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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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记-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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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达到这样一种地步,即我应该能很单纯地、毫不掩饰地说,我的生命中有两个转折点:一是我父亲把我送到牛津大学,一是社会把我送进监狱。我不会说牢狱生活是我所能遭际的最好的事情,因为这种话使我自己太痛苦了。我愿意说或听到人家谈到〃我是一个典型的时代产儿〃,我要用自己的堕落也是因为那种堕落把自己生活中好的变成恶的,恶的变成好的。然而,无论是我说的还是别人说的都不太重要,重要的事、摆在我面前的事、也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或是为了不使我的余生陷于残废、损伤或不完善的事,是把我经历的一切吸纳进我的本性中,使其成为我的一部分,毫无怨言、恐惧或厌恶地接受它。世上最大的罪恶是浅薄,凡认识到的都是对的。

    当我刚被送进监狱里的时候,有些人劝我试着忘掉自己从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种忠告是毁灭性的,因此我只有认识到我是谁,我才能找到一种安慰;现在,还有许多人劝我出了牢狱就把从前在牢狱里的生活全部忘掉,我知道这同样是致命的,这就意味着我会一直被一种无法忍受的羞辱感追逐着,那些对我与对他人一样有意义的东西日月的美丽、四季的美观、黎明的音乐、深夜的静谧、从树叶间垂落的雨滴或悄无声息地伏在草上使其变成银白色的露珠都将会被我玷污了,并且会丧失它们医治我创伤的力量和传达欢乐的力量。拒绝或放弃自己的经历就是要阻止自己的发展,否认自己的经历就是自己对自己撒弥天大谎,这无异于否定灵魂。因为,就像肉体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既有平常的不洁净的东西,也有被牧师或一种幻觉净化过的东西并把它们变成敏捷的力量,化为健美的肌肉的活动和清丽的肉体的结构,化为头发的曲线与色彩,化为唇、化为眼睛,因为,灵魂反过来也会有营养功能,也能把本身是卑下的、残酷的、屈辱的东西变成高尚的思想情调和有重大价值的热情,不仅如此,它还可以从中发现自己最严肃的肯定方式,也常常能通过带有亵渎或破坏倾向的东西,最完全地把自己显现出来。

    事实上,我曾是一所众所周知的监狱里的一个众所周知的囚徒,我必须坦率地接受这个事实,尽管这对你来说似乎有些奇怪,我不得不教会自己的一件事是不为此感到羞耻。我必须把它作为一种惩罚接受下来,如果一个人为自己受到的惩罚感到羞耻,那他最好根本不要受到惩罚。固然,许多事我根本没做过也被定了罪,但我被控告的许多事我确是做过的,在我的生活中,还有更多的东西根本从没被控告过。鉴于我在这封信里所说的,如神是奇怪的,他不仅因为我们身上的邪恶与堕落惩罚我们,而且还会因为我们身上的美德与仁慈惩罚我们,等等,我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人既会因为做过的坏事受到惩罚,也会为他做过的善事受到惩罚。我毫不怀疑,这样做是非常对的,这有助于我或也应该有助于别人认识到这两点,并且不对其中的任何一点过于自负。如果我并不为自己受到的惩罚感到羞耻,我希望将来也不会,那么我将能够自由地思想、漫步、生活。

    有许多人,在他们被释放之后,会背负着他们在监狱的这段经历到社会上去,把它作为一种秘密的不光彩的事情隐藏在内心深处,最后,像可怜的中毒的动物那样爬进某个洞穴死去。他们这样做是悲惨的,也是错误的。这是可怕的错误,是社会迫使他们不得不这样做的,社会赋予自己对个体施以严酷惩罚的权利,但社会也有极大的浅薄的罪恶,它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当一个人所受的惩罚结束时,社会却让他孤独一人,这就是说,就在它应该开始承担对那人的最大的义务时,它却抛弃了他。社会确实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的,所以才避开被自己所惩罚的人,就像不能偿还债务的人要避开债主,或是像对一个人犯了不可补救、无可挽回的过失而要躲开那人一样。我可以在我这方面主张,假如我了解了我曾受过的痛苦,社会也应了解它曾加于我身上的惩罚,任何一方都不应该有怨恨或冷酷。

