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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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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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做完最后一次事情的时候,人已经很想睡觉了。
  但我们从澡堂里出来,经过水的冲洗,一身清爽,睡意全无。时间到了晚上十一点,班里的同事们说一声“走”之后,他们几分钟就全部消失了。我一个人躺在椅子里看《百年孤独》。去年,我无论如何都只能够勉强看到第四页就看不下去了,现在却像在看一本通俗小说一样,毫不费力地看下来。
  我们的门窗虽然一直关着,但休息室里依旧沉浸在一种浑浊的声音中,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我就经常借着这些书给自己另一种气力。我具体也说不清楚给予我的是什么东西,但我感觉到这些文字营造的时空与石灰窑的时空完全不同。石灰窑触手可摸的是铁、石头的硬,看到的是白色飞扬的灰尘。而书里的文字,让我感觉自己是老家池塘边的一棵树,被大地的水滋养得绿意傲然,小颗粒的文字舒适地流进内心。
  接班的小伙子穿着帅气,踢门而入,身后经常跟着他们的女朋友。
  从休息室的墙上取下湿漉漉的袋子,里面是我洗完澡换洗下来的衣服。我有过很多这样的袋子。一般是布的,两跟细细的带子,下面是竖的长方形,可以塞很多东西。把带子放在单车前面的篮子里,两根带子随意地往单车龙头上一系。从车的座位底下拉出一长条纱布,胡乱地在座位和龙头把手上擦几下就了事。
  骑车子经过石灰窑鼓风机房,顺着水沟走不了五十米,还是往前,因为是晚上,我们大部分人是从工厂的正门出去。左边是我们分厂领导办公楼,一栋两层楼的房子。白天进出这里的也是穿着工作服的领导,只是他们的衣服稍微干净些。现在只有一楼值班室里有一个领导在值班,我们很羡慕他的工作,他只要在下班前,到分厂的各个小单位去登记一下生产情况就可以了。说是说值班,实际上设备出了问题,我们一般就直接找钳工或者电工去了,很少惊动他。除非出了大事故,这种情况在我们石灰窑还没有出现过。
  工厂每一条路两边几乎都是高大的玉兰树,路灯就在这些树叶中发出幽蓝蓝的光。马路上斑斑驳驳地铺满了树叶的影子。
  上了工厂的大马路就是一条直路通到厂门口,这是工厂最大的门。我下了车,现在只开了旁边一扇小门,门卫用两条椅子对铺成一个斜的床。他盖了一件大衣,斜躺在里面,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单车的两个轮子在门口的铁槛上响了四下。外面的马路更加宽了。左拐,右边是家属区,几十栋楼房,各个楼梯过道里亮着灯。左边的田野没有一点亮光,白天听不到的水声,这个时候听得很清晰,是排污渠道里的水。对面马路是319国道,过路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着大灯驶过。

《一个人的工厂》第十节(6)
一个小坡,这里的几盏路灯可能是线路的问题,我每次晚上回来,就没看到它亮过。稍稍用点气力踩几下单车,就上去了,从这种小坡骑上来,简直是小意思。单车哐当了两下,我习惯性地把身体脱离座位。路上有一道小坑,横穿过马路,已经很久了,尤其是逢大雨天,这道坑就会出现。
  把刚洗了的衣服晾在504房间的窗户外面,也懒得去拉直。水分过多,皱巴巴地粘在一起。
  上零点班比较特殊,相当于是深夜十一点半出来上班,早上八点下班。
