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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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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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听。你说不了几句,话还没有完,他又插话来说自己。
  那天他走得最早,所有的人都认同,贺湘水现在不写诗,以后永远不写诗,但他永远是个诗人。而对于我与他,可以用类似的话说,无论他与我现在怎么样,他一直是我大哥级的人物。他给过我文学的热情和生活的激情。让我一次次从飘扬的石灰中看到了生活的快乐。没有怨恨和不平。

《一个人的工厂》第七节(6)
14
  这个词语突兀而来,没有预谋;是有备而来,没有另一个词语可以准确地替代。
  场景一
  在她的面前,我全副武装的工作服装扮多少让我有点尴尬,刚把小推车的泥石推倒在不远的一个废料坑里,我一转身,她就站在操纵室的下面,她刚到。
  她是工厂技校的实习生,她们学习三年,每年都有三个月的时间到工厂里实习。她与我同一个分厂,但是在另一台电炉的操纵室实习,与我同一个横班。也就是说,不同的岗位和单位,但上下班的时间是一样的。
  她穿着新蓝色工作服,白色的衬衣领,勾勒出她纯情的模样。
  她经常过来陪我上班,一起与我做点小事情。
  场景二
  我们工厂的每一个单位都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每天三个班各工作八小时,另一个班休息, 两天一换。我与她同在丁班,所以,虽不在一个单位,而工作的时间是完全一样,可以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那天我是上中班,即从下午四点上班到晚上十二点下班,我与她十一点不到就下了班,反正事情都做完了。我与她都骑了自行车,但都没有上车的意思。我们都住在工厂的东边,我们心照不宣地往工厂的西大门走。
  我们推着车,出了西大门,上了319国道。
  一辆辆汽车亮着白晃晃的车灯开过来,我们陷身于光芒中,什么也看不见,几秒钟后,汽车的速度带走了光芒,路灯的清凉又回到我们的视线里,看得见工厂的围墙和马路右边的农田。
  光太多了。
  “我们可走小路吧!”
  小路是零乱的,给人时断时续的错觉,但还是有着让我们并排推车的宽度。
  我们围着工厂的围墙走了大半圈,由西往南几里,又往东几里。到家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我不知道在那种年龄,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唯一肯定的是,当时我们心中充满了惊喜和激情,但表现出来的,并不是狂燥而是平静地释放着激情,未来是谈了的。
  夜、菜园子、菜市场、小卖部、汽车配件厂,一个个似乎极端熟悉的场地,在凌晨的微微光亮中,有种陌生的异样感。它们与人一样,在静的夜的氛围中,露出了另一种模样。我们有点象闯进了它们的睡眠中,我们成了它们的一个梦。我们在它们的梦和卧室里走了约五个小时。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在人们的喧哗中醒来,恢复它们的名字:夜、菜园子、菜市场、小卖部、汽车配件厂。
  场景三
  我们班在人丁旺盛时期,包括实习生有十一二个,更多的时候就我们六个固定工。
  我们一般在下班前一个小时就把事情全部做完,留一个人把这个班的生产情况告诉下一个班,我们把这工作称为交班。我回去反正是一个人,回家也是看书或者睡觉。加之我又是班长,年纪算最小,所以大部分时间就是我留下来交班。
  我与她认识后,我就更喜欢交班了,她可以过来陪我,两个人坐在休息室里,感觉很温暖。休息室里的三条椅子都有近十米长,足以让她完全躺下来,我靠坐着,膝盖给她做枕头。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没有说一句话,这与以前的嘻嘻哈哈有种莫名的不同。我看着她,我们的嘴唇在靠近,唇无语的交流成为一种澎湃的言语。
  门开了,我的第二个工人师傅已经走进了房间。我们两个人象断电一样突然跳开,他呆了几秒钟后,转身走了出去。我们两个人又呆坐了几分钟。

《一个人的工厂》第七节(7)
场景四:
  工厂又有新通知:凡不住在工厂里的,一律取消其住房权。
  在文件颁发的一个星期内我又回到了工厂宿舍,等文件过去一两个月,我再准备搬到一条河边去住。我住在二分厂的宿舍里,房间号是:222。三个人住。
  是下午,其余两个人是上下午班。敲门,她走进来,把门关上。她在发抖,我还来不及问。她象位圣女,她站在两张床的中间,解开上衣,一件件解开。裸露着她十八岁的身体。我与她同年。我们交往八个月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那时刚从农村出来的我是懵懂的。我一动没动,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她的表情略带些坚毅。她是喜欢我的,即使是她走出我的房间以后,我还这样认为。我感觉到了。让我看她的身体,是让我记住她的身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确定的理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我们同时明白:她让我看她青春的身体,她在献身。在她进我房间以前,她应该有过很多次的演练。所以才一进房间,她就开始实施。
  一切在没有声音的圣洁中进行。
  年少于她的我,还是站着,只是多了一种激动与紧张。
  “我们必须分手。”
  “分手,为什么?”我还没有从美好的身体中回神。
  “对不起。”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明白。
  直到现在我都不是很明白理由。也许只有两个理由可以成立一点点,一个是我家在农村,条件不如她们家,她家父母反对;其次就是我个子不高,我还是个工人。
  15
  停下手中的任何事情。
  我彻底地告别了那段生活?