    当然,我知道,从某种观点看,事情对于我会比对别人更为困难,就从事情的性质上来说,确实也必须这样。与我关在一起的可怜的小偷和流浪汉在许多方面都是比我幸运的,能看到他们所犯罪的灰色城市或绿色田野间的小路是狭窄的,他们如果要找到那些对他们做过的事一无所知的人,是不必走出像一只小鸟在黄昏和黎明所飞行的范围那样的距离之外的;但对我来说,〃世界已缩小成手掌般大的天地〃,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名字都是用硬铅刻在岩石上的,因为我不是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为现在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的,而是从一种永恒的名誉堕入一种永恒的污辱,而且我自身有时候已经表明如果确有表明的必要名誉与不名誉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有这样的一步的话。

    况且,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我、了解我的全部生活。从我在生活中做过的蠢事中,我可以发现某种对我有益的东西,这种东西将迫使我必须重新肯定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并且越快越好。如果我能创作出哪怕只一部更美好的作品,我将能从恶人手中夺去他的毒药,从怯懦者那里夺去冷笑,连根拔出诅咒者的舌头。如果生活对我来说确实成为一个问题,那我也是生活的一个问题。人们必须对我采取某种态度,用这种态度来评价我、也评价他们自己。不须说,我不是在说某个特殊的人,我现在只想与艺术家和有过痛苦的人在一起,与那些知道什么是美的人以及那些知道什么是悲哀的人在一起,除此之外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我也不会对生活提出任何要求。总之,我已说过,我只关心自己对整个生活的精神态度!我感到,不对自己受过的惩罚感到羞耻是我必须达到的第一步,这是为了完善我自己,因为我是如此不完善。那么,我就必须学会怎样才能幸福,我曾一度本能地知道了,或以为自己知道了。我的内心曾一度一直是春天明媚的阳光,我的性情与快乐相亲相伴。我给自己的生活中注满了欢乐,正像一个人给杯子注满葡萄酒一样。现在,我是从一种全新的起点接近生活的,对我来说,甚至想像幸福也常常是极其困难的。我记得在牛津大学的第一学期,我在佩特的《文艺复兴》一书中那本书对我的一生产生了这样一种奇怪的影响读到但丁如何把那些固执地生活于忧郁中的人放到地狱的底层,我于是便跑到大学图书馆,翻到《神曲》里描写在荒凉的沼泽下躺着那些〃在甜蜜的空气里忧郁着〃的人们的那一段,他们永远叹息着说:〃在太阳制造出的快乐的甜蜜的空气里,我们只有忧郁。〃

    我知道,教会是谴责〃浮荡的〃,但这种思想对我来说似乎是很奇怪的,我想,这也许只是那些对生活一无所知的牧师发明出来的一种罪恶吧!我同样也不理解,说出〃悲哀重使我们归于神〃这句话的但丁,怎么会对那些沉迷于悲哀中的人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样冷酷。我当时不知道有一天这也会成为我生活中一种最大的诱惑!

