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知白脸上浮现一抹胜利的微笑,看了方运一眼,转身就走,但在转身的一刹那,余光看到方运站起,身体立刻回转,如同猎食的凶兽一样死死盯着方运。
方运向在场的所有人拱手,道:“诸位,希望先听我讲一个小故事。”
“哼,我是问文相,又没有问你!”计知白冷声道。
方运目光一凝,官威自现,盯着计知白厉声道:“你既然问政于文相,又要参奏,自然是以景国七品编修之身,本官乃从三品文侯,又有内阁行走加衔,单就你方才不敬之语,本官就可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计知白一愣,立刻咬着牙低头作揖道:“下官唐突,请方文侯恕罪。下官也只是一时情急,难以想象一国文相竟然在大难临头时还风花雪月,这才失礼。”
方运缓缓道:“你无礼惯了,本官懒得计较,只是在本官说话之时,你不得打断。”
“诺。”计知白暗恨,他攻击文相,文相无论是本性还是出于自保,都不会以官位压他,但方运年纪比他小,文位与他相仿,但偏偏官位高,恰恰适合指责他。
方运环视梅园,道:“数百年前,某国学宫有一班进士,他们刻苦学习儒家经典,刻苦练习战诗词与唇枪舌剑,用尽一切手段提高实力,希望可以在春猎、三谷连战等战斗中击败蛮族,为人族争光。但是,众进士发现,有一个资质平平的进士似乎放弃了圣道,放弃了修炼战诗词和唇枪舌剑,竟然专注于用处并不大的数道。”
“众所周知,数道乃是君子六艺之末,又称算数、算学,在数百年前并不受重视。同窗进士见那人竟然主次不分,恨其走了歪路,对他横加指责,可他听而不闻,继续专攻数道。后战乱爆发,同窗们纷纷请缨,赶赴边疆,唯独他依旧醉心数道,根本不想投身军伍去保家卫国。那些同窗好友在临行前纷纷与他断绝关系。”
“时光荏苒,那人文位再无寸进,临近四十岁时,依旧是普通进士,在工部任闲职,既无文墨,也无军功,默默无闻,看似混吃等死。但是,他的同窗或因军功成为翰林大将,或主政一方,或在经学上颇有名声。那一年,同窗相聚,老友们放下当年的怨气,再次劝说他,告诉他数道虽有其用,但花费相同的精力,不如用在战诗词方面保家卫国,更不如学习众圣经典提升文位。”
“但是,他却不闻不问,继续研究数道。事后那些同窗对他彻底绝望,因为他年近四十未著一书,未立一言,未得寸功,白白浪费了进士之位,白白浪费了圣院赐予他的才气和天赐,甚至有人称其为废人进士。”
方运停顿片刻,再次环视众人,道:“但就在三年之后的三月,《九章算术注》横空出世,他成翰林。六月,《海岛算经》雏形成,他成大学士。十年后,他成大儒,又二十年,刘徽封圣!在他的数道影响下,工家技艺突飞猛进,机关术威力在短短几十年中暴增五成,攻城和守城器械威力翻倍。两界山大战之时,他已经圣陨,但在他的半圣文宝‘量天尺’的控制下,机关与守城器械杀死数亿妖蛮!而就在前几天,正是他的后代利用《海岛算经》计算出神罚之矛的位置,与浑天仪一同引导半截神罚之矛直入草蛮,辅助灭蛮圣两尊,屠蛮族数千万!”
方运的声音越说越大,众人听的心潮澎湃,许多人差一点忍不住叫好。
因为方运说的就是圣元大陆的真实历史。
方运深吸一口气,看着计知白,大声问:“若当年半圣刘徽放弃数道,或去选最有前途的经学,或去选最实用的战诗词,谁人给我人族一尊半圣!谁人给我人族圣书《海岛算经》!谁人给我人族量天尺!”
