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并不是每次如此,也不是人人如此。例如,布哈林虽然明白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但有时通过直接的或隐喻的形式,有时也通过悲剧式的讽刺形式,试图使人们对于指控的可靠性产生怀疑。也许,布哈林在告别人世的时候放眼于未来,想到了将来,想到了我们今天。这里只引用布哈林的几句话,这几句话证明他在最悲惨的时刻仍然保持着自制的能力和高度的理智。
布哈林在最后发言中说道:
“我认为自己既在政治上也在法律上应对暗害活动负责,虽然我个人并不记得我曾发过进行暗害活动的指示”
“检察官公民断言,我同李可夫一样,也是间谍活动的一个最大的组织者。有什么证据呢?有沙兰科维奇的口供,可是在宣读起诉书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
“我坚决否认同暗杀基洛夫、明仁斯基、古比雪夫、高尔基和马克西姆·彼什科夫有关系。据雅哥达供认,基洛夫是根据‘右倾分子—托洛茨基派联盟’的决定被暗杀的。我不知道这件事”
“赤裸裸的斗争逻辑,伴之以思想的堕落、心理的堕落、我们自己的堕落、人的堕落”純紝矠
第二部第六章 政治“审判案”闹剧(3)
布哈林最后发言中的这段话很值得注意。这已经不是认罪,简直是对审判案组织者的控诉。这些人遵循着“赤裸裸的斗争逻辑”,既造成了思想的堕落,也造成了人的堕落。非常明显,这是间接暗示斯大林。布哈林想尽可能地利用揭示内心认识的最后一次机会
关于审案过程,每天由叶若夫或维辛斯基或其他人向斯大林详细报告。斯大林补充细节,提出建议。审判案的新闻影片和被告出庭的照片,首先拿给他看,根据他的指示,报刊和广播对“演出”广泛进行报道。请来了外国记者,甚至请来了外交官。罪犯们有那样高的“觉悟”,人人都感到吃惊!根本不需要技术鉴定、补充调查、法庭争辩、检察官和辩护人对话。在审判中,由检察官一人独奏,其他所有的人都低声为他伴奏。连福伊希特万格也不得不在他那部有倾向性的《1937年的莫斯科》一书中承认,“假如委托一位导演来排演这场审判,那他大概需要许多年的时间和许多次的预演,才能使被告做到如此的配合默契:他们是如此认真和努力,互相之间决不放过任何一点小差错,他们的激昂情绪表现得竟如此有分寸。简而言之,训练这些被告人的催眠术家、麻醉师和审判官员,除了他们的一切惊人的素质以外,一定都是些卓越的导演和心理学家”純紞矠。德国作家的这个结论有一部分是正确的:这场闹剧的组织者们,特别是总导演,都是卓越的无耻之徒。
除了在侦讯期间粗暴地破坏法制以外,除了暴力行为以外,坐在被告席上的人之所以逆来顺受、毫无怨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人们用几个星期、几个月的时间向他们劝说:他们认罪“是人民和党的需要”。只有“认罪才能帮助彻底揭露罪犯”。这就是说:需要“自己认罪”并诽谤别人既然进行审判的是人民和国家,那么人民和国家要什么就应当讲什么根据所有情况来判断,这个理由显然支配了许多的行动。在最后的发言中,这个理由表现为各种说法。被告格·费·格林科:“我将接受最重的判决——极刑,这是罪有应得。”被告克列斯廷斯基:“我对祖国和革命犯下了滔天罪行,我将接受你们的任何一种最严厉的判决,这是完全应该的。”被告李可夫:“我希望那些尚未被揭露和被解除武装的人立即和公开地缴械投降。我希望他们通过我的例子相信必然会被解除武装”被告布哈林:“我向国家、向党、向全体人民下跪。”純紟矠
斯大林看了这些话可以完全满意了:“人民和党的敌人尽管面对着死亡似乎也没暴动,而是需要什么就讲什么。”他把这种“坦诚”看作是胜利,可是没有想到,在这种胜利中埋下了他斯大林在历史上、道义上必然失败的根子。但是“领袖”也知道另一种情况。布哈林被捕后头三个月“顶住了”。他们威胁他,向他提出要求,但是这位失宠的院士甚至在狱中也总想使斯大林相信(他向自己原来住在克里姆林宫时的邻居写过几封信)他在2至3月中央全会上的声明的主要思想:“阴谋、人民公敌是存在的,但主要的敌人在内务人民委员部。”
斯大林没有对这个警告作出反应。布哈林的信石沉大海,在审问期间他很可能想起了著名的社会主义者斐迪南·拉萨尔的命运。拉萨尔爱上了一位贵族出身的姑娘,虽然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拉萨尔这位美男子和聪明人征服了她的心。有一天,姑娘对他说:“我们家对你怀有敌意,我们应当出走!”他安慰她:“为什么要干这种丑事,损害你的命运?忍耐几个月,双亲就会同意我们结婚。”拉萨尔既没有得到这种同意,也没有得到这位姑娘。不仅如此,姑娘的未婚夫在决斗中把他打死了。钟情的姑娘为拉萨尔痛哭一场,后来就嫁给了那位凶手也许命运也给布哈林提供过这样的机会——出走?1936年2月4日,布哈林曾到国外去购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档案材料。他当时已经感觉到,他脖子上的绞索正在收紧。柯巴是不会开玩笑的。他要开玩笑,那就是拿绞刑犯来开玩笑他当时在巴黎是否有过不回祖国的想法?他现在是否为失去这次机会而懊悔?谁也不知道。不过他的一生都是这样:用罗伯斯庇尔的话说,他只有在自己的祖国才能与坟墓一起获得永生。