    当我被囚在旺兹沃思监狱的时候,我渴望去死,当时这是我惟一的愿望。在病房里消磨掉两个月之后,我被转送到这儿,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逐渐变得好起来了,这使我心里充满了愤怒,我决定在自己离开监狱的那一天自杀。当这种恶劣的情绪过去以后,我决心要生活下去,但就像国王穿着紫袍一样,我也罩上了一层忧郁的外衣,决不再微笑了,我把自己走入的无论什么房子都变成一所悲悼的所在,让我的朋友带着悲哀陪着我慢慢行走,教会他们知道,忧郁是生活的真正秘密,我是在用别人的悲哀刺伤他们,用我自己的痛苦去伤害他们。现在我的感觉就很不同了,我明白了,当我的朋友来看我时,如果我拉长了面孔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而他们为显出对我的同情会将脸孔拉得比我还长,或者说,如果我想使他们高兴起来,邀请他们沉默地坐在苫草上和对着只有在葬礼上才吃的食物,这都是不知情理、太不仁慈了。我必须学会如何去快乐和幸福。

    在最后两次我被允许接见我的朋友的时候,我尽可能显得快乐一点,并且用这种表现出的快乐来使这些从城里远道跋涉来看我的朋友得到些许快乐和补偿。我知道这种回报是微不足道的,但我敢肯定,这是最使他们高兴的回报。我在星期六与罗比在一起待了一个小时,我尽力把我见到他时真切感受到的快乐全部表达出来,就这样,我用自己在狱中形成的思想和观点,使我自己自入狱以来第一次产生了生活下去的真实愿望。事实证明我的尝试是对的。

悲哀神圣


    我面前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如果我在被允许完成这些事情中的一小部分之前就死掉了,那才是一种可怕的悲剧。我看到了艺术和生活中的新进展,其中的每种发展都是一种新的完美的形式。我渴望生活下去,这样我才能去探索对我来说已是全新的世界。你想知道这个新世界是什么吗?我想你能猜出它是什么,因为它就是我一直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悲哀,以及悲哀教会人的一切,就是我的新世界。我过去全然只是为了快乐生活,我回避任何一种悲哀和痛苦,这二者我都憎恨。我决心尽可能忘掉它们、对付它们,也就是说,把它们看做不完美的样式。它们不是我的生活计划的一部分,在我的哲学中也无立足之地。我的母亲懂得生活的全部意义,她常常引用歌德的一句话让我听这句话写在几年前卡利勒送给她的一本书中我想也是他自己翻译的:

    永远不在悲哀中吃面包的人

    永远不在哭泣和对明天的期待中

    度过午夜时光的人

    天上的神力啊,他们是不知道你的

    受到拿破仑粗暴残酷地迫害的高贵的普鲁士女皇,在流亡和羞辱中也常常引用这些话。我母亲在晚年生活的愁闷中,也常引用这些话,而我那时是决对不愿意承认和接受这些话的含义。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是如何常常告诉她我不想在悲哀中吃自己的面包,或在哭泣和等待苦楚的黎明中过夜的。

    我不知道这是命运为我储备的一件特别的东西。实际上,在这整整一年的生活里,除了悲哀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做,但我已经得到了自己应该有的一份。在最近的几个月里,经过了可怕的困难和抗争之后,我已能够理解痛苦的心灵里隐藏着的一些教训了。教士们以及空谈的人,有时把痛苦说成一种神秘的东西,其实痛苦只是一种启示,只有痛苦,人们才能发现自己以前从未发现的东西,才能以一种不同的出发点来接近历史的全部。就艺术来说,从前人们通过本能模糊地感觉到的,现在不论是在情感上还是理智上,都能用完全清晰的理念和绝对强烈的感悟去认识到了。

    我现在悟到,悲哀是人所能表现出的最高贵的感情,同时也是一切伟大艺术的典型和试金石。艺术家一直在寻找的是灵与肉既合又离、外表现内、形式自我表现的存在模式,这样的存在模式并不多见。青春以及以青春为主的艺术有时可以成为我们的榜样,我们可以想见,在对印象的微妙和敏感方面,在对外界事物内部隐藏的灵的表达方面,在为地球和大气、雾气和城市裁剪彩衣方面,在对情绪、声音、色彩的病态的同情方面,现代风景艺术都形象地为我们揭示了古希腊人创造的这种造型艺术的完美达到了什么程度。音乐,这种容纳并表达了一切不可分的主题的艺术形式,就是一个复杂的例子,能传达我想表达的意思的简单例子是一朵花、一个幼童,但生活和艺术的最终形式是悲哀。

