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生微微一笑。“柯契敦刚刚对我做过类似的抱怨。”
“是吗?这并不令人吃惊。脑袋上挨了那么一下,他这会儿一定也感到有点头晕目眩、身体不适。”
她的话引起他的警觉。“葛小姐,你身体不适吗?”
“谢天谢地,现在已经好了。但先前我真的很不舒服,所以我才会在房间里休息,因而听到柯契敦企图欺负宝莉。”
“也许是你吃的东西?”
爱玛皱皱鼻子。“应该是我喝的东西。梅夫人坚持我们大家试喝她的特制草药茶,然后逼我们玩一些愚蠢的猜谜游戏。”
迪生突然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梅夫人给你们喝一种特制草药茶?”他小心翼翼地重复。
“难喝死了。”爱玛再度扮个鬼脸。“我无法想像她怎么会喜欢喝它,我不认为我们有谁喝完一整杯。我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在她那些愚蠢的游戏上。”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什么样的游戏?”
她杏眼圆睁,不安地瞥向他的手。“我只玩了其中一种。梅夫人把一张纸牌正面朝下地放在桌上,我们轮流猜那张牌是什么。我赢了,但身体太不舒服而无法继续玩下去。”
“你赢了?”迪生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你是说你猜对了?”
“是的,全凭运气,我对这种事向来很在行。梅夫人要我继续猜,我坚持要回房休息,惹得她很不高兴,但我真的别无选择。”
“该死!”他和罗老都没有考虑过偷走药方的贼可能是女性。迪生突然想到,如果他要抓的当真是个女贼,那么一位女性助手对他的调查会很有帮肋。
“葛小姐,昨晚你告诉我你当伴从是因为最近陷入财务困境。”
“若非迫于无奈,没有女人会愿意做这种工作。”她愁眉苦脸道。
“如果有人愿意提供你另一份待遇更优渥的工作呢?”
她先是呆若木鸡,接着两颊胀得绯红,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奇怪的是,在乍然涌现的敌意下似乎隐藏着伤心失望,迪生心想。他发现在梵萨嘉拉岛的多年修行对于了解女人毫无助益。
“你想必认为我应该为如此过分的提议感到受宠若惊,先生。”她愤怒地轻声说。“但我向你保证,我还没有走投无路到那个地步。”
“你说什么?”他大惑不解地问。
她挣脱他的手,转身背对他,拳头紧握在身侧。“你和费夫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她认为我应该在婚姻市场上出卖自己。你提议的是非正式的卖身契。在我看来,这两者并无不同。但这两条路我都不打算走。我发誓我会想别的办法脱离目前的困境。”
他恍然大悟。“哦,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葛小姐。我不是要你当我的情妇,我是想雇用你当我的助手。”
她回头眯眼注视他。“支薪的助手?”
他知道她上钩了。“你不必为了接受我的雇佣而辞去目前的工作。事实上,担任费夫人的伴从反而使你更适合替我办事。”
她的绿眸闪着精明的神采。“你是说兼差?我可以同时向你和费夫人支薪?”
“完全正确。”他故意停顿一下。“我不是个小气的雇主,葛小姐。我给你的酬劳会很丰厚。”
她犹豫了几秒,然后转身面对他。她的眼中燃起希望之光。“你可不可以把『丰厚』说得更精确一点?”
他缓缓微笑。他知道伴从的薪资低得可怜。他想要出个令她目眩神迷的高价,但价码也不能高得过分,以免她起疑而吓跑。
“你目前薪资的两倍,如何?”
她的手指在床柱上轻敲着。“费夫人目前给我的待遇包括食宿和一份季薪。”
“我显然没有立场提供你食宿。”
“显然如此。况且,你需要我效劳的时间并不会很久。”
“没错。我想最多只到这个周末。”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狡猾。“既然你如此需要我的协助,那就改成我目前季薪的三倍。”
他扬起眉毛。“工作一周就要三季的薪资?”