  上零点班的人数与工厂的总人数相比就少了几百倍。上零点班的工人稀稀散散地从各个单位出来,不约而同地汇合在工厂的四条主干道上。我们骑单车走在马路右边的最右边,甚至到了只能够成单线状的一人道地往前走了,其余的路被来上白班的人流占领。他们那边七八个人一排地往前流动,要知道是五六千人几乎集中在这十多分钟里。我们左避右让地才走出厂门。
  五层楼的宿舍出奇地安静,只有几个住在这里的家属在外面说话。太困了,衣服都不想晾,就倒在自己的床上。
  上白班下班是很合乎规律的,但这种日子我们八天才有两天。
  下午四点不到,我们就换上干净的新衣服,穿着整齐地冲出休息室里。这个时候下班,可以看到很多的人,我们才不愿意让别人看着我们脏不拉叽的样子。石灰窑有那么几个帅哥,是分厂里出了名的,我当然不是。
  我们几个年轻人骑在单车上狂奔,大声地唱着最新的流行歌曲。
  10
  说简单点,石灰窑就是家用煤灶的放大版,原理和结构基本一样。
  家用煤灶按正比放大成十一层楼房高,安放在这些高大的厂房中,它的庞大让所有房子敬让三分。因为它是家用煤灶的放大版,并且我可以随便捡个时间顺着石灰窑那一层层楼梯走到石灰窑的任何一个地方,因此它不像其余厂房,是高不可以攀的,人只能够在房子的庇护下面工作,没有那种可以触摸的亲近。我可以亲近石灰窑的任何一个部位,我都可以到达那里,感受到它。
  石灰窑像一个家,它坐立在那里,塌实可靠。
  东西两座石灰窑相距只有十米,无论是下面还是上面,两座石灰窑都被各种铁板、钢筋紧紧地连在一起。屋顶是一长溜的石棉瓦,把两座石灰窑盖在里面,成为一个整体。
  我所比喻的是那种可以提动的圆形的家用煤灶。石灰窑基本上是圆形,至少肉眼这么看上去是这样,我们看了十多年,它都是圆的。要不是那些仪器的测试和我们三次对石灰窑的大修,我们也相信石灰窑完全是圆形的。实际上,它是椭圆形。
  石灰窑的外表与煤灶一样,用一层很厚实的钢铁围拢而成。如果说哪天煤灶外面这层铁壳坏了,或者穿了个对洞,我想煤灶肯定也到了它退休的时间。石灰窑无论怎样维修,这层外壳是不能够坏的,也不能够维修。从底部到窑顶,这层铁壳一直相伴,甚至是终生相伴。没有了铁皮,石灰窑也就只剩下一个词语了。
  铁皮里面有两层耐火砖环绕一圈,耐火砖与耐火砖之间塞满了保温材料。这与家用煤灶完全一样。家用煤灶里面燃烧的是做好的蜂窝煤,而石灰窑里面煅烧的是配好了比例的石灰石和焦碳。燃烧的东西不一样。
  家用煤灶的三砣蜂窝煤分为三个阶段,最上一砣煤刚放上去是冷的黑的。它开始接受燃烧后,温度会越来越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一个人的工厂》第十节(7)
十几层楼房高的石灰窑也分为三层,最上一层是刚倒进去的黑冷的焦碳和青灰色的石灰石。燃烧的时间稍微久一点,就会红透上面的天空。
  家用煤灶的第二层是正在燃烧的一团煤,一般情况下,这团煤的温度是最高的。
  石灰窑的中间四层是石灰窑温度最高的区域,石灰石就在这里被焦碳煅烧成白色的石灰。
  最底部,无论是家用煤灶还是石灰窑,都是温度最低的地方,里面的焦碳或者是石灰,都可以用手去触摸了。石灰在这三层一层一层地冷却下来。如果出来的石灰很烫手,甚至还发红,那么,就要把石灰窑三个方向通风的地方全部关闭,然后打开鼓风机,用工业化里最强劲的风从最底部把风送进去,让风使劲地吹下面的石灰。把温度吹上去的同时,也让中间部分在煅烧的石灰石燃烧得更快。我每天上班在不出事故的情况下,就是一天六次地开和停鼓风机。
  去开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给煤灶扇风的情景。用一把已经坏得差不多的扇子对着煤灶最下面的孔使劲地扇,左右来回地扇,黑色的烟随着扇子的动作一次次腾起。有些烟会呛进我的喉咙,把眼泪都挤出来。火在风的作用下,开始大起来,烟开始消失。