    在欢乐和欢笑的后面,或许还有粗暴、生硬和无感觉的东西,但在悲哀之后始终是只有悲哀。痛苦与欢乐不同,它不戴面具。艺术中的真理不是本质的观念和偶然的存在之间的任何对应,它也不是形式与阴影的相似或镜子上映出的形式与形式自身的相似;它不是空山的回声,也不是峡谷中以月映月、以那喀索斯映那喀索斯的清泉。艺术中的真理是物与物自身的相一致,是内部的外在表现,是灵魂的化身,是肉欲本能的灵化。因为这个缘故,没有任何真理能与悲哀相比。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悲哀对我来说是惟一的真理,其他东西则可能是眼睛或贪欲的幻觉,只是用来使这个人盲目,使另一个人吃得腻饱,但世界却是从悲哀中创造出来的,所以在婴儿诞生或星辰被创造出来时便有痛苦存在。

    不仅如此,悲哀还有一种强烈的、非同寻常的真实。我曾经说过,我自己是一个处于与我的时代的艺术和文化的象征联系中的人,可是与我一起住在这不幸的地方的不幸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和人生的秘密处于象征的关系中的,因为人生的秘密就是痛苦,这痛苦潜藏在万事万物的背后。当我们开始生活时,甘甜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如此地甜蜜,酸苦的东西又是如此地辛苦,所以我们不得不把所有的欲求都指向欢乐,不但只寻找以甜蜜为食的一个月或两个月,而且要在一生中都不再品尝别的滋味,以至完全忘记了某个时候我们的灵魂也会感到饥饿。

    我记得曾有一次我就这个问题与一个我所知道的有着最美的人格的人谈过,她是一位妇人指阿达拉·舒丝特,在王尔德陷入困境时,她对他一直是仁慈而慷慨的。原注,她在我入狱的悲剧前后对我的同情和仁爱,实在是我无力描写出来的。她自己虽然不知道,但她确实比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更真心实意地帮助我承担了我的困苦。从她的存在这个简单的事实,从她一直保持着本色的样子:一半是理想,一半是影响,就可以暗示出一个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能真正帮助人成为这样的一种人。她的灵魂能使平淡的空气变得甜蜜,使精神的东西变得像日光和海水一样简单和自然,对她来说,悲哀和美是一对孪生姐妹,具有同样的意义。当我现在思考的时候,我清晰地记得我是怎样告诉她说:伦敦的一条狭窄的小巷内就有着无限的悲哀,能表明上帝是不爱人的。凡是有悲哀的地方哪怕仅是一个小孩子在一个花园里因为他犯过的或没犯过的过失哭泣时的一点点悲哀,创造物的整个面貌都会受到损伤。她说我完全错了,但我不相信她,我当时的处境使我还不能相信她的话。现在,对我来说,只有某种爱才能解释世界上存在着的那么多的痛苦,我再也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东西了。如果世界就像我说的是由悲哀创造出来的,那么,建造这世界的一定是一只爱的手,因为人的灵魂世界就是为它们而创造的不可能有其他的途径来达到其充分完美的境地。快乐是给美的肉体的,但痛苦是给美的灵魂的。

    当我说我相信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是带着极大的骄傲的。人们可以看见,在遥远的地方有着一座上帝居住的城市,它就像一个完美的珍珠。它是如此地奇妙,似乎孩子们在夏日伸手就可以够到,是的,小孩子是可以够得到它的。人们可以在刹那间得到某种东西,但在以后铅一样沉重的漫长时光里,我们却失去了它,因为人们要维持住〃灵魂能够到达的顶点〃是那样的困难。我们是在〃永恒〃里思想的,但我们却是慢慢地度过〃时光〃的。对我们躺在监狱里的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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