“好!”众人纷纷称赞,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读书人,热血沸腾。
计知白哑口无言,已然明白方运的意图。
方运继续道:“众所周知,雪梅之争看似只是游戏,但却激励人族读书人写诗作词,人族每多一首诗词,才气就增加一丝,文会每多一场,才气也会增加!此地雪梅文会虽小,但却直通圣院文榜,乃是教化大道!文相乃一国文院与书院领袖,第一要务便是教化人族,他来雪梅文会,难道不是尽职尽责吗?他来文会,不正是举重若轻,安抚人心吗?防御妖蛮有军方,制定政事有左相与文官,你不让文相参与文会,难道让他代掌左相之印!”
计知白的面色惨白,以前只知道方运诗词厉害,经义策论也了得,可没想到方运口才如此犀利,一针见血,跟方运比,他方才质疑文相之言简直如不懂事的幼童在胡言乱语。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方文侯所言极是,当年刘徽半圣的同窗是为人族,刘徽半圣精研数道也是为人族。今日其他大臣思索抗蛮之策是为人族,文相大人兴我人族才气同样是为人族!不应该因此质疑文相!”
“现在圣议未停,陈圣未下圣谕,景国朝会未开,文相大人与其枯坐家中假模假样思考,不如做一些有用之事。”
“越是这种时候,越发需要文相站出来稳定民心啊!”
“方虚圣说的好!”
“方镇国一言惊醒梦中人!原来那些看似穷兵黩武、奢靡浪费之举,确实有益于人族!想想当年墨家花费大量银钱用在研究千里镜上,被一些人指责浪费银钱在雕虫小技上,可等军中普及千里镜后,才知那数百万两银子至少救了十几万军士和几百万平民的命。而在研究千里镜中发现的工家之术也用于我人族各处,不仅没有浪费银钱,反而在让我人族壮大!”
“不愧是一代诗祖虚圣,看待问题的眼光当真超越我等!我等却是有些因循守旧了。”
众人议论纷纷,道理越说越明白。
文相姜河川始终没说话。
计知白愣在那里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
少数人原本想要再度投靠左相党,但看了看计知白,又看了看方运,默默远离计知白。
最后,方运缓缓道:“计知白,尔等目光短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计知白猛地抬头,怒视方运。
方运目光如风平浪静的海面,计知白的眼神却像是乌云翻滚的天空。
本年会元当面抨击本年状元!
计知白长长呼出一口气,神色渐渐平复,道:“方镇国果然不凡,三寸不烂之舌非我能比。只是,我不信此次文会如你说的那般重要。”
方运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荀子》中的道理想必你懂,更何况,或许就有人受此次雪梅文会影响,创出传世战诗词,流芳百世!”
“那我等着。计知白告辞!”计知白愤怒离开。
姜河川拿起茶杯,缓缓饮茶,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与他无关。
赵红妆望着方运,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唇枪舌剑!”