布哈林躺在囚室的硬板床上,很可能曾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命运是如此残酷无情?正是他在某个时期曾帮助柯巴站住了脚如果他当时同托姆斯基和李可夫一起做得更坚决、更彻底,那他们大概在1927年就能够使斯大林就范。可是布哈林当时又一次(第多少次了)相信了斯大林
布哈林在“侦讯”过程中很长时间默不作声,案子显然会旷日持久,于是斯大林准许叶若夫使用“一切手段”,不仅如此,由于他的坚持,在这之前还向各地下达了这样的说明:“从1937年起,联共(布)中央允许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实践中使用肉刑的方法。大家知道,所有资产阶级情报机关都对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战士使用肉刑的方法,并且以最恶毒的形式使用这种方法。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社会主义的国家安全机关对待疯狂的资产阶级代理人和工人阶级、集体农庄庄员不共戴天的敌人要那样仁慈呢?联共(布)中央认为,对待人所共知的、臭名昭著的人民公敌,作为例外,今后应当使用肉刑的方法,应当把这种情况下使用肉刑看作是可以允许的和正确的方法。”
实际上,这种“例外”变成了常规,只要被告在同侦查员“对话”时表现得不太顺从,立刻就采用这种方法。斯大林实际上正式批准了破坏社会主义法制基本准则的做法。因此,当人们再一次向斯大林报告,说布哈林“拒不招供”的时候,他就建议放宽“审讯的方法”。当双管齐下,配合“肉刑的方法”而开始对他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进行威胁的时候,布哈林投降了。他签字承认了侦查员杜撰的弥天大谎,谴责自己是“托洛茨基分子”、“联盟的领导者”、“阴谋分子”、“叛徒”、“破坏活动的组织者”等等。今天重读他的话也会令人痛心万分:“我承认自己犯了背叛社会主义祖国的罪行,犯了可能的最严重的罪行,我组织了富农暴动,筹划了恐怖活动,参加了地下反苏组织。我还承认自己犯了筹划‘宫廷政变’阴谋的罪行”純紡矠
是的,斯大林满意了。但是,有时阅读审讯速记记录,这位独裁者仍然不能不在被告人的一些回答中感到他们在对“演出”的组织者暗中嘲笑,进行死前的最后一次讽刺挖苦:
维辛斯基:被告布哈林,你的一批同谋者在北高加索同流亡国外的白俄哥萨克集团建立了联系,这是不是事实?李可夫讲了这一点,斯列普科夫讲了这一点。
布哈林:既然李可夫讲了这一点,那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维辛斯基:你作为阴谋者和领导者知道这样的事实吗?
布哈林:从数学概率角度看,可以以极大的概率说,这是事实。
维辛斯基:请允许我再一次问李可夫:布哈林知道这个事实吗?
李可夫:我个人以数学的概率认为,他应当知道这一点純紣矠。
斯大林恶狠狠地推开速记记录,他明显地感到这些被逼到墙角的人暗中在冷嘲热讽:问他们同白俄的联系,而他们却讲“数学概率”!在每次审判会之后都提醒被告:不仅他们自己的命运,而且他们亲人的生命,都决定于他们是否完整地和准确地复述在侦讯中已经谈好的说法。搞“司法人质”的主意是斯大林想出来的。虽然“领袖”事先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质?被告人以及他们家庭成员的命运还在审判开始前就已经决定了。他早就想到过事情的法律方面:还在1934年7月20日就对那个第58条作了相应的补充——“关于叛徒的家庭成员”
在准备“21人”案件时,斯大林不能允许发生“故障”;布哈林及其“同案人”应当完全“成熟起来”。况且按照“领袖”的意思,这次审判应是对全党和全国展开的大规模清洗和恐怖活动第一阶段的总结。斯大林认为审判不仅仅是消灭最危险的“敌人”的一次法律行为,而且是对全国上的一堂课,教育人们要加强阶级警惕性,对所有即使可能潜在地反对他、因而也反对社会主义的人要毫不妥协,充满仇恨。因此毫不奇怪,他指示利用报刊、广播最广泛地报道这一案件,组织无数次群众大会要求“消灭法西斯恶棍”。
斯大林很会算计。一方面,利用这些“演出”更加巩固了他的个人专权。他认为,人民和党不能不吸取教训:任何反对派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领袖”通过这些审判案建立了相互之间的社会监督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大家互相监视。只有他这位公认的和惟一的“领袖”处于这种监视和告密制度之外。即使他的亲信也不能有安全感。柯秀尔、波斯特舍夫、鲁祖塔克、丘巴尔和最高权力集团中其他领导人的命运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
