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殿大儒徐长靖望向方运,道:“方运,此事当真?”
方运淡然一笑,道:“当日参与妖蛮十余人,为何其余人没有联名,偏偏宗集与司马合联名控诉?”
一个刑殿大学士冷声道:“刑殿问话,你回答便是。”
方运哦了一声,以舌绽春雷道:“那我就细说此事,雷家、宗家与司马合本就与我不合,在那祭坛大殿中,妖族圣子狮妄、古蛟侯、凶君等人欲联手杀我。雷九、宗集与司马合三人见死不救,退到远处,幸好其余圣院进士义薄云天,为我阻挡来敌。”
雷家大儒雷廷榆张口道:“信口……”
刑殿大儒徐长靖猛地扭头看着雷廷榆,一句话也不说,目光冰冷。
雷廷榆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不再多言。
徐长靖看向方运,微微点头道:“继续。”
“之后凶君蒙霖堂抛出毒蛟龙珠,当时被毒蛟龙珠击伤之人有二,一人是我景国张衡世家的张知星,离我极近。另一位就是雷九,他因为见死不救而退到离我较远的地方。我得知两人中毒后,便想起孔圣的话,‘亲疏有别’,更何况先救近后救远乃是常识,于是我救活张知星。之后我再去救助雷九,但为时已晚。”
第569章 犹豫
等方运简单说完事情经过,景国人愕然,这哪里是什么过错?
一个老秀才大喊:“非见死不救,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是啊,这是老天有眼!”
“方运好样的!你还去救了,换成我,凭什么去救?”
“不亲手打死雷九就不错了,还救他?方运你就是太心善了!”
群情激愤,原本还担心方运做错事的人都开始帮方运说话。
奴奴凶巴巴地望着雷廷榆,气得不断挥舞着小爪子,要去抓挠他。
数十万人或在嘴上骂,或在心里骂,虽达不到千夫所指,但其中蕴含的民愤却极为强大。
雷廷榆在姜河川面前没有变脸,在两圣交锋的时候没有变脸,但在此时此刻面色微变,随后瞬间恢复。
刑殿大儒徐长靖丝毫不受影响,盯着方运的双目,缓缓问:“你当时,心中可有迟疑?”
方运缓缓道:“‘子问公叔文子’,‘将西见赵简子’,学生确有迟疑。”
景国几位大儒忍不住微笑,姜河川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场的读书人都知道这是两个典故。
第一个典故出自《论语·宪问》,全文是: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这段是讲孔子听了别人的话,问公明贾:“公叔文子先生不说话,不笑,不要钱财礼物,是真的吗?”
公明贾回答:“告诉你的那个人说错了。公叔文子在他应该说话的时候说话,所以人们不讨厌他说话;他在应该快乐的时候笑,所以人们不讨厌他笑;他在做了应该做的事后,才会收取报酬和礼物。”
第二个典故则出自《史记·孔圣本纪》,此事算是孔子在封圣前的一个污点。孔子崇尚周礼,崇尚君君臣臣,但赵简子则是权臣,几乎可以说是奸臣,又收留了鲁国的叛臣,在孔子眼里大逆不道。孔子还曾抨击过赵简子的“铸刑鼎”,认为赵简子会让晋国灭亡。
但是,赵简子乃是那个时代的名臣,与孔子虽然有矛盾但两人又惺惺相惜,以至于孔子在困难的时候,想要投奔赵简子,虽然后来作罢,可此事却证明孔子也曾犹豫过。
在场的读书人听完后自然知道方运也在影射《论语·阳货》中的事。
姜河川本不想说话,但转念一想,道:“你这顽童,怎敢提及孔圣?”
方运以舌绽春雷道:“孔圣对贤臣公叔文子的言行尚且存疑,对投奔名臣尚有犹豫,我要在毒雾之中冒着生命危险救对我见死不救之人,难道不能有疑虑吗?”
