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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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老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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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吴老先生只是说了一句废话,古今中外,哪里的股市不是赌场?什么时候的股市不是赌场?看看现在处于发展最前沿的美国股票市场,一本叫《傻钱》的书讲到:“华尔街是当今地球上受操纵最深、最邪恶、最腐败的市场。所有财务报告都是伪造的,所有消息报道都是虚假的。”地球是圆的,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再多推一层,即使证明了股市是赌场,赌徒们就不赌了吗?财富还是要相对集中的,庄家们满足一己私欲之后,还是会用相对集中的资金做些相对的好事。一夜暴富的梦还是要做的,小股民是很容易忘却的,三个涨停板就能让公众的信心硬挺起来,然后去挤兑银行。黄毒赌,千古不绝,是有生理基础的。精满则溢,所以一段时间间隔后,想起烟花柳巷,忘记了花柳病的危险。毒瘾犯了,身体里的阿片受体嗷嗷待哺,一定要扎上一针。赌博也一样,几个人打麻将,想收手的肯定是赢了钱的,赖在桌子上不下来的,肯定是四圈没开和的,大声嚷嚷:“不多来了,不多来了,再来十六圈。”

既然股市如赌场,下面一个问题是:小股民在这样的股市如何玩?

一种方案是遵循价值原则。2000年的早春,纳斯达克5500点,大泡泡晶莹亮丽。我在亚特兰大的一个大教堂里,见到了来开可口可乐董事会的股神沃伦?巴菲特。股神一脸倔强,坚信大泡泡就是个大泡泡,再美丽也是大泡泡。他在讲台布道:“第一是价值,第二是价值,第三还是价值。就象到市场上买你用得着产品和服务,你应该到股市买那些向你提供让你满意的产品和服务的公司的股票。”一年后,纳斯达克跌至不足1700点。股神这种价值原则具体体现在彼得?林奇身上。这个基金之王对自己经手股票的几百家公司了如指掌,随时跟踪,不到四十须发皆白。这个方案对于中国股民不适用。价值?中国上市公司的价值?摩根斯坦利讲,中国所有上市公司中,只有20家具有投资价值。有多少价值,谁知道呀?再者说,就算中国有思科,有通用电器,一买三千股,一放二十年,那叫什么炒股?对于热衷于黄毒赌的人来说,就好象劝他们走出夜总会,抱老婆睡觉。爱惜生命,多吃水果。远离牌桌,开一家包子铺,卖一个包子挣一毛钱净利。

另一个方案是遵循大傻瓜理论。按《傻钱》里的说法,“在一个靠信心支撑的市场中,所有事情都取决于狂热的参与者能否对市场前景保持信心。”如果想挣钱,必需找到比自己更大的傻子。中国股市50倍的市盈率,合不合理和你挣钱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你找到认为市盈率应该是51倍的更大的傻子,你就可以挣到钱。要真的运用大傻瓜理论,还有很多技巧需要学习掌握,比如基本的技术分析(跟数理经济学、金融衍生物和诺贝尔奖金没有关系,大傻瓜!),比如消息的收集处理(别再问消息是真是假了,大傻瓜!),比如大众心理学。我将来要开个学习班,收费讲授大傻瓜理论。现在,可以透露其中一个重要原则:你需要战胜两个恶魔,一个是贪婪,一个是恐惧。今天买今天卖,不留股票过夜。后现代了,讲究的是一夜情。不要贪婪,不要认为睡过一次的人能是你一生的依靠。不要恐惧,该下单就下单,伟哥已经开始起效,老婆还在加班。

赶快报名参加我的学习班吧,比比谁傻,谁比谁傻,大傻瓜!

2002/3/18 

 
弱智后现代之英雄新衣
冯唐


识字之后,两个词对我的诱惑最大,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人”。

“美人”自然人见人爱,想起来热血上升:隔壁班上的那个女生昨晚又跟谁睡觉了?可是到底什么样的姑娘是美人?隔壁王叔叔的女儿,同班的小翠,还是书上说的杨玉环?为什么胸饱满一些腰纤细一些就是好看?美人也是人吗?睡觉吗?吃饭吗?每天都洗脸刷牙上厕所吗?美人在想什么?这一街一街的两条腿的男人,为什么她单挑了那个人睡觉呢?