另一方面,在组织政治审判案的过程中,斯大林这位总导演躲在幕后。“领袖”很少就审判案问题发表公开的言论。绝大多数人民不了解他的真正作用。当时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是人民自己在审判“间谍”、“叛徒”和“凶手”。但是,可以想象,如果让全体人民直接审判被告人,其结果大概也是一样。当时全国还没有从革命的阶级搏斗、内战和集体化中“冷静”下来。有关“恐怖”、“暗害”、“间谍”活动的任何一条消息,都在人民中引起愤怒的反应。法西斯在西班牙进行了力量检验,德国在走向军国主义化,签订了一个又一个反共产国际的条约,资本主义世界把矛头指向“布尔什维克的俄国”
例如,1938年3月15日《莫斯科晚报》这样写道:“历史上从未见过像反苏‘右倾分子—托洛茨基派联盟’的匪帮所犯下的那种滔天罪行。匪首托洛茨基及其帮凶布哈林、李可夫等人的间谍、暗害、破坏活动不仅在苏联人民中,而且在整个进步人类中引起了对他们的愤怒、憎恨和鄙视。
“他们企图杀害我们敬爱的领袖斯大林同志。他们在1918年向列宁同志开枪。他们夺去了基洛夫热情洋溢的生命,杀害了古比雪夫、明仁斯基和高尔基。他们背叛了我们的祖国。
“由斯大林的人民委员叶若夫领导的光荣的苏联侦查机关,捣毁了这帮恶棍的蛇穴!”
他们就这样把人民变成了群氓。对社会心理的“按摩”就这样产生了在荒谬的思想周围团结一致的现象。斯大林就这样操纵着千百万人的意识。
托洛茨基派暗害分子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敌人。怎能不是这样呢?在1938年3月13日结束审判的当天,莫斯科斯大林汽车制造厂造出了第20万辆“ЗИС”牌汽车;卡拉干达提前完成了本季度的采煤计划;莫斯科人和首都的客人们第一次坐上了刚刚交工的莫斯科卡冈诺维奇地铁二期工程波克罗夫斯基半径段列车。图拉州几个先进集体农庄开始安装自来水管(赫鲁晓夫集体农庄打了一口深46米的水井)每个共和国,每个州,每个工厂和集体农庄,都竭力以新的成绩向党和“领袖”贺喜。全社会精神振奋,以某种发狂似的激情建设新的城市和道路、工厂和大厦,热烈的气氛达到了极点。人们刚刚感觉到生活已开始改善,他们为斯达汉诺夫、契卡洛夫、帕帕宁、布瑟金、斯梅塔宁和其他成千上万的人打破记录而感到自豪,可是忽然间那些家伙冒了出来,破坏了对人民来说已经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
骇人听闻的审判骗局,好像是阶级斗争不断尖锐化的实际反映。缺乏公开性和真正的信息性,更便于他们操纵千百万人的意识。不了解苏维埃政权头20年的实际情况,不了解30年代的精神气氛,不了解那些给许多人规定了行动方针的绝对命令,就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社会悲剧,就不能理解那些震动了全国的悲剧性冲突。
评论过去总是比评论现在容易。我们经历了漫长的道路,有丰富的经验,因此我们所知道的大概多于生活在当时的人。我们把一个人置于历史罪过的震中是公正的,同时我们不应当忘记,这个人物能够出现在那里是由于存在着一整套归根到底是由许多人创造的关系体系。法国作家让·拉布吕耶尔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无辜的受害者——这是一切老实人的良心问题。”斯大林之所以能够篡夺权力和犯下罪行,还因为人们允许他这样做。今天看来,受害人的供词不仅仅是对“演出”组织者的永久的历史性控诉,每一代人都应吸取教训。
不,不只是现在大家才怀着痛苦的心情提出疑问:为什么他们全都承认莫须有的罪行?就在审判期间,对西方报刊来说,这已经成了一个最大的谜。向来非常注意舆论(不仅是自己国内的舆论)这个晴雨表的斯大林,立即作出了反应。根据他的指示,很快写成并在《真理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为什么他们承认了罪行》。文章中特别指出:“维辛斯基问道,为什么你们承认罪行呢?也许有外部的压力?被告们坚决否认这种推测。他们确认侦讯是以十分得体的方式进行的。根本谈不上什么逼供,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例如,被告穆拉洛夫声明,他在监禁中受到的待遇始终是‘文明的和有礼貌的’穆拉洛夫有8个月拒不招供,博古斯拉夫斯基——8天,拉狄克——3个月他们开口了。在罪证面前。起诉是严格以事实为根据的。被告们是被沉重的确凿证据压服的”純紤矠
第二部第六章 政治“审判案”闹剧(4)
说被告是被“压服”的,今天不会有人怀疑。不过不是被“罪证”压服的。正像苏共中央政治局的专门委员会在1988年2月5日会议上所肯定的那样,预审“粗暴地破坏了社会主义法制,伪造证据,用不允许的方法强迫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