  他的离开,他的追悼会在明晚举行的事实,使我知道了,人是生活在某个时间里的。
  去了的人,他与我共同走过了一段工厂的时间。我们在灰尘中工作,我们在游戏中笑纳自己的青春。
  他在试图进入中年的门槛时,他的妹妹告诉我,他已经是去了的人。
  他带走了那段往事。很久以前的昨天的那些树和路,慢慢地滑向我更难以涉足的黑色中。
  痛与祝福同在,我与他同在。
  祝福与痛同在,他与我同在。
  同在。他走的那天是2002年2月21日。
  很久不见的日子,我知道他是真诚地想着我的。
  陈翊爱,一个我不敢轻易去碰的名字。他的身上承载了我太多言说不名的情感。
  陈翊爱以前在我们班上实习,开始的时候,所有的人看他就像看一个稀奇物一样,包括我。他矮得就是一个侏儒,不会超过一米二的身高,头和身子其实是正常的,只是脚太短,就显得身体过分地大。他与同学一起走进我们休息室,他走在中间,其他同学都是女孩子,就他一个男孩子。来我们工厂实习的技校生都是女孩子,男的一般到各大电炉实习去了,高温和体力活只有男孩子才可以做。女孩子一般到控制室和我们石灰窑。陈翊爱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到我们石灰窑来实习的男同学。他一到我们班上,我们谁都不相信他可以做事情。
  但他的同学熙熙攘攘地说他很行的,几个小女孩还在附和着说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干的。师傅们听出了她们话里的话。
  后来我知道了他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可以做的,除了一些过强的体力活,也没有人要他去做。他在石灰窑的工作一般是在配料室里按开关,只要按焦碳、石灰石和小车的蓝色开关就可以。
  他还从配料室楼上走下来推垃圾小车,他一般在只有小半车垃圾的情况下就赶紧下来,把车子里的垃圾推倒到五米处的垃圾坑里。而我们一般要等到垃圾车里的东西已经溢出来了,才大吼一声把车子往后拉几厘米再借着惯性用半口气把车子往前推。小车轮子一碰到料坑的边缘,小车厢就会往前面倾,车子就会翻到料坑里,刚开始倒料的人这时候是最着急的,怕车子完全翻到料坑里去。就会在慌张中想抓住车子。其实这些是没有必要的,料坑边缘的高度正好只让车子的车厢往前面倾斜,而轮子和车身会留在外面。这个时候,只要推小车的人在车子被阻、车厢往前倾、扶手往上翘的那一连续的瞬间,能够用手稍微带点力在每一个环节上就可以。具体怎么带点力、带多少力就没人可以说清楚了,要在工作中去感觉。

《一个人的工厂》第七节(8)
我们不要陈翊爱倒垃圾车,因为当车子倒立时,长长的铁杆双扶手是竖向天空的,他的个子完全没有办法抓到扶手的,在这些连贯的动作中他没有办法用上力气,就只有彻底地丢开小车,随它去。开始有几次,他把整个小车都丢进了垃圾坑,害得我们跳进去,下面的人推,上面的人拉,才把小车给弄上来。好在我们这个垃圾坑里的垃圾是一些不能烧成石灰的土和混在焦碳里的杂质,没有其他脏东西。
  他坚持要倒,他在摸索丢开小车那一刹那哪里用力的感觉。最终他可以倒了。石灰窑就有很多这种事情需要感悟,具体说不清楚要怎么样,就像我带陈翊爱和另一个实习生到震动机旁去拣石灰石。震动机不断地连续震动,石灰从上面你贴着我我叠着你流过去。这时候,我们老一点的师傅就可以从这些流动的石灰中抓出其中一块来,这一块石灰基本上就是没有煅烧彻底的,我们就把它丢出来。
  所有的石灰看上去都一样,怎么挑?怎么知道他们里面还有一点没有烧透?
