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先生说:“正是。”
沈景年笑笑,声音不轻不重:“……是该走了。”
齐正跟着他回到车里,见他半天没吩咐司机开车,便屏息在一旁等候,不时看一眼酒楼门口,心里暗暗着急,希望那女人突然良心发现,懂得二爷的良苦用心,自己乖乖下来。
足有半小时,没人出来。
沈景年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来一双白色的女式手套,沉默地凝视一会,轻轻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尽是自嘲:“开车。”
齐正开口:“二爷,我可以上去——”
沈景年面无表情:“不必。”
车开了。
沈景年忽的皱眉,来不及多想,将那双手套凑到唇边,咳了一阵,睁眼再看……又是血。
猩红的血,鲜艳刺目。
他杀过很多人,双手曾沾满血渍。
都是报应。
齐正忍了又忍,还是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低声道:“二爷,您若是对阿嫣小姐有意思,不如明说,横竖她是百乐门的人,就是您的人。”
“然后,等我死了,她替我收尸,若有仇家不肯罢休,上门寻事,她替我还债,替我遭罪么?”
齐正神情一僵。
沈景年收起那双斑驳的白手套,喃喃道:“……罢了。”
齐正原以为,那个妖里妖气、行事作风像极了狐狸精的女人,就这么从良了,放着所有正经的生意人不选,放着二爷不要,跟了青帮的郑老板。
可剧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酒楼认识郑先生后,那人住的青铜巷附近,常有青帮的人出没,全是些彪悍的汉子,只要一露脸,就能吓哭婴儿的那种。
好几晚,齐正经过青铜巷,都能看到36号门口,有几个汉子轮流守夜。
他有心让人留意阿嫣的动静。
回来报告的人都说,郑先生不曾在青铜巷留宿,别说过夜了,他就从没来过,只有青帮游手好闲的小喽啰,倒是一直献殷勤。
到了选美大赛的那天晚上,百乐门门前,成群结队的帮派人士现身,一个个拦下准备进去的客人。
“你——问你话呢,跑什么?”
“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我问你,今晚你准备投给谁?”
“……艾丽莎。”
“他妈的,你眼瞎了?到底谁长的漂亮,谁是选美皇后,你他妈的看不出来?”
“好汉,饶了我吧!我……我拿了吴老板的钱,他买了我这一票,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啊!”
彪形大汉眉毛一竖,脸色狰狞,左眼一道疤像极了弯弯曲曲的蜈蚣,更添可怕。他猛地脱掉上衣,露出手臂和胸口的刺青,又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吱作响。
可怜的男客已经吓哭了:“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钱还回去,票投给该投的人,懂我的意思吗?”
“懂懂懂,钱还回去,票投给阿嫣。”
“算你识相,滚。”
“下一个,你——给老子站住!”
齐正开车停在路边,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转头看向后座的男人,哭笑不得:“二爷,你看这……要不我叫咱们的人,把这帮闹事的赶走?”
沈景年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用。”
虽然语气平静,齐正瞧着他的神色,却比往常更柔和,似乎是高兴的。
齐正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知道那女人的底细,知道她的身世,他肯定会以为,那人是妖精转世,行事古怪,作风放浪,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还能引得多年来心如止水的二爷,露出这般温柔的目光。
真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
这一晚,后来者居上的阿嫣小姐,获得了选美皇后的称号,众望所归。
她站在灯光最明亮之处,周围的一切都退成了暗淡的背景,她接过奖杯和花束,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视线没有焦点,并不在意看到的究竟是谁,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实而喜悦的。
她很快乐。
台下,满堂喝彩,掌声如雷。
只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名青年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女人,失神良久,最后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
他不爱跳舞,这次是被好友拉来的。
台上的女郎千娇百媚,神采飞扬,笑起来自信而明艳。
她是在场男人眼里唯一的色彩,梦中可遇不可求的女神,不惜千金也要博取一笑的倾国佳人。
那个女人,曾是他木讷的妻子。
这……到底是个荒唐的梦,还是更荒诞的真实?
阿嫣唱了两首歌,等到客人全都散去,已经后半夜了。
几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汉子凑上前,讨好的叫她:“阿嫣小姐。”
阿嫣看见这些人,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你们今晚干的很好,我非常高兴——跟我来。”说着,将那些虎背熊腰,肌肉发达的男人带到后台的梳妆室,从桌上拿起几张海报,一个个递给他们:“我的亲笔签名海报,送你们。”
众人呆了好一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阿嫣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们不敢收,不如我们带回去,给郑先生,他一定会高兴的。”
阿嫣不满:“给他干什么?他答应派人给我,我不是已经给他甜头了吗?足足听他说了一晚上的话,假装我很感兴趣的样子,还摸了两下小手,这次又不是他站街上替我拉票的,关他何事?”