一龙一狐狸用力点头。
第630章 只有香如故
计知白一走,左相党人陆续离开。
换做几个月前,至少会有过半的人离开,可现在离开的人不到两成。
凉亭中的陈翰林松了口气,开始按照惯例主持雪梅文会,本来要请梅园中地位最高之人致辞,不过看姜河川没什么兴趣,于是直接进行下一步,让十个新晋童生朗诵去年雪梅文榜上前十的诗词。
这些童生无比高兴,他们来不仅仅是虚礼,在场如此多的读书人在,才气激荡,对他们大有裨益。
等十个童生朗诵完去年雪梅文会的诗词,陈翰林开始讲述以前雪梅文会的趣事,其中有几个故事许多人都听过,可百听不厌。
方运是第一次参加雪梅文会,许多趣事都是第一次听,颇感有趣。
奴奴和敖煌也认真听着,一狐一龙经常笑,奴奴笑起来嘤嘤轻语,十分淑女,敖煌却哈哈大笑,声震半里地,奴奴时不时用毛茸茸的小爪子拍他一下让他小声点。
碰到实在太好笑的故事,奴奴捂着肚子跳到方运怀里滚来滚去笑着。
梅园中充满了欢声笑语。
讲完趣事,陈翰林道:“今年雪梅文榜之上好诗词更胜往年,就从排名第十的那首《林雪》开始赏析。我记得去年的孙老翰林写过一篇《松雪》,不如就请孙老先生点评此诗!请孙老先生入凉亭赏诗。”
那孙老先生微笑着站起,年过八十却步履沉稳,神态从容,慢慢向凉亭走去。
但少数宾客却在低声轻笑,有几人是孙老先生的学生,因为孙老先生有个习惯,无论说什么,最后经常带着“甚好”为口头禅。
当年他还是进士的时候在学宫教书,讲经义课的时候,一干学子串通起来,找到机会,在他之前齐声抢先说“甚好”,声音几乎掀翻屋顶。
孙老先生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嘴里憋出一句“甚不好”,让学子们笑疼了肚子。
不过学生们没有恶意,因为孙先生的确有才学,不然也不会成一国最重要的学宫先生,事后领头的学生主动道歉。孙老先生并不在乎此事,格外豁达。
就见孙老先生站到凉亭上,从陈翰林手里接过那首诗,微笑点点头,道:“此诗……”
“甚好!”梅园内的声音此起彼伏,除了年轻学生,还有一些喜欢热闹的老读书人。
孙老先生依旧不在意,笑呵呵道:“……甚好!好在何处?且听我一一道来……”
梅园的坐席安排很有讲究,有人愿意赏析诗词,有人不愿意,提前安排便落了下乘,于是在凉亭两侧各有几桌专门给愿意登台赏析诗词的人,然后由文会主持者选择哪一位适合赏析什么诗。
赏析诗词之人大都是饱读诗书的老人,年轻学子很少前去,毕竟诗词用典太多,连老先生都有可能用错,更何况年轻人。对于赏析诗词过程出现的纰漏,从无人攻击,文海浩瀚,连大儒都可能有记忆中的错误甚至盲点。
方运看着孙先生暗暗点头,这位老先生经历了时间和学问的双重积累,那种豁达和从容是年轻人学不到的,这种老先生可能为学问争得面红耳赤,可若是在大街上有人恶意辱骂,连眼皮都不抬。
有赏析诗词的座位,自然也有自献诗词的席位,雪梅文会的惯例是赏析一首,便让座下一人上台作诗词,大都是年轻学子,还有一些想上文榜的高文位之人。
陈翰林点了一个年轻人上凉亭作诗。
京城雪梅文会第一首献诗的应该是本年的状元,可惜计知白提前离开,第二名的榜眼又没在,陈翰林只得找了探花献诗。
等探花作诗完毕,陈翰林挑出几点佳处称赞,不提错误和瑕疵,也不会请地位过高之人赏析过细,这也是一种礼。若是诗文上了文榜,陈翰林会找他人赏析。
方运的《雪中别李文鹰》就在文榜之上,但陈翰林只字不提,显然是准备最后赏析,当作文会的重头戏。
不只是京城有雪梅文会,十国各城都有雪梅文会,不过以孔城和十国国都的最为盛大。
探花之诗并未上文榜,许多人轻声叹息,不过文榜出现了变化,排名第十的那首被挤下去,一首新诗直达第五的位置。
方运用官印进入文榜看了一眼,新诗是一位翰林所写,而且是本代“翰林八俊”之一的段瑶海所作,惹得文会现场许多人低声议论。
“不愧是翰林八骏,此人并非以诗词出名,但却能诗上文榜,当真是天赋过人。”