  在我把蓝色按钮按进去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大的嚎叫,石灰窑顶出口会突然冲出一股黑烟,里面充满了焦碳的的灰尘,那些轻的灰尘空气般弥漫于工厂上空。吹出来的这种黑雾灰尘不会持续很久,几分钟之后,就会变白。
  在与诗人海上聊天时,他几次三番地说,人的一生就是煤的一生,燃烧到老死的时候,有些人的煤还沉甸甸的,敲都敲不碎,里面还有很多黑色的渣,并且还很重,这就说明他的人生没有烧透。真正烧透了的好的煤是那种从煤灶里取出来外表完好,很轻,轻轻一碰,就完全风化,里里外外的颜色是淡淡的黄。
  我这砣煤选择了石灰窑这样一个燃烧的容器,我喜欢这个容器,至于我是否能够燃烧得透底,就看我的造化。
  我庆幸自己有石灰窑这样一个煅烧场。
  11
  十年了,我只有过两次解剖石灰窑的经历,这相当于医院进行一次最大的手术。进入现场的工作人员必须有所讲究:有工作经验,要年轻。
  据*级人物介绍,二十多年了,石灰窑也就只有过三次这样大的维修。
  我们在石灰窑顶那对天敞口上,用两根全新的钢杆搭成一个十字形架。在这里只有十字架是最牢靠的,四个点用电焊焊接好,一根钢丝拧紧十字架相互交叉的地方。这个架子上可以吊很多东西。我的安全带也系在这上面。
  窑长把安全带全副武装地捆绑在我身上,我不断地在说,捆着我,绑着我。在那部较有影响的称之为后现代的电影里,女主人公因为被捆绑而爱上了捆绑她的人。翻译过来的电影名字就叫《捆着我,绑着我》。我为自己能够进入石灰窑,为它重新换内脏而高兴。在捆绑之前,我已经爱上石灰窑了,我的进入,是感情的另一种升华,毕竟,我使它的身体更加强壮,更加地能够接受火的燃烧,石头的磨砺。
  捆着我,绑着我,捆绑得越紧越好。我在爬上窑口准备下去时,我还在说。
  他们边把我的安全带丢进窑里,说已经捆着你绑着你了,下去就再煮着你。
  窑长用假装的凶眼看了那小伙子一眼说,就没有其余话说了。
  我们的窑长有些时候还真信这些不吉利的话。可以肯定,当时的我是兴奋的。安全带在身上的硬度使我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我根本就没有考虑我的安全问题,我认为自己年轻,根本就不在乎这个。
  进入石灰窑的人几乎都把工厂里的所有劳保防护衣物全部穿用上了,两个帽子、两个口罩、手闷、工作服、眼镜、皮鞋,像进入一个有毒空间一样。当非典来临,看着那些医护人员,我敬重她们,但那是她们的职业和工作。跟我进入石灰窑一样,她们除了担心,还有一点就是她们也有点骄傲自己能够进入这个战场。
  我下到五六米的样子,停了下来,下面二十多米才有些石灰堆在里面,我想万一掉下去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悬在空中,好不容易才落在石灰窑壁的两块耐火砖上,站稳,等另外两个人下来。我们呈三角形站在仅能够放脚的窑壁上。
  我们的工作就是把自己脚下的耐火砖一块块地敲下去,敲掉一块砖,脚就移动一步,感觉自己是在拆自己的墙角。当我们把所有的砖都敲完后,工作就算完成,后面有专门砌窑的师傅会重新把新砖砌上。
  我是左撇子,左手干什么都顺手,右手做事情反而感觉很别扭。在敲砖时,我就只能反时针地转,与另一个同事碰头时,我们又转身回头再敲。
  每敲下一块砖,就会在窑子里溅起一些石灰,因为只有窑顶一个不大的口可以飘出去一点灰尘,其余灰尘就萦绕在窑子里,没办法出去,只有等它自己尘埃落定。我们三个人,不断地把砖敲下去,刚开始不觉得灰尘有多么厚。敲了一圈下来,我就只能勉强看到另外两个同事隐在灰尘里的身影了。后来,我只能够看到自己脚下要敲掉的砖了。举起小铁锤,击向两个耐火砖的胶合处,右手或轻或重地一扳,把残败的砖推下去。不断重复这三个动作:举起、击打、拉砖。