那几个人犹豫一会,终于还是接过海报,谢了又谢,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阿嫣也高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抬起手,指尖划过镜面,写了几个字。
——全世界第一美的阿嫣。
顿了顿,又写下一句话。
——唐子明看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她的听力视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虽不曾刻意搜寻,却早看见了角落里的唐子明,看到他脸上精彩纷呈的变化,看到他张着嘴,下巴掉了下来,半天说不出话。
对于这个攻略对象,阿嫣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还是有一丢丢的兴趣。
他的文笔那么好,口才也好。
阿嫣眯起眼,幻想起来。
等前两睡过去了,到了你侬我侬时,他会给自己写下最华美的文章,等到任务结束,她要把文章都带回去,没事便重温两遍,最好离开魔界,重得自由后,弄两个乖巧的丫鬟,早晚诵读三遍。
真高兴。
阿嫣幻想完了,终于放下手,回头,瞥向窗帘边的阴影处:“沈先生,这么晚了还没走,学人躲起来听墙角,有**份。”
男人便从暗影处走出来:“不想打扰你的雅兴。”
阿嫣笑了起来:“你坏不了我的兴致。说吧,什么事?”
沈景年沉默片刻,柔声问:“今晚,开心吗?”
阿嫣说:“开心,开心极了。”
沈景年笑了笑:“你在台上,唱的很好。”
阿嫣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没夸到点子上,便有点意兴阑珊:“多谢沈先生夸奖。人都走光了,你留下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不全是。”
阿嫣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景年温声道:“第二首曲子,再唱一遍。”
阿嫣觉得奇怪,看在他是老板的份上,没什么异议,又清唱一遍。
唱完,他问:“摸小手了?”
谈话风格真是跳脱清奇。
阿嫣说:“摸了。”
他又问:“还有呢?”
“没了。”
“摸的哪里?”
阿嫣叹了口气,双手环胸,靠在梳妆台边看他:“沈先生,跟你说话怪累的。相识一场,我直说了吧,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进行采阳补阴的剧烈运动——至多还剩三月寿命,多买点好吃的,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人间的风景,才是正事。”
沈景年咳嗽了一声,慢慢走过来。
阿嫣看着他。
沈景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拉过她的手,重复道:“摸了哪里?”
阿嫣轻笑:“郑老板摸了哪根手指,你就切了哪根手指吗?我劝你三思后行,你不知道——”
手被他牵起,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阿嫣皱眉。
沈景年平静道:“你说的对,至多剩三个月。”抬眸,凝视她:“所以,这三个月,陪我一起看看风景,给我一个人唱歌。”
“一个人?”阿嫣笑了笑,抽出手:“你口才不好,满足不了我蓬勃的虚荣心,算了吧。”
沈景年也笑:“真的不考虑?”
阿嫣说:“沈先生,我能给你的,你无福消受。你想要的,我不会给——早说过了,我不卖感情。”
留下这句话,不再停留,披上外套,走出门。
夜色清凉。
阿嫣开了车来的,刚关上车门坐稳,钥匙掉到座位下,弯腰找了会没找到,抬起头,忽然看见几个穿黑衣服,戴着帽子的人,鬼鬼祟祟地溜进百乐门。
他们手里都有枪。
现在这个时候,里面好像只有沈景年和齐正。
阿嫣低头,继续找钥匙。
近处响起枪声,砰砰砰急促而刺耳,不多久,二楼的窗户碎了。
阿嫣找到钥匙,发动了汽车,准备绕道回家。
不料,有个黑衣人受了伤,一边朝大厅里面开枪,一边捂着肩膀的伤口退了出来,不经意地回头,看见一边的汽车竟然发动了,里面还有人,便本能地连开几枪。
其中一枪中了前面的玻璃。
阿嫣下意识地俯身闪避。
尖锐的碎裂声响起,风声呼啸而过,有一片碎玻璃划过脸颊,有点疼。
阿嫣抬手,摸了摸,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了血。
片刻的沉默。
她抬头,透过碎裂的车窗,一瞬不瞬地看着开枪的黑衣人。
目光瞬间便冷了下来。
45、民国丽人(十…十一)
齐正撤到梳妆台后; 也不管肩膀上擦到的枪伤,扶起靠在墙边的男人; 疾声道:“二爷,你怎么样?你……”
手掌沾到一片温热。
他心里一惊; 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眼神惊惧; 往下看了一眼——触目惊心的血; 尚且带着温度,染红了他的手指; 也浸染了那人如雪的长袍。
沈景年容色惨白,细长的双眸暗如夜色,而潜伏在那层黑暗下的; 却是宿命终定的平静。
他一手捂着腰上的伤口; 另一只手握着枪,语气不带半点感情:“你一个人走的了吗?”