“乱用圣典,强词夺理!”庆国大儒宗文雄大声呵斥。
但是,周围的读书人却纷纷高声叫好。
“道理一点没有错,连圣人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让方运做到?”
“庆国人,雷家人,你们扪心自问,若换成你们,可能毫不犹豫?”
无论众人如何喝骂,雷廷榆与宗文雄两人始终神色如常。
徐长靖点点头,道:“你既然承认心中迟疑,那此事便可继续查证。不过你心中坦荡,实言相告,我以刑殿大儒身份认定,此案不用‘诛心之问’。”
徐长靖话音刚落,满场的读书人面色大变。
景国一方除了五位大儒,其余人无论文位高低,哪怕是隐藏在不远处的长公主赵红妆与蒙面女人,神色都有极大的变化,呼吸紊乱。
敖煌瞪着大龙眼,望向雷远庭和宗文雄,张口骂道:“两头畜生!方运扒了你们家祖坟,还是上了你们两个人的老婆?竟然撺掇刑殿动用诛心之刑!幸好这位刑殿大儒秉公执法。你们就用这种手段对待人族诗祖?妈了个蛋的,你们要是敢对方运用诛心之刑,本龙天天堵你们两家门口!半圣世家了不起啊?本龙是敖煌,让宗圣来打我啊!”
有真龙带头,许多年纪大的老读书人也抛下面子,破口大骂。
“堂堂半圣世家竟然戕害人族天才,真乃豺狼之心!”
“真是太歹毒了!老夫也只以为你们两家人拖延方运参与进士试而已,没曾想竟然包藏祸心,欲对方运行诛心之刑!”
“万界无边,人族无数,谁人能从诛心之刑全须全尾活下来?圣人都未必!”
“人族之耻!”
宗文雄和雷廷榆乃是大儒,哪怕被万夫所指也可以面不改色,但被真龙敖煌喝骂,却难以承受,尤其是雷廷榆,连孔圣世家都不怕,唯独怕跟龙宫交恶,唯独怕被其余人族认为雷家与龙族不和。
雷廷榆轻咳一声,道:“你们误会了,徐兄只是随口一提,他既然说了不用‘诛心之问’,自然就不会用。”
宗文雄则不满地看了徐长靖一眼,现在傻子都知道,徐长靖很不满宗家和雷家的行为,尤其不满他们妄图对方运动用“诛心之问”,所以故意说出并否定,断了宗家和雷家的害方运之心。
方运本来面临月树神罚,已经稍稍看透了生死,可是听到“诛心之问”四个字,还是冒了一脑门的冷汗,心中对宗家和雷家生出极为浓烈的厌恶,还有一丝的恨意。
“我若死于月树神罚之下,必然会被人族奉为英雄,毕竟我是人族第一个非半圣且被月树神罚攻击之人,宣扬我的死,会激发人族对妖蛮的憎恨。但是,这些人为了避免我死后被美化,甚至要对我用诛心之刑,一旦我扛不过,英名尽丧。哪怕同样因月树神罚而死,人族也不会大张旗鼓宣传我,让我背负千年污名。”
方运身在局中,想得无比透彻,哪怕动用诛心之刑的可能性很小,可雷家与宗家的用心太恶毒。方运心中越发愤怒,自己死都要死了,雷家与宗家竟然还要泼污水迫害,简直连畜生都不如,背德弃仁!
方运冷冷地看向雷廷榆与宗文雄,双拳紧握,缓缓舌绽春雷道:“我方运今日立誓,若度过此次大劫,今日之仇、此时之恨,必当百倍奉还!此誓立于文胆,存于文宫,生生不断,世世永存!”
天空突然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雷声,众人抬头望去,可天空万里无云,不曾有过雷电。
雷廷榆与宗文雄相视一眼,沉默不语,两个大儒若在这个时候与方运争执,且不说原本心中有愧,就算有理有据,也胜之不武。
杨玉环疑惑不解,呆呆地看着方运。
小狐狸也盯着方运,不断地眨眼。
“畜生!畜生!畜生……”一位老秀才大声咒骂。
“畜生!”