“英雄”自然人人敬仰,想起来心中肿胀: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英雄?可是到底什么样的是英雄?收腊肉当学费的孔丘,身残志坚的司马迁,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曾国藩,还是好事做尽的雷锋?要走过多少路,要吃过多少苦,干过多少事,挣下多少钱,写过多少字,别人才认为你是英雄?你被大家当成英雄之后,所谓的美人会单挑了你睡觉吗?如果不,为什么要成为英雄呢?

读史之后,一个时代和一类人物对我的诱惑最大。

那个时代是春秋战国,那类人物是刺客。春秋战国乱得无比丰富,一口火锅,五百来年,炖涮出中国文明绝大部分的重要味道,《诗经》、《易经》、《道德经》、《论语》、《庄子》。武士动刀子,谋士动舌头,骗诸侯或装孙子或臭牛逼,活得一样生动激越、真实刻骨。刺客和娼妓是人类最古老的两种职业,与生俱来,有拳头就能当刺客,有大腿就能当娼妓。司马迁把刺客列在吕不韦之后李斯之前,立传留名。他对一个叫豫让的刺客崇敬不已,反复引用他的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类人中,最著名的一个就是那个好读书喝酒击剑的荆轲。他临刺秦王的时候,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今,北京的沙尘暴飘起,我背出这些诗句,还是涕泪沾襟。所以如果不是赴重要的牌局、酒局,我决不轻易吟诵。

所以,当听说一个叫张艺谋的导演要拍一部叫《英雄》的电影,讲述刺客刺秦的故事,我想,有的可看了,一定要看。又听说,投资了三千万美金,挑了一水的大明星,梁朝伟在《春光乍泻》中一把抱住张国容的后腰是如此柔情似水,张曼玉是我从高中就贴在床头的偶像,李连杰能用自己的脚踢爆自己的头。另外,马友友的大提琴,谭盾的音乐,袁和平的武打设计,都是一时才俊、不二之选。我想,至于动这么大干戈吗?被阉掉的司马迁在两千年前,只用了不到两千个浅显汉字,就让我在两千年后,看得两眼发直,真魂出壳,知道了什么是立意皎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又听说,片子拍出来后,媒体上到处报道,还跟奥斯卡扯上边,好象谁要是不看谁就没文化谁就没品味谁就不尊重华语声音,跟送礼都要送“脑白金”似的。盗版一点也见不到,跟各级政府、武警、公安局都有积极参与似的。深圳提前首映,一人一票,入门搜身,查身份证,比到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看老人家遗容都严格。片头广告早卖出去了,游戏改编权也早卖出去了。

我想,坏了,琢磨着象有骗子在整事儿,纺织机器已经启动,皇帝的新衣正在制作。

北京首映的时候,暗恋梁朝伟和李连杰的小秘书老早就积极安排,公司包场,新东安小厅。为了不影响观看,同志们说好,不带小孩,不买爆米花,手机不放在振动,彻底关掉。电影开始四分之一,大家沉默期望,很多好电影都是慢热的。电影进行一半,大家互相张看,不知道到底是谁弱智。等到张曼玉问梁朝伟道:“你心里除了天下,还有什么?”大家相视一笑,知道是谁弱智了,于是同声先于梁朝伟说道:“还有你。”最后,被射成刺猬的李连杰被抬走了,演出结束了,小厅里灯亮了,我们领导严肃地说:“谁窜捣看的?谁安排包场的?扣她这月工资!”