她立刻面露不安,无疑是在担心她的要求太大胆了。“你说你需要我效劳的。”
“没错。你很会讨价还价,葛小姐。也许你应该在接受前先听听职务内容。”
“实不相瞒,我现在不是很挑剔。只要你保证付我三倍季薪和不要求我跟你上床,我就接受这份工作。”
“一言为定,葛小姐。现在我给你的第一项任务是,按照梅夫人的要求,喝她的特制茶和玩纸牌游戏。”
爱玛噘起嘴。“茶非喝不可吗?”
“只需要喝一点点,让她相信你有喝就行了。”
爱玛叹口气。“恕我无礼,但可不可以请你说明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直视她的眼睛。“我有理由相信兰妲认为她正在用她的药水对你进行某种实验。”
“实验?”爱玛伸手按住胃部,恶心感又开始作祟。“那个难喝的茶是某种毒药?”
“我向你保证,没有理由认为它会对你造成伤害。”
她眯起眼睛。“那么它到底会对我怎么样?”
“根据传说——”
“传说?”
“只不过是神秘学的无稽之谈。”他连忙说道。“我告诉过你我在替友人找寻一件失窃的物品。那是一本古书,来自遥远的梵萨嘉拉岛上的园圃寺。它被园圃寺的僧侣通称为『秘笈』。”
“梵萨嘉拉岛。”爱玛眉头微蹙。“听过。”
“佩服。很少人听过那个岛。”
“我的祖母很喜欢研究地理。”
“我的那位友人就是几年前发现梵萨嘉拉岛的罗义泰,他来日无多了。”
她端详著他的脸。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察觉到他心中的悲伤,这一点令他感到不安。他必须提防爱玛异常敏锐的观察力,迪生告诉自己。
“很遗憾。”她喃喃道。
“罗老最后的心愿就是找到那本失窃的古书,把它还给梵萨嘉拉岛的僧侣。”他犹豫一下。“他感到内疚。”
“为什么?”
“他觉得要不是他发现了梵萨嘉拉岛,使它在欧洲声名大噪,就不会有外人前往那座偏远的小岛,更不会有窃贼去那里盗取它最重要的宝物。”
“他知不知道是谁偷走了那本古书?”
“不知道。但谣传那个贼把秘笈带去意大利,卖给了—个名叫蓝法瑞的人。那个谣言有其可信性,因为秘笈里的秘方是用一种古代文字写成的,而蓝法瑞生前是少数有可能解读那种文字的学者之一。”
“生前?”爱玛问。
“他在罗马的寓所发生火灾,他不幸葬身火窟。”
“关于那个神秘学的传说——”
“我说过,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根据传说,那种药水能强化女性天生的直觉而预知纸牌的翻转。”
“女性的直觉?”
他点头。“据僧侣说,它只对女性有效,但不是所有的女性,只有极少数原本就具有高度直觉的女性。”
“因此需要做实验?”
“是的。”迪生在背后反握双手。“那种药水显然对兰妲无效。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它很可能对任何人都无效。但她显然还不死心地在拿你们做实验,她可能在找寻同谋。”
“同谋。”爱玛缓缓重复。“听来她不安好心。”
“如果她认为药水能使人看穿纸牌,那么她很可能会想在牌桌作弊。”
“上流社会每周在牌桌上的赌注都是天文数字。”
“没错。”她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但你说那种药水只是古书上的传说。你为什么要找寻它?”
“只要找到拥有药水配方的人,就有可能找到偷窃秘笈的贼。”
“我懂了。但如果药水不灵——”
“我非常确定药水本身并无功用,但许多人会为了得到他们认为很有价值的东西而冒极大的风险。这该死的秘方已经使不少人送命了,最近的一位受害者是伦敦的一名药师。”
她惊骇地瞪大眼睛。“因为他喝下了药水吗?”
他摇摇头。“我认为他是被他的顾客杀害的,那人向他购买了秘方中的特殊药材。”
她皱起眉头。“你知道秘方的成分?”