  这就需要感觉。陈翊爱拣石灰的感觉出来得比较早。他在我们那里实习了三个月,之后不久,他毕业了,准备分配到我们石灰窑来。当时,从分厂、工段到我们石灰窑,甚至是具体的组,都在讨论这个问题,接不接收他。因为涉及到具体的问题。就像我们班,规定是六个人,他来了,就算一个名额,而他还是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做的,毕竟个子太矮。上面主要看我们石灰窑的意思,因为事情就靠我们二十四个人做。大家后来同意了。
  陈翊爱在石灰窑人际关系很好,他不与人发生争吵,他甚至很多时候还让着一些男孩子女孩子,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不论是他的女同学还是石灰窑的师傅对他还是挺好的。
  陈翊爱正式分到石灰窑后,我与他就经常在一起。可以说,在石灰窑,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多的,我们不仅同时间上班,下班后还经常在一起玩。
  他的另一巨大爱好就是玩游戏,在游戏室玩,在家里也玩。他妈妈是我们工厂里的医生,一个善良慈祥的人。他妈妈说话很柔和,她经常要陈翊爱与我一起看看书,写点文章,但陈翊爱不喜欢这些。陈翊爱为了让我上游戏瘾,他连续在工厂大门左侧的游戏厅里请我玩了一个星期的游戏。最后一次他说:“这下有瘾了吧,下次想来你就要请我玩游戏。”可是我就是没有来瘾,也就没有能够请他玩游戏。
  陈翊爱的爸爸话不是特别多,他是我们分厂的负责人,后来我道听途说他爸爸出了点事情,受了点处分。我天生是个极端厌恶官场和生意场的人,我对这些从不过问。太无聊了,你在后脑弄我一下,我从背部捅你一刀,尤其在一个没有游戏规则的游戏圈里,我就一直不去理会所有的官场游戏,与我无关。我从没有打听过他爸爸的任何事情,他爸爸依旧喜欢我到他们家去玩。我依旧尊重他爸爸。
  陈翊爱的家在上生活区的最下面,靠近工厂,属于工厂家属楼的最中间位置。出了厂门,往左五十米,就有一条直线的水泥路,路面不宽,但周围很干净整洁。他家就在里面的第五栋,因为楼房太多,结构差不多,我总是记不清是哪一栋。陈翊爱后来指着他们家蓝色的阳台说,就我们家是这种阳台,我这才勉强记住。
  他家住三楼,他与哥哥一间房子,中间通过一个床和柜子隔开成两间,他睡的是靠近客厅这边。他哥哥长得特别像早年出道的刘欢,他是我们工厂里最早的乐队成员,是一名鼓手。陈翊爱说他哥哥经常在家里有事没事敲筷子。他哥哥身高一米七,身子骨壮实,一头长发。
  陈翊爱的妹妹也有一米五多,将近一米六,长得很清纯秀美,是那种小鸟依人的简单的美,清清瘦瘦的个子。她是技校毕业,也许是我与他小哥哥的这层关系,我对她也有种兄妹的亲切感。很多次我进入工厂生活区,就希望看到她,毕竟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希望与她说说话。
  就是他的妹妹,在我准备睡觉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告诉我,陈翊爱的追悼会明天开。一个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电话,把我彻底地放置在一个黑色的停电的休息室,我听他在说话,陈翊爱与我的声音是那样的亲近。我经常抓住他的手。他以前不会骑自行车,后来他有了一辆很小的女式车。为了学会骑车,他摔了不知道有多少跤。哪怕是后来学会了,也时不时摔几下。
  陈翊爱妹妹简单地说,我哥哥前天晚上不舒服,家里人认为他是感冒,送他到医院时,第二天早上就去了。
  陈翊爱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个永远的孩子,他内心很多想法特别单纯。他有着小孩子的身体和小孩子的想法,但也有成年人的需要。年轻的我们在一起,经常就谈到*。
  我问他,“你有性需求吗?”
  “肯定有。”他望着我憨憨地笑。
  “你与女人发生过关系没有?”
  “没有?”
  “那你与XXX、XXX有过肉体的接触?”
  陈翊爱对于我这个问题的回答,我记不很清楚,他的回答好象是“没有”。
  有几次上完四点班回宿舍,在路上,我问他,有个女人让你上,你行不。
  我们还没有出厂门,两边路上全部是玉兰树,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玉兰花,香味浓浓的。路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
  陈翊爱的回答是:“可以的。”
  如果他真的没有尝试过*,我想那是他唯一留在世上的遗憾。
  陈翊爱,我相信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好,因为我们一直是快乐的。
  虔诚地祝福我的兄弟在另一个地方快乐。
  

《一个人的工厂》第八节(1)
16
  十年,我到总厂开过四次会。
  第一次是五月一号,总厂要我为分厂的劳动模范陈志强写篇报告文学。开会的人比较多,领导也多,我们不断鼓掌欢迎他们发言,我遛出来。
  走廊尽头有个平顶,走过去,才看清楚这是个相当于三四间房子的阳台,走廊的天然光线就来源于这敞开的平顶。一架中国最小的五级楼梯斜靠在齐腰高的走廊与阳台垂直的距离之间,那架楼梯的宽度比一只脚稍微大点。我是不会踏这么小的楼梯上去的,只有那些领导为了风度才踩着细步这么上去。我两手抓着两边的门框,一跃,上去了。
  平顶东西北三面的大树都高过平顶很多。仰望这些树,它们绿得兴奋地往上长,无数大的枝桠与绿色的小片叶子和谐地把天空装饰得错落有致。
  稍稍转头,看见平顶西边很边缘的地方上站着一个人,穿一身褪色工作服,浅浅的颜色,证明他是个老师傅,这身工作服就是证明。从他的背影也可以看出他的大致年龄,将近四十的模样。他怎么会突然站在阳台上?我跳上来的时候,上面肯定没人。平顶宽宽阔阔的三五间房子大,没有任何遮掩的地方,一望而明。何况我的位置距离走廊与平顶的通道口就一米,他不可能是从这唯一的通道上来。
  那个人转身看了我一下,没有变化表情,从西边走过来,经过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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