  在长期的机械劳动中,我学会了联想、冥想。在成都我与阿来长谈过一次他的小说《尘埃落定》,一次次,我可以很轻易地凭他书中那极具精神力量的傻子,走进阿藏的领地。尘埃落定,是一种愿望,他不会在人注意的时候发生,你越在乎它,它就越飘扬在你的世界里。我想像着,等我们三个人爬出石灰窑后,这里的灰尘会以退潮的方式一点点轻轻落下,它们会说出很多我们无法揣摩的话。
  我们休息了几个小时后,再进入石灰窑,这里,已经,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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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第十一节(1)
1
  一根摇晃的绳子,一堵垂直的墙,一跟单行的轨道,一个红色的按扭,一面透明的玻璃,暗示着生命每一个薄弱的环节。
  生命从它们面前经过,一瞬间,它们静寂地吸干所有的动作。
  生命在细微事物里一声脆响。
  三角形的厂房,停电已经三个月了,钢铁沉进黑暗的中心。一根绳子,没有理由地动起来,不停地摇着它的下半部分。巨大宽阔的厂房,没有办法想像绳子可以系在什么地方,只能够看见最后那一端在动。路灯与绳子的距离很远,惨白色的灯光流过来,在绳子上找到了停留的理由。
  我们石灰窑的所有人都在,九平米的石灰窑里充满了白色的石灰,没有留一点空隙给我们的眼睛。我们已经是第二批进窑里工作了。
  两根钢管交叉成十字,交点就是我们确定绳子系结的位置。我用手拉了拉,绳子交叉钢管交叉,绳子在动钢铁在动,断续发出摩擦的声音。一个老师傅放弃了想抓着绳子下去的想法。他把帽子取下来的动作很沉重,他在拒绝一次进入的机会。苍白爬上他的手臂,他的衣袖卷起来,把我拉到一边要我看。他的手在动,那种痉挛的动。回到石灰窑的入口,苍白爬上了他的脸。我们都知道他放弃了进去的想法。看着他把手套取下来,两只叠在一起丢在他的身边,一阵细微的灰尘轻轻腾起。他空出来的两只手,开始解系在身上的绳子。
  绳子是窑长给他系上去的。绳子从肩膀出发,经过腋窝,绕一个圈,直接落在两大腿之间,把工作服勒出了一条又一条的印记。左右大腿的绳子有些磨损。绳子不粗,七根小绳子互相有规律地缠绕在一起,拧成绳。窑长已经在他的胸前绕绳子了。他完全从绳子的各种十字架里解放出来。
  我们听到他弯腰拿手套的声音。他下了楼,有九层,他到了五层。他不下窑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下去。
  我们拉了拉手。我拉了拉系在钢管十字架上的两根绳子,一根的另一头系着我,另一根系着我的同事。
  我们从窑口进去,下到九平米的石灰窑内。开始的时间,我们可以看见窑里的每一块砖,甚至是砖与砖之间滞留的白色灰尘。我们的工作是把砖一块块敲下来,剥落下去。我拿着一个木锤子,对着粘在一起的砖,选择一个稍微歪斜的角度,敲下去。第一下是松动,第二下是完全脱离,木锤子在砖身上撞击出的声音是沉闷厚重的。第三个动作是用木锤子把砖轻轻拉出窑体。十多斤重的砖飞起来,落向一百多米深的石灰窑内,几秒钟以后才听见砖落在窑底的声音。声音是有高度的,让人感觉到一种轻微的恐惧。
  蹲着的我们不断地随圆形窑体不断地转圈,把一块块老的已经破损的砖敲下来。后面的所有工作就都是这样一些动作。三圈以后,因为动作所造成的后果,使不通风的窑体里完全充满了石灰灰尘。后面的工作就完全凭手中的感觉来做。敲、敲、拉,移动半步;敲、敲、拉,移动半步;敲、敲、拉,移动半步;敲、敲、拉,移动半步;敲、敲、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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