“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药材都是梵萨嘉拉岛的稀有特产。伦敦只有少数几家药材店出售梵萨嘉拉药材。罗老跟那些药师打过招呼,如果有人想要购买,就立刻通知他。”
“原来如此。其中一个药师通知说他出售了一些稀有药材?”
“是的。罗老病得太重,无法出门。所以信一送到,我立刻去找那个药师。但我慢了一步,他已经惨遭毒手。他在断气前告诉我购买药材的人打算参加在魏家堡举行的宴会。”
“天啊!”爱玛惊呼。“你认为兰妲杀害了药师?”
“如果秘方为她所有,那么她极可能就是杀害药师和其他人的凶手。但你别担心,葛小姐。你只要装儍就不会有危险。”
“这个我在行。装傻是做伴从这行的必备本领。”爱玛嘟囔。
他露出奇怪的笑容。“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伴从会这么精明机灵。”
“做这行并不容易,先生。”
“我相信。”他故意停顿一下。“如果你对职务内容都没问题了,还有一件事我想先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
“如果你发现你上了我的床,葛小姐,那绝不会是因为我付钱要你那样做的。”
翌日傍晚,在更衣晚餐前,迪生点燃一枝蜡烛放在地板上。他盘腿坐在蜡烛前面凝视火焰。他在很久以前就舍弃了大部分的梵萨仪式,但偶尔在需要自我省思时,仍会使用蜡烛。
利用加味染色蜡烛来帮助沉思是梵萨嘉拉的一种古老习俗。每个梵萨师傅都会教导徒弟如何利用烛焰来集中注意力。按照传统,徒弟从师傅那里得到他的第一批蜡烛。每个师傅都有他独特气味和颜色的蜡烛。梵萨嘉拉有句古谚:观其徒之烛,知其师之名。徒弟依照惯例使用师傅的蜡烛,直到晋身第三圈后才有资格挑选香料和颜料制作他自己的沉思蜡烛。
迪生从罗义泰那里得到他的第一批蜡烛。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深紫色蜡烛的独特气味。
就像爱玛的气味一样独特。
那个念头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懊恼地心想,再度全神贯注在烛焰上。
就在可以晋级时退出了梵萨修行圈,因此他始终没有自己的蜡烛。偶尔在想要沈思时,他会使用一般家用的蜡烛。常识告诉他助人看清真相的不是蜡烛的气味或颜色,而是意志力和专注力。
他凝视烛馅,有条不紊地祛除杂念,使心情沉淀下来。烛焰变得更加明亮,他一边凝视焰心,一边让思绪自然发展。片刻后它们逐渐成形。
把葛爱玛扯进失窃秘笈的紊乱谜团里也许是个错误。但在仔细确认后,他很满意自己的推理正确。如果梅夫人是窃贼,如果她相信灵药对爱玛生效,那么爱玛已经身陷罗网。如果他的推论无误,兰妲需要爱玛,她不可能在此时伤害爱玛,所以爱玛暂时不会有危险。雇佣爱玛帮助他在魏家堡调查反而使他更能保护她。
烛焰燃烧得更加明亮。迪生让自己被拉进真相灼人的更深处,在那里不曾有影像是完全清晰的,他最多只能捕捉到短暂的心灵意象。
仍在那里闷烧的是少年时代愤怒和痛苦的余烬、长久以来的孤寂,以及原本可以使他成为梵萨大师,但后来被他用来建立金融帝国的坚强毅力。
他略过旧有的真相,专心找寻新真相的微光。
他仔细观看许久。片刻后看到它亮了起来,但一秒钟后它又消失在烛焰深处。虽然它出现的时间十分短暂,但已足够让他确定它的存在,而且他有预感它会一直纠缠著他。
这就是烛焰里的真相,迪生心想。他雇佣爱玛不只是因为他认为她这个星期对他有用。他雇用她为临时助手不是因为他想要保护她或帮助她脱离财务困境。
他所做的是把握机会将她拉近。这种动机对他来说很不寻常,可能也很危险。他发现他不想望进烛焰更深处。
“你又赢了,葛小姐。”柏荻姬啪地一声合起扇子。“不公平,你已经连赢三次了。”
同意参加兰妲最新游戏的女士们纷纷低声附和。爱玛偷偷瞥向身边那群贵妇。她很清楚她们的不悦;她们可以容忍一个无足轻重的伴从跟她们一起玩游戏,只要她懂得放水,但无法容忍她不知分寸地赢个不停。只有兰妲似乎对爱玛的好运感到十分满意。
许多女士在晚餐后继续喝香槟。不等舞会开始,她们恐怕都已经醉了。爱玛只敢喝茶。当兰妲坚持她再尝些特制混合茶时,她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她啜饮得更加谨慎,所以晕眩和恶心感都不像昨天那样强烈,但她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脑袋里像是弥漫着滚滚黑雾。
“再来一次。”兰妲兴致勃勃地洗牌。“看看谁能打败葛小姐。”
荻姬唐突地站起来。“我不想玩了,我要出去透透气。”她看看其他人。“谁要跟我一起去?”
