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尼隆号舰桥，明亮宽敞的司令室中，安德烈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墨恩静静候立在后面几米外的角落里，依然微微地低着头，没有丝微的动作，就像是房中摆设的一件器物和盆景，进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忽略到他的存在。
不过，狄长离并没有这种感觉，一进入司令室，就仿佛有一记无声的警钟在心头重重地敲响，他的视线如被磁石吸引般，投到了墨恩的身上。
似天敌之间的感应般，墨恩亦倏地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越过空间相交的一刹那，便有如两柄锐利到极致的利刃在相互激烈交锋，空气都为之荡起一层冰冷无形的波纹。
两人眼神之间的交锋仿似只有短短的几秒，又仿似过去了好一刻，慢慢地，墨恩垂下眼帘，又低下了头去。
狄长离紧缩的眼瞳亦慢慢恢复正常，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个外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即便强如安德烈，如今狄长离亦能隐约判断出其实力底线，但是这名男人，就有如一口表面平静无波的水井，实则深不可测，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深浅。难道说，他的个人实力比安德烈更要超卓？
“狄长离，亲爱的孩子，非常高兴，我们又见面了。”安德烈微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一侧的沙发前，示意狄长离过来坐到他旁边。
“很抱歉，安德烈先生。”狄长离收敛了心神，用极为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安德烈，带着深深的苦涩，说道：“对于今天的见面，我只能说，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
第五十四章 拒绝
安德烈深邃癯智的灰眸深处闪过一丝异样的微芒，仔细地看了狄长离一眼，微笑着道：“看来，有些事情你已经清楚了，那就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嗯，孩子，如果你还有什么其它的疑问，就尽管问吧，我会尽量给你满意的解释。”
“我的疑问有很多。”
狄长离仍然站在原地，直视安德烈，缓缓道：“但是我最想问的是，罗伯特和希拉他们是不是死在你的命令下？”
“没错。”安德烈坦承不讳。
“为什么？”狄长离的眼神变得更加的冷漠，仿佛有坚冰在慢慢地凝结。
“很简单。”安德烈的口气十分的轻松温和。“他们的错误在于，不应该妄图控制你，这种行为就像一个孩童妄想着将一件稀世珍宝据为己有。因此，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并不是什么奇货可居的稀世珍宝，他们也不并非只想控制利用我。”狄长离眸中有深沉的悲痛和哀伤掠过，同时，心底亦有警兆浮现，安德烈的每一句话都绝非无的放矢，他这么说究竟有什么含义？难道，他已然知悉了自己的身世秘密？
这时无暇过多思虑，狄长离冷冷地说道：“安德烈先生，或许你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他们其实不但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师，也是我敬爱的长辈，没有他们，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我。”
“关于这一点，我非常的遗憾。”安德烈的惋惜神态绝非作伪：“如果我能预见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是这种方式，他们就不会发生那种不幸。不过，现在再谈这些没有了任何的意义，是吗？”
“是的，安德烈先生。”狄长离的语气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好吧，孩子，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安德烈具有莫大说服力的磁性声音在室中回响。“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再存在能够改变的可能，但是可以改变的，是我们的思想和感情。孩子，我不希望你用仇视的心态来对待我，因为，我自认为，我所做的这些，出发点是为了你的将来。”
狄长离保持了沉默，等待他的下文。
“我已经辞去了罗马星系的所有职务，并大力推荐总督属意的一位候选人继任大判官。”安德烈不缓不徐地说道：“总督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所以因我之请特地签署了一份秘密特赦令，里面的内容，应该不用我再说了吧？”
狄长离依旧沉默。
安德烈也不以为忤，继续道：“我这次离开罗马星系回首都奥林匹克星去述职，前景很不容乐观。我并非出身名门世家，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奇迹，其中的艰辛，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是绝对无法想像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孩子，我希望你能追随在我身边，陪我走下去。”
狄长离神情漠然，说道：“安德烈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上寄予如此的厚望？”
“因为，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安德烈凝视着他，诚切地说道：“你我是同一类人，出身在贫苦的社会底层，完全靠着自身的天赋和努力坚持不懈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即使遇上再大的困难与挫折也从没想过要放弃……”