工资事小,反正不扣我的。但是,这帮家伙借着电影的名义用所谓艺术的手段,毁了对我诱惑最大的两个词之一:“英雄”。还毁了我无限神往的那个时代和那群人物:“春秋战国的刺客”。

画面恶俗。

按说画面是张艺谋的长项,当年柏林评委说《红高粱》:“这么优美的画面预示着一个天才导演的诞生!”《英雄》的画面里,有李连杰这样的精壮男子,有张曼玉这样的妙曼女子,有各种中国符号:围棋,兵器、古琴、秦俑、银杏、汉字,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堆砌。想起中餐的大拼盘,蛋糕雕的城楼、黄瓜摆的大雁。想起北京街头的塑料椰子树,上海的霓虹灯,餐馆里挂的巨幅塑料风景画,花卉市场卖的盆景: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座假得不能再假的土山上钓鱼,旁边有个黄白相间的大理石球,一边转圈一边冒白烟。小时候文化底子薄,长大了也是可以补的。多背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多看看范宽的山水、齐白石的花草鸟虫,明白中国式的画面美没那么难。

音乐恶俗。

经高人指点,我的确发现,《英雄》里面添加了好多猛料:歌剧,“大王,杀不杀?杀不杀?”,京剧,芭蕾舞剧,秦腔,等等。但是,不是鲍鱼、鱼翅、海参、火腿、燕窝放到锅里,一通乱炖就是“佛跳墙”。这里面还有起合转承、节奏火候,阴阳调和、五行匹配。要不然,每个药铺掌柜都能号称华佗了,不管什么病,反正山参、黄芪、鹿茸、狗鞭、肉苁蓉,挑贵的好的有名气的地球人都知道的往里扔,全当阳痿早泻治。

演员无辜。

兄弟姐妹们还是挺卖力的,演员是无辜的。全剧没有任何细节让梁朝伟表现他的温柔淳厚。陈道明对着“剑”字对着刺客朗诵“天下和平”,一定是导演逼的。李连杰死着一张脸,台词没有差池,至少没有在《罗密欧必死》中用英文笑着说“I miss you”的尴尬。张曼玉老了,香港最好的美容院也挡不住岁月无情,一张脸仿佛是涂了蜡但是搁了很久的水果,临战前和梁朝伟以情人关系睡在一起,让人怀疑是母子。看得出章子怡在加倍努力,每次叫喊着抡着刀剑冲上来的时候,都是口歪眼斜,好象中风早期,好象我某个北京前女友得知我红杏出墙。

导演丑陋。

常年提茶壶的,一朝苦混出来,成了喝茶的,第一件事是不要浮躁、不要得意忘形。既然成了腕儿了,就有资本心平气和、荣辱不惊,继续按照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恶狠狠看下去,继续按照自己理解的表达方式,恶狠狠拍下去。看王家卫火了,就拍《有话好好说》,伊朗火了,就拍《一个不能少》,《卧虎藏龙》火了,就拍《英雄》,就这点点耐性就这点点胸襟。如果真有才气,应该明白如何点化,我在《双旗镇刀客》里看到了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和古龙的《七种武器》,我在吴宇森的《变脸》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II》中同样也看到了。如果才尽了,本着对自己名声负责的态度,应该选择沉默。在这点上,我崇敬曹禺和王朔。

剧本。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做为对文字虔诚的人,我拒绝评论,我拒绝将其称为文字。

如果绝大多数人认为,这帮人就是中国乃至华语电影乃至华人艺术的最杰出代表,那么在这个弱智的后现代,这帮家伙毁掉的,不仅仅是我心中的“英雄”和“春秋战国的刺客”,他们更毁掉了我的信心。欧美人拿出Mont Blanc、Tiffany、Leica M6、BMW Z8,我们还能拿出祖宗的景泰蓝、景德镇、故宫、长城。他们拿出荷马、莎士比亚,我们还能拿出唐诗、宋词、李渔。他们拿出伍迪艾伦、《通俗小说》、《美国往事》,我能拿出什么?张艺谋吗?《英雄》吗?