“我。”
“还有我。”
“每次都是同一个人赢实在不好玩。”裴可玲含沙射影地说。“希望舞会赶快开始。”
在衣裳悉窣声中,几个女人离座走向阳台。
兰妲对爱玛露出和蔼的笑容。“她们真是输不起,葛小姐。运气好又不是你的错。”
兰妲兴奋的眼神令爱玛担心。该是输的时候了,最好别让兰妲对茶的药效太过自信。
“再玩一次我就要回房休息了。”爱玛说。
兰妲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好,葛小姐,最后一次。”她看似随意地挑了三张牌,端详片刻后把它们正面朝下地放在桌上。“好了,看你能不能猜中这些牌。”
爱玛摸摸第一张牌。透过脑海中的迷雾,她可以清楚看到一张梅花四。“红心老K。”她无精打采地说。
兰妲皱着眉头把牌翻开。“猜错了,葛小姐。辛旺,再替葛小姐倒杯茶。”
辛旺拿著茶壶上前。
“不,谢谢。”爱玛说。“我不想喝了。”
“没那回事。”兰妲不耐烦地瞪男仆一眼。“辛旺,没听到我叫你替葛小姐倒茶吗?”
辛旺哀求地看爱玛一眼。她不忍为难他,于是谅解地朝他微微一笑。“好吧,那就再来一杯。谢谢你,辛旺。”
辛旺满眼感激。茶壶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他倒完茶退到一旁。爱玛伸手去拿茶杯,假装没抓住细细的杯柄,让茶杯从指间跌落到地毯上。
“天啊!”爱玛低声说。“瞧我笨手笨脚的。”
兰妲一副快要气炸了的模样。“去叫女仆来,辛旺。”
“遵命,夫人。”辛旺冲出房间。
“我好像洒了一些茶在衣服上。”爱玛站起来。“容我告退,梅夫人。反正我刚好想要回房休息。”
兰妲的目光变冷。“但是时候还早,葛小姐。”
“你也知道我不太常参加社交活动,不习惯玩到这么晚。”爱玛甜甜一笑。“我怀疑有人会注意到我不在。”
“你错了,葛小姐,我就会注意到。”兰妲微微前倾,身体散发出一股热气。“我想玩另一个游戏。”
爱玛感到颈背寒毛竖立,掌心发麻刺痛。我害怕,她心想。强烈的危险预感令她吃惊,莫名其妙的恐惧袭向她。可恶的女人,我不会让她对我这样。
兰妲用猫看老鼠的眼神看着她。
另一阵恐惧和警觉窜下爱玛的背脊。我是怎么了?她又没有拿枪指着我的头。
爱玛鼓起勇气,拎起裙子。“晚安,梅夫人。我今晚玩够了纸牌游戏。”
她不敢回头看兰妲的反应,强迫自己不慌不忙地从牌桌边走开。行经舞厅门外时,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