“恐怕未必吧。怎么老夫看到的是殿下一语震全场,福建大小官员不敢妄动?顺便还卖给将死之人一个人情,顺便让那帮子官吏不敢妄动,如此本事,还需要老夫干吗?”
“好了,陈老就不要取笑我了。”风无痕一屁股坐了下来,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
陈令诚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显得孩子气的风无痕,“哪有你这么灌的?要是宫里人看到了,还不定怎么说你呢!这些习惯,在外人看来没什么,可内行就不同了,他们会认为你这个皇子不够尊贵。”
“好了,陈老,说正题好不好!”风无痕最是不耐烦这些折磨人的规矩,好不容易出宫那么远,他总想放恣一下,“他们都是地头蛇,我一个只担着郡王名分的皇子,哪压得住这些混蛋?”
“殿下真有想过要压他们么?”陈令诚一晒,“心照不宣,殿下想什么,老夫可清楚得很。对了,你那位幕僚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远非寻常落第举子可比,有些事情你不妨让他动动脑子,别老是想着老夫。老夫一个大夫,还是安分些的好,否则落下个干政的罪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他神色古怪地道。
风无痕心中一紧,陈令诚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来,想必是嗅到了什么风声。看来自己真的要以静制动才行,那些官儿,就让他们自己先跳出来吧,反正父皇也没有给一个期限。倒是福建的灾民恐怕撑不到那个时候,先得想一个万全之策赈济了他们,否则自己这个钦差徒惹人笑话。可是,到哪儿去弄钱呢?
无痕篇 第二卷 展翅 第二十六章 求见
“小姐,这下可好,我们一直跟到了福建,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奴婢好歹跟您到了这里,您就给奴婢一句话吧!”抿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主仆际野了,气呼呼地发问道。她现在是一肚子火,本以为半道上主子会回心转意,没想到和那个侍卫嘀咕了一会之后,竟是直接到了福建,悔得她肠子都青了。
海若兰早换了一身女装,虽不是什么华贵的装束,却显得恬静而优雅。从表面看来,谁也不会觉得这个看似大家闺秀的女子有如此坚决的表现,离家千里来到福建,这可是了不得的壮举。“抿儿,我早说过,你要是不愿意就别跟来,回去就是了。”她漫不经心地说。
抿儿气得眼泪直打转,这主子真是尖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自己一个小女子,从这里直接回京城?简直是笑话!要是自己有这本事,绑都把主子绑了家去。一气之下,她恨恨地甩门而出,直接到自己房间生闷气去了。
海若兰微微一笑,她何尝不知道这个丫头对自己这个庶出的孙小姐并不十分尊重,可惜自己从小由母亲带大,就连这个贴身丫鬟也是十岁那年才派过来服侍的,身为家生奴才的抿儿怎会不知道自己这个所谓主子的分量,平日里的伺候就有些懒散,更何况这次连累得她远走千里?
她轻轻拿起一件斗篷,真是快啊,路上还是盛夏,到了这里已经快秋天了。路上相见不便,但现在既然已经到了福建,再不去见他,在那个仇庆源看来,说不定就得生疑心了。长痛不如短痛,今天不如把话都挑明了,若真是没有半分希望,自己还不如舍了这三千烦恼丝,作个姑子倒也干净。
福临客栈的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美人从自己客栈的上房走出来,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前天住进去的明明是两个俊秀的后生,怎么出来的竟是个女人?正在瞠目结舌之际,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老板,帮忙雇一顶轿子,我要出门。”一锭足有二两重的银子放在了桌上。
老板心中一喜,如今是银贵铜贱,打发一顶轿子最多不过一吊钱,那落到自己怀里的就相当可观了。有了银子,他也懒得追究客人是男是女,反正房钱早已交过,自己只要好意应承着就行了。他满脸堆笑地接过银子,忙不迭地打发伙计道:“小胡,快去轿行雇辆轿子来,要干净些的,你好好挑挑,别委屈了小姐!”
那小伙计也甚是伶俐,应了一声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不知小姐要到那里游玩?嘿,这附近虽没有什么好山水,市集上却热闹得紧,各式玩意都有,还有那净缘寺,听说里面的姻缘签灵得很,我们这的男女经常去求,有菩萨佑着嘛……”老板唠唠叨叨地巴结着。
海若兰无可无不可地听着,心中却颇是好笑,姻缘这东西,若是都是菩萨管着,恐怕非累死不可。真正的有情男女,用不着求姻缘;那无情的男女,姻缘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笑话;还有那一众苦命的痴恋男女,菩萨恐怕还抵不了他们家族的反对;似自己这般单相思的,若对方真的无心,恐怕就是天神下凡也难起作用。
老板见这女子无所谓的样子,也就知机地闭上了嘴,看这女客的架势,似乎不是寻常人家,自己还是少说几句好。不一会儿,轿子就到了,不过是一顶普通的青布小轿,装束得却很整齐,显然那伙计确实下了点功夫。
老板见海若兰施施然地就要上轿,突然省起一事,连忙招呼道:“小姐,不知您那位伴当……”他突然明白过来,小姐的伴当,那不是丫鬟还是什么,自己可不是糊涂了,“要不要小的去请您那位丫鬟下来?”
“不用了。”海若兰阻止道,“要是她下来找我,你就说我去了钦差行辕。”
这句话一出,上上下下全惊呆了,钦差行辕,自己客栈里竟住了一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