“安德烈先生。”狄长离忽然笑了起来，打断他道：“我不得不指出一点，我所受的最大的打击，就是你赐予我的……我也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极具个人魅力，我一直把你视为最值得尊敬及效仿的长辈，如果一开始，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的打算，要求我为你效忠，我会非常激动荣幸地答应你。但是现在，绝对不可能了。”
他犀利的目光如刀般刺向安德烈，一字一顿道：“安德烈先生，无论我当初是如何的尊崇仰慕你，但从你下令杀死我的朋友师长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为了我毕生的仇敌，这种关系永不可能改变。”
“孩子，你过于偏激了。”
安德烈漆黑的浓眉皱了皱，微是叹了口气，说道：“我承认，或许在这一点上我是做得过火了。不过，就我当时的判断，他们虽然在你的成长过程中起到了比较重要的作用，但是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利用控制你为他们的盗贼团伙服务，你在胁迫下多次为他们效力，要是泄露出去，对你未来的影响将是致命的。而且，我也并没有考虑到，你对他们会有这样深厚复杂的感情。”
他又叹了一口气，续道：“总的说来，这是一个误会，我对此深表遗憾及歉疚，孩子，请你原谅。”
“真是一个误会吗？”狄长离眸底闪过讥色，缓缓摇头道：“就算这真的只是一个误会，已经造成的事实却无法再改变，也无法让他们再重返人世。所以，安德烈先生，也请你原谅我无法原谅你。”
“孩子，你太固执了。”
安德烈的浓眉深深地皱了起来，道：“我已经向你作过解释，你这种所谓的仇恨，只是你心里自以为是的心结。你应该再好好想想，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安蓓儿着想，难道你就宁愿伤害她也不愿意放下心中的那点固执？”
安蓓儿，安蓓儿……狄长离心中泛起一阵怜惜，一阵伤感的苦涩，淡淡地说道：“我给她的伤害和痛苦已经够多了，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还能够让她早些明白，把感情寄托在我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上，是她这一生中犯下最大的错误。”
“好吧。”安德烈默然片刻，才道：“撇开这些先不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拒绝了我，也就等于放弃了自由，从此将永远禁锢流落在天堂星上，就算对我怀有再深的仇恨，又能把我怎么样？”
“是的，安德烈先生，我可以假意效忠于你，然后再寻找一个适合的机会报仇，既不用付出任何的代价，更可以因而轻松获得许多许多。”
狄长离刀削般的面庞露出了一丝坚定的微笑，慢慢地说道：“从来，我就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但是，我也从来就不曾认为自己会是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我想做的，只是一个真正的自己，即便会为此失去自由及一切。安德烈先生，我想，我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如果你要对我下手，现在就开始吧。”
安德烈古井不波的面容终于有所变化，眼底掠过一道凛冽的杀机，盯着他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在安蓓儿的面前杀你。”
“不错。”狄长离毫不退让地回视他，讥嘲地说道：“我承认，在‘加尼隆’号上，我别说有希望杀掉你，就连自身的安全也没有任何的保障，但是你为了在安蓓儿面前保持慈祥公正的长辈形像，你一定会放我离开。”
“你以为自己离开‘加尼隆’号就有逃生的希望了吗？”安德烈冷冷地说道。
“或许有，或许没有。”狄长离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至少，我能够死在宽敞点的地方。”
安德烈久久地盯视着他，眼中的杀机逐渐消退，神色变得非常怪异复杂，最终，他摆了摆手道：“你走吧，你也许认为，天堂星困不住你，你总有一天会找到我……你坚持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骄傲，纵使你终生视我为敌，我也要做一个受你尊敬的敌人，所以我决定，给你这个机会。”
狄长离默默转身，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来问道：“安德烈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杀害奈芙的凶手是谁？”
“是我。”墨恩在安德烈开口之前回答道。
狄长离回身，深深地注视了他一刻，平静地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墨恩道：“墨恩。”
狄长离点点头，再次望了他一眼，举步离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墨恩道：“主人，需不需要我下去解决他？”
“你以为我已经放弃了吗？不。”安德烈摇摇头，微笑道：“我要让他活着，活着的他，对我才有用处。仇恨会带给人坚定的信念，也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当他发现，自己无法逃离天堂星时，他就一定会改变，到那时，我会再来找他。”
墨恩微是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主人，我发现，他的进步很快，实力比在罗马城时高出了不少，如果主人坚持这么做，也许到了那一天，他的危险程度将会脱离我们能够掌控的范畴。”
“默恩，你不明白，你的顾虑虽然不错，不过，我必须冒上这个险。”安德烈叹息道：“联邦之星狄清和苏裳的儿子，光凭他的身世，就能带给我巨大的帮助，更别提他本身所具备的能力了。而且，我相信，狄清和苏裳必定还留给了他一些秘密的东西，如果我能得到那些东西，我才有更大的机会实现自己毕生的理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银河联邦的历史页上。”