“启国人才辈出,本代八俊两人在启国,可惜我景国无一人成八俊。”
“倒是谷国出了一位翰林八俊,把我景国比了下去。”
“八俊只是有独特之才,而且五年一评,有年龄需要,许多优秀之才因此错过,还有一些人根本不愿意位列八俊。就像四大才子一样,不是人人都喜欢上。”
“但翰林八俊终究是一项莫大的荣耀,若不出意外,方镇国必然位列其中。”
“废话,他成翰林若是不成八俊,那八俊以后将有名无实。”
议论虽多,但整体都是赞扬褒奖段瑶海之才。
文榜一变动,陈翰林立刻又请人赏析诗词。
雪梅文会耗时很久,要等到明日天亮才结束。
时间慢慢过去,文会上不断有人赏析诗词,不断有人献上诗词,文榜也不断变化,但方运那首《雪中别李文鹰》始终高居榜首,无人可以超过。
读书人熬夜不伤身,但那些家眷却撑不住,陆续离开。
方运本想让杨玉环三人离开,但三人坚决不走,而奴奴和敖煌也赖着不走,都对文会很感兴趣,方运只好作罢。
梅园的人少了,但气氛更活跃,许多人都在等子丑相交之时,因为按照惯例,那一刻会有大量的优秀诗词出现,文榜上的排名会翻动如飞,又称“飞文榜”,乃是每年读书人最喜谈论之事。
离丑时越来越近,献诗的人明显增多,而文榜之上排名变化也越来越频繁,许多人知道自己难以在丑时后上文榜,不如就趁现在上榜,也算是上过文榜,可做谈资。
方运看了看姜河川,低声道:“文相大人,今日我非作诗词不可?”
“辞赋文章也可。”姜河川望着前方,目光似乎有些空洞,显然在默默修炼。
方运只好道:“几时作?”
“丑时一到马上作,别浪费时间,文压十国才子后回去睡觉。”姜河川道。
“您……倒是干脆。”
方运在心里算着时间,丑时用军中时间算就是凌晨一点,很快就到了。
凌晨一点即将到来之时,梅园之中再无人献诗,所有人都望向方运。
与此同时,景国各地城市的雪梅文会出奇地平静,都在等待什么,其他各国也出现变化。
十国各地皆有人望向景国京城的方向。
“不知方镇国是否还能再镇国!”
“方镇国千万不要写,千万不要,你写了我今年就上不了雪梅文榜了……”
“镇国失败!镇国失败……”少数人在暗地里诅咒。
许多成名之人此刻格外冷静,似乎都不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候作诗词。
丑时的钟声响起,往年的这一刻,雪梅文榜之上必然纷乱如雪,但现在,文榜上却静悄悄的,排名一动不动。
万人望景都,梅园镇天下。
“上去吧。”姜河川道。
方运点点头,一边向凉亭走去,一边说话。
“雪梅文会乃是人族重大文会之一,刚出登龙台那日,我便心中思索,一直没有头绪。在入了虎囚狱后,回想往事,思索当日,作了半阙的词篇《卜算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作出下半阙。我先写出。”
方运说着进入凉亭,提笔书写词篇《卜算子》的上半阙。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叹息声四起。
奴奴眨了眨眼,看向敖煌。
敖煌想了想,看向苏小小。
苏小小低声道:“这首词的前半阙大概是回忆当年初春之时所看之景,驿站的断桥旁边,一株梅树孤孤单单的盛开,无人关注。本就是黄昏时刻,现在又只有一株,自然格外愁苦,但更凄凉的是,风雨交加,梅花花瓣四散。”
“小运受苦了。”杨玉环低着头,手擦拭泪水,苏小小急忙递过手帕。
奴奴跳到杨玉环腿上,望着杨玉环,嘤嘤轻叫,安慰她。
方运继续道:“狱中经受磨难,我已然有所悟,可没来得及想出下半阙就被送出虎囚狱。直到度过月树神罚,我才有闲暇思索下半阙。”说着,方运继续书写。
在方运书写的过程中,姜河川随手抛出文相印,无形的力量落在纸上。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