2002/12/29 

 
谈谈恋爱,得得感冒
冯唐


我自从在协和医大念完八年之后弃医从商,每次见生人,都免不了被盘问,“你为什么不做医生了?多可惜啊”,就像我一个以色列同事在北京坐出租,每次都免不了被盘问,“你们和巴勒斯坦为什么老掐啊”。我的以色列同事有她的标准答案,二百字左右,一分钟背完。我也有我的,经过多次练习已经非常熟练:我的专业是妇科卵巢癌,由于卵巢深埋于妇女盆腔,卵巢癌发现时,多数已经是三期以上,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五十。我觉得我很没用,无论我做什么,几十个病人还是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我决定弃医从商,如果一个公司业绩总是无法改善,我至少可以建议老板关门另开一个,如果我面对一个卵巢癌病人,我不能建议她这次先死,下辈子重新来过。多数人唏嘘一番,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迷信科学的少数人较真,接着问,你难道对科学的进步这么没有信心,这么虚无?我的标准答案是:现代医学科学这么多年了,还没治愈感冒。

感冒仿佛爱情,如果上帝是个程序员,感冒和爱情应该被编在一个子程序里。感冒简单些,编程用了一百行,爱情复杂些,用了一万行。

感冒病毒到处存在,就像好姑娘满大街都是。人得感冒,不能怨社会,只能怨自己身体太弱,抵抗力低。人感到爱情,不能恨命薄,只能恨爹妈甩给你的基因太容易傻屄。

得了感冒,没有任何办法。所有感冒药只能缓解症状和/或骗你钱财,和对症治疗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好的治疗是卧床休息,让你的身体和病毒泡在一起,多喝白开水或者橙汁,七天之后,你如果不死,感冒自己就跑了。感到爱情,没有任何办法。血管里的激素嗷嗷作响,作用的受体又不在小鸡鸡,跑三千米、洗凉水澡也没用,蹭大树、喝大酒也没用,背《金刚经》、《矛盾论》也没用。最好的治疗是和让你感到爱情的姑娘上床,让你的身体和她泡在一起,多谈人生或者理想,七年之后,你如果不傻掉,爱情自己就跑了。曾经让你成为非人类的姑娘,长发剪短,仙气消散,凤凰变回母鸡,玫瑰变回菜花。

数年之前,我做完一台卵巢子宫全切除手术,回复呼机上的一个手机。是我一个上清华计算机系的高中同学,他在电话里说,他昨晚外边乱走,着凉了,要感冒。他现在正坐在他家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看,让他感到爱情的姑娘派她的哥哥搬走她的衣物和两个人巨大的婚纱照片,在搬家公司的卡车上,在照片里,他和她笑着,摇晃着。这个姑娘和他订婚七天之后反悔了,给他一封信,说她三天三夜无眠,还是决定舍去今生的安稳去追求虚无的爱情。 

 
领取而今现在
冯唐


学生物的时候,教授讲,每个存在都是一个奇迹,所以我们要捍卫物种多样性。翻闲书,哲学家讲,幸福的严格定义是多态,所以隔壁班上女生的豆腐再好,我还是偶尔想起陈麻婆的豆腐,所以花瓶里的玫瑰花再好,我还是间或想起蒜蓉的西兰花。

于是我们期望改变,期望不一样。

摘下眼镜,戴上墨镜,眼里的姑娘漂亮了,整个世界变蓝了。塞上耳机,推土机、压路机的声音不见了,陈升在嚎叫:“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推开门,雪还没停,唯长安街一痕,景山一点,所有由现代城领导的“红配绿,赛狗屁”建筑,都被白色镇住。一觉儿醒来,窗户阴仄,雨疏风紧,想起年轻时候好多个不明白,其中包括一张脸能够长多少个包、一双脚能够走多远、一个姑娘能够想多久。还有,我们换电脑墙纸、屏幕保护。我们换手机图标、来电铃声。我们学英文、加入WTO。我们办奥运、修通了五环六环路。

但是,“不一样”再走一步是“太不一样”,是翻天覆地。

911的那天,北京时间的晚上,我在深州。从客户那边回到酒店,打开啤酒,打开电视,纽约世贸大楼在里面冒烟。第一反应是美国大片,《真实的谎言》续集,喝了一口啤酒,等着施瓦辛格撅着一身腱子肉出现。第二反应是邪教闹事,拦截了通信卫星,播放假想的世界末日。第三个反应是打我同事的手机,看我自己是不是工作过度,开始幻视幻听。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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