齐正死死盯住他的伤; 沾上血的手抖的厉害; 猛地摇头:“不; 二爷,我的命是你给的; 我带你一起出去!”
沈景年笑了笑; 看着他。
齐正啊,平时枪林弹雨在前,也从不变色的铁血男儿,现在却满脸恐惧; 面部五官都扭曲了。
死亡,真的这么令人畏惧吗?
“一起走,没可能……咳咳。”沈景年皱眉,咳嗽了两声,懒得擦去咳出的血,唇角勾起一抹轻讽的弧度:“你这么固执,只会一起死在这里。”
齐正冲口而出:“那又有什么?等会杀他几个狗娘养的,就算死,我也——”
沈景年淡淡道:“这么晚不回去,小岚一定点着灯,在家门口等你。”
小岚是齐正娶的媳妇,结婚才几个月,两人青梅竹马长大,感情很好。上个月,齐正等来了好消息——小岚有了身孕。
齐正额头冒汗,咬牙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抛下你独自逃命,干下这等卑鄙的事情,我怎么跟兄弟们交代,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沈景年轻笑:“人活一世,争那点脸面有何用……镜花水月,皆是虚妄。”
外面又响起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齐正冷笑,倏地抬头,看也不看,直接向门口连开几枪,然后立刻低头弯腰,避过对方射出的子弹。
外头有人中枪,痛叫起来,脚步声乱而纷杂,看来又退出去了。
沈景年低低咳嗽了几声,气息微弱:“窗在那边,玻璃已经碎了……咳,从这里跳下去,以你的身手,不会受伤,车就停在路边,你能全身而退。”
齐正怒目圆睁:“我说了,我不会丢下你逃命!老子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沈景年看着他,叹了一声:“……何必。”他闷哼了声,因为流血过多,唇色已近惨白:“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生,我得到很多,现在也到了还债的时候。”
齐正握紧了手里的枪:“二爷,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您别放弃。”
沈景年目光渐渐涣散,声音愈加轻微,喃喃道:“杀人偿命,曾经为求利益,不择手段,树敌无数,就该想到……咳,总有一天,也会横尸街头。”
枪声又响了起来。
齐正骂了一句,再一次还击,暂时击退对方。
双方交火,乱枪扫射后,便是片刻的宁静。
最终的决战,一触即发。
忽然,窗口的方向,响起一道清越的声线:“喂。”
齐正大惊,下意识地对准声音举枪,随即震住,手停在半空,脑子瞬间空白。
一轮惨淡的月光下,年轻俏丽的女人无声无息出现,身披银色月辉,闲适地坐在玻璃尽碎的窗台上,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交叠,肌肤雪白如皎洁月色,美艳绝伦的脸上溅着几滴艳红的血珠,盈盈欲坠。
月色和血色之间……
佳人绝色。
沈景年也看到了那人,已经逐渐迟缓的神智,忽然清醒过来,厉声道:“你回来作什么?快走——”他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眉心紧拧,停顿片刻,开口:“你受伤了?有没有怎么样?”
阿嫣看着他,平静道:“我很不好——沈先生,我很久没这么不好了。”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沈景年咬了咬牙,呼吸急促:“走!”
阿嫣便不看他了,转向一脸惊愕的齐正,声音平淡:“外面有几个人?”
齐正不由自主答道:“两个受伤,一个逃了,还剩五个。”
阿嫣又问:“你剩几发子弹?”
齐正:“七发。”
阿嫣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向他们走过来。
沈景年不住地咳嗽,伤口血流不止,苍白着脸道:“弯腰……咳咳,张嫣,这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你要过来给我爬着——”
外面有人向里屋射了几枪。
阿嫣侧身避过子弹,眉毛都没动一下,走到沈景年和齐正身边,蹲下来:“没有狙击手也没有神枪手,都是乱开的枪,恨不得闭着眼睛射上几十发,能打中我才怪。”对齐正伸出手,摊开:“枪给我。”
齐正说:“你疯了?!”
阿嫣没答话,沉默了下,说:“……是不能让你看清楚,怕吓着你。”
齐正张口:“你怎么过来的——”
话还没问完,对方猝不及防地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后颈上,干净利落。他只觉得一痛,就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阿嫣看向沈景年,思索片刻,扯了扯唇角:“你就算了,打你一下,估计就送你上路了。”
沈景年沉默一会,忽然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人?”阿嫣挑了挑眉,掰开齐正的手指,抢过他的手/枪,目光落在黑魆魆的枪口:“沈先生,你没读过志怪小说吗?刚认识那天,我记得跟你说过,求神拜佛没用的话,不如试一试求妖魔鬼怪。”
她笑了一下,声音又轻又软,慢慢道:“你就待在这里,看着我美丽的身姿——”说到这里,抬手摸了下脸蛋,见碎玻璃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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