第五十五章 再入原罪之城
加尼隆号太空战舰庞大的躯体在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暗影，越升越高，逐渐融入浩渺无垠的天穹，最终消失在人们的眼帘中。
狄长离收回视线，眼前却似乎还浮现出两张俏面上那一串串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直落在心上，含着无尽的绝望悲伤，如火山最深炽处的岩汁一般，灼得他的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抽搐，痛入骨髓。
良久，狄长离甩甩头，像是要把过往种种一切都从脑海里甩出去，在周边人们又是惊疑又是敬畏的目光中，转身大步迈回住所。
“狄先生。”沙罗斯迎了上来，讨好地陪着笑道：“我认出来了，这艘战舰可是咱们罗马星系安德烈大判官的专用座舰。嘿嘿，联邦大判官亲自来天堂星看望一个流放者，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只有狄先生您才有这份荣幸。”
“你觉得我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吗？”狄长离淡然道。
“那是当然。”沙罗斯语有荣焉地兴奋道：“要是我猜得没错，安德烈大判官这次来，还一定为您带来了刑期减免令，也许只用三四十年，您就能离开这个该死的星球了。”
“你猜得倒是没错，其实还不仅止于此。”狄长离古怪地笑笑道：“事实上，安德烈大判官为我带来的是一份即时生效的特赦令，但是被我拒绝了，你相信吗？”
“呃？”沙罗斯张大了嘴，瞅瞅狄长离的脸色，干笑道：“一般地来说，您的话我当然相信，只不过，不过……”
“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有什么不过的？实际上我也不相信自己当时竟然拒绝了。”狄长离又古怪地笑了笑，忽然拍拍沙罗斯的肩膀道：“当初我抓捕你们那批逃犯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杀光了其他人，却唯独留下你一个吗？”
沙罗斯仔细回忆了一下，茫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其实我自己直到现在也觉得很奇怪，您能不能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狄长离说道：“那是因为，所有的逃犯当中，只有你没有用人质的生命来威胁我，你能够珍惜他人的生命，我就应当给你一次生存的机会。”无由地生出感叹，记得当初撞见阿诺德等人抢劫银行时，若不是罗伯特立下了不能无辜伤害他人的规定，自己恐怕早已死在了杰克的手中。
“其实。”沙罗斯大是意外，暗想凶名赫赫的撒旦的拳头竟然还会在意他人的生命，感觉异常复杂，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挟持人质对抗，只是当时看见您用霹雳般的手段连杀几人，我被吓傻了而已……”
“你当时被吓傻了？”狄长离亦是一愕，旋即笑道：“你倒是很坦白，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的运气。”
“那是。”沙罗斯极是得意地说道：“我的运气的确一直都相当不错，要不然到了天堂星后，短短两年间怎么就能过得这么舒心？”
“真希望，我也能沾上你的一些好运气。”狄长离再拍了拍沙罗斯的肩膀，心中不无沉重的感慨。一切都明朗了，从现在开始，他需要足够多的运气，才有希望走完自己所选择的这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之途，为奈芙，为罗伯特，为希拉，以及其他所有的无辜者讨还应有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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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到原罪之城卡拉斯，可不是第一次那般寒酸落魄的光景，十来辆车的车队虽是远远称不上浩荡威风，不过前后左右有大批精神抖擞杀气腾腾的武装人员护押，倒也颇有些震慑力，一路之上宵小匿迹，无惊无险顺顺利利抵达。到了入城关卡处，达茜琳娜早已派人在这里等候，以往嚣张的卡拉斯城维和队成员对他们竟是异常的客气，例行公事地派出两人，粗略检查了最前面的一辆车，便即撤卡放行恭送他们进城。
“奶奶的，这些龟儿子当真是长了狗眼睛。”想起上次来时的遭遇，铁木勒犹自愤愤不平，恶形恶状道：“铁大爷本来想好生教训一下这些王八蛋，没想到他们今天倒是识趣得很，哼哼，算他们运道好。”
大家一问缘由，都大笑不已。胖子豪格笑得脸上肥肉直颤，说道：“铁会长，没钱当然受人歧视，这可怨不得别人。想当初，胖子我刚到天堂星来的时候，穷得连裤裆都漏风，不管走到哪儿都挨白眼，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利，后来胖子我突然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就痛下决心改变形像，到处借了些行头来打肿脸充胖子，之后境况才慢慢好转了。”
铁木勒哼道：“屁，你本来就是胖子，要打肿什么脸来充胖子……还说什么借行头？当老铁猪头么，你胖子还不是跟我老铁以前一样，当个拦路君子？”
“失敬，失敬。”胖子笑眯了眼：“没想到胖子也称得上是铁会长的同行，呵呵，真是有幸啊，今后咱们可得多亲近亲近，取长补短互相学习才好。”
“错了，错了。”铁木勒嘿嘿笑道：“豪格老兄，老铁得批评你一句，咱们现在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你怎么还没能将眼光把理想放远大一点？以后这些话切切不能说了，免得让人小瞧咱们。”
“对，对。”沙罗斯在旁边连连点头道：“铁会长说得对，咱们以前在外面虽然不招人待见，可是如今在天堂星上，也算是有钱有势的上层阶级的人物了，是得注意个人形像。”
“狗屁的上层阶级。”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