“畜生!”许多人跟着喊起来。
“畜生!畜生……”
数万景国读书人齐声大骂,哪怕对方是大儒!
“畜生!”敖煌跟着大骂。
“呀呀!”奴奴愤怒地冲着雷廷榆和宗文雄挥动小爪子。
雷廷榆与宗文雄面沉似水,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气息,两人竟然不得不调动大儒之力才能对抗辱骂。
其余大儒与大学士都没有说话,静静地聆听景国读书人的愤怒。
雷廷榆和宗文雄身后的几位大学士低着头,心惊胆战,大儒可以抵挡这种程度的千夫所指,但大学士若是遭遇,极可能有所损伤,至少休养两三年才能痊愈。至于翰林以及以下的读书人若是遇到这种情况,文宫都未必保得住。
读书人的愤怒就是最强大的唇枪舌剑!
过了好一阵,姜河川才道:“聆听刑殿大儒训示。”
他的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景国读书人不由自主停下口,愤怒稍稍缓解。
徐长靖缓缓道:“雷九乃圣院进士,曾斩妖灭蛮,立下大功。方运虽贵为诗祖,但虚圣像并未入虚圣园,在律法之前并无特权。方运暂由景国刑部看押,我将去他处查证,若方运无罪,力争还他一个清白。”
那些普通人听不明白,方运却心中感激徐长靖。
刑殿办案向来少言辞,徐长靖身为大儒却说还人清白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显然是有潜台词:此事他也知道方运是清白的,但刑殿有刑殿的法度,加上宗家雷家等多家力量施压,必须要按规矩办事,他会在规矩之内洗刷方运冤屈,但时间无法确定。
“你,可有怨言?”徐长靖最后缓缓问,天地肃杀,包括那些大儒在内,都觉得背后有冷风吹过,令人毛骨悚然。
徐长靖无论多么和善,无论立场如何,终究是刑殿之人。
“学生无怨言,遵律法。”方运道。
“景国刑部尚书何在?”徐长靖扫视众人。
就见一个身穿正三品官服的翰林走上前,拱手道:“于尚书于前日巡察燕州,在下刑部左侍郎原肃,代掌刑部事宜。”
“嗯,方运交由刑部处理,若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
“属下明白。”原肃道。
文相姜河川和一些在场的景国官员愕然望着原肃,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发现说了也是无用。
方运盯着原肃,这人乃是刑部第二人,地位仅次于刑部尚书,可此人是彻头彻尾的左相党。平日有于尚书压着,在刑部翻不起什么大浪花,可现在原肃才是京城刑部之主。
方运又看了看姜河川等官员,旋即明白,于尚书是被刻意调离,左相早就在为今日准备!
第570章 赏雪
“……左相……”
数不清的人私底下提到这个词语,这些京城的读书人深谙政事,全都意识到这是左相的布局。
方运心中思索,于尚书不去别的地方,偏偏去燕州,而康王就在燕州,说明左相与康王极可能已经联手,因为除了康王,没有人敢强行留下于尚书,阻止他回京。
方运冷冷一笑,宗家、雷家和左相等人能有如今的地位,果然不是凭空得来,哪怕自己面临月树神罚,也不给自己任何机会,看来是吸取了足够多的教训,这次要全力以赴。
“景国诸位,告辞!”徐长靖说完带着刑殿的人离开。
宗文雄和雷廷榆两位大儒却没有飞走,雷廷榆笑眯眯道:“景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正值冬日,自然要来赏雪。文雄兄,你我不如在京城逗留几日,等进士试结束后再离京如何?”
“景国雪景甲天下,老夫自然愿往。”
雷廷榆微笑道:“雷家在城外玉山上有一处别院,你我煮茶共话天下事!”
两人相视一笑,脚下生白云,缓缓高飞。
飞到半空,雷廷榆突然低头望着下方,舌绽春雷道:“哦,老夫忘却一件事,方运罪名未洗清,不得铸造虚圣像!不入虚圣园,谁敢妄称方运为虚圣,便是僭越,便是违礼!”
满场哗然。
大多数人只是愤怒,但是在场的大儒与大学士却都清楚月树神罚之事。
方运的虚圣像不入虚圣园,就不是真正的虚圣,若月树神罚降临,人族半圣可不出手相助。
东圣阁的严大学士微微张口又闭上,好似要对方运说什么,随后他的目光望向听雷大儒夜鸿羽的袖子,里面有饮江贝,其中有《诗经》《法经》与“惊龙笔”。
严大学士看向张衡世家的大儒张户,两人四目相视,微微点头。张户看了看方运,又看了看文相姜河川,和严大学士一样,欲言又止,最后静静地站在原地。
方运望着离去的雷廷榆,眼中杀机一闪,但最终轻声叹息。
挺不过月树神罚,一切都是虚妄。
夜鸿羽惋惜地看着方运,道:“雷廷榆所言不错,你之事在彻底查明之前,无法铸造圣像。不过我即刻回圣院,为你奔走,或许能在进士试前让你入虚圣园。”
“多谢夜先生。”方运拱手致谢。
“告辞。”夜鸿羽说完,回头看了看与自己一同前来的严大学士。
哪知严大学士给夜鸿羽使了一个眼色,道:“还请夜先生到一旁说话。”
夜鸿羽不知何事,跟着严大学士一起走到圣庙的偏殿之中。
大儒张户舌绽春雷道:“诗祖仪式结束,天色已晚,诸位请返家。”
众人见大儒下了逐客令,纷纷离开,许多人一边走一边骂庆国与雷家无耻,为方运惋惜。
方运告别诸位大儒和大学士,与杨玉环、奴奴、敖煌和小流星一起离开。
其余大儒与大学士纷纷离开,唯独张户留在圣庙前。
不多时,夜鸿羽与严大学士走出偏殿,夜鸿羽离开,严大学士走到张户身前。
“张大人,此次利用浑天仪定星路,之后请刘徽世家之人算轨迹、测天威,配合东圣大人的力量,不能出半点差错。南圣与其余几位半圣也已经准备妥当。”
“张家已经着手准备,浑天仪已经安置在张家老宅,恐怕连守京大儒都不曾知晓,大概只有陈圣一人觉察。”
“月树神罚,方运将亡,已成定局,但我人族绝不坐以待毙!”
“只是东圣大人他……”
“师公心意已决,我等只需办好分内之事。”
“唉……可惜啊……”
圣庙外,马车上。
奴奴趴在方运怀里,忧心忡忡看着方运。
杨玉环轻声问:“小运,你是否有大难临身?”
方运微微一笑,道:“是有些磨难,但终究会雨过天晴。”
“嗯,小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杨玉环见方运不多说,也没有多问,只是柔柔地看着方运,目光暖的能把人融化。
敖煌的龙头从外到里搭在窗棱上,舌头耷拉在嘴边,跟死了一样,偶尔睁开眼看看方运,有气无力。
车到门口,方运下车,就见刚从门缝里钻出来的砚龟一脸绝望。
奴奴纵身跳过去,抓着砚龟的脖子往里拖。
砚龟双目无光,不再挣扎,任由奴奴拖回书房,龟壳撞在地面门槛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却没有半点的墨汁溅出来。
方运与杨玉环聊了聊家常,然后回到书房。
敖煌对着门吐出一口气,进行隔音,尾巴一甩一晃飞到方运身边,道:“方运,你到底要怎么办?雷家和宗家太坏了,简直自绝于人族啊!雷九死了就死了,哪有活人重要啊!”
“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致我于死地,我若一直活着,让景国不断壮大,岂不证明他们错了?”
“你不能入虚圣园太可惜了。你若入虚圣园,所有半圣不得不出手相助,足足多了一成的生还机会。”
“宗家和雷家准备如此充分,断然不会给我……”
砰砰砰……
砸门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