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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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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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大洋说:“光头太难看了。”
  马三多说:“光头不仅是难看,头光了连虱子藏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马小香自言自语地说:
  “长草的地方要是变成光头的话,会是个啥样子啊?”
  显然她还不能想得太远,虽然她这个年龄的想象力不可能是贫弱的,但草地在她脑海里已经留下了无比浓绿的印象。没有了草的草地,是永远处在她的想象之外的。
  一盘火炕上,大小五颗心脏跳动着,它们按照各自的脉络涌动流淌,源源不断地为他们的躯体注入着新的希冀和活力。更远一些的地方,能听到羊的反刍声。
  咯噌一下,咯噌又一下。
  这声音听上去一点忧虑也没有。
  冬夜的序曲就这样拉开了,狗吠和鸡鸣已经沉入了夜色深处,像一艘永远无法打捞上来的沉船。
  这个夜晚,沙洼洼有很多人失眠了,他们无一例外地睡在滚烫的火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们中有人是因为兴奋而夜不成寐,有的则是因为忧虑而惶惶不安。
  马德仁是因为兴奋而失眠的。上炕的时候他喝了一碗羊骨头汤。这种砂锅里炖了很长时间的汤是乳白色的,一喝下去,那些汤立刻渗进骨头里去了,继而浑身的骨节处就开始发热了,像灌满了水的沙土地,充满了发芽的欲望。他在大炕上翻了个身,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新开的荒地。他已经粗略地计算过了,那些荒地接近五十亩。如果上面真按一亩一百的数目兑现的话,他大约可以领到五千块。五千是多少?谁都能掂出它的分量来。即使按一半算,一亩五十,他也可以领到二千五。怎么算,他都是沙洼洼这次开荒大战中的赢家。
  丁玉香上炕后,马德仁的身子便显得更加狂躁不安了。他先是伸出一只手捏了捏丁玉香无比松弛的乳房,尽管那只是两串悬挂的老皮,但马德仁的胸膛里还是塞满了牛毛一样,一下一下地发堵。女人的每一寸肌肤他都了如指掌,她对这样的爱抚显得局促不安。
  当马德仁脑海里涌起一片水样的光亮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大概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有做这件男女间十分平常的事情了。他奇怪居然十年了仿佛一块被撂荒了的耕地又被重新拾起,这时候却发现原来这是最好的一块地,于是他不得不用心卖力地耕耘了。他们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等他们因疲惫而双双歇息下来的时候,屋外的鸡叫声已经在他们耳边响成了一片。
  另一个因为忧虑而无法入睡的人,是马三多。在孩子们此起彼落的鼾声中,他尽管搂着米米壮硕的身体,但仍感觉自己像一只在黑夜里迷失了航向的大船。那些飘满荒草滩的灰烬令他心神不宁,他从羊们茫然的眼神中已经觉察到了一丝潜在的恐惧,尤其是当风掠过时扬起滚滚沙尘几乎迷住他眼睛的时候。昔日的荒草滩不见了,他的羊只能站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田埂上,望着天边长吁短叹。仅仅几天的时间啊,沙洼洼人就着了魔一样将家畜们的乐园无端地摧毁了。
  开荒,开荒,开什么鸟荒。
  马三多一次又一次地在大炕上翻动着身体,他不知道这时候沙洼洼有很多的人因为兴奋而无法入眠。
  一只鸡叫了,沙洼洼通常是不会天亮的,差不多所有的鸡都叫起来的时候,沙洼洼的天空才像拉开大幕的舞台一样刷地亮起来。
  这一天,麻雀在光秃秃的杨树上欢唱不止,它们看到太阳比平日明朗了许多。它们在树桠间抖开全身并不美丽的羽毛,让阳光像针一样痒痒地扎在肌肤上。这是一天当中最为美妙的一个时刻,它们可以尽情地舒展自己的身体,用最美的语言向着蓝天歌唱。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以后,风便携着灰蒙蒙的沙尘从西边刮过来,将天地间搅成昏黄浓稠的一团。麻雀们无计可施,只得叽叽喳喳地抱怨几声,惊慌失措地逃命去了。
第二十九章
  代二扯开公鸭样的嗓子,站在马三多家街门前大叫:
  “马三多——”
  “马三多——马三多——”
  他的身后站着三个穿着西装,但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城里人的男人。再仔细看的话,大概就认出来了——他们是乡上下来的干部。
  代二喊了两声,就领着那三个乡干部推开街门进来了。马三多家的街门是白杨木板做成的,没有刷漆,虽然风吹日晒好多年了,但木纹依旧能看得到。
  马三多正在上房门前的廊檐下抱着小雪晒太阳,马大洋和马小香分别占据着一张小条桌的两边,比赛似的做作业。他们见代二领着三个陌生人走进来,就把刚刚仰起的头重新埋到了作业本上。
  代二走到马三多跟前,郑重地向马三多介绍身边的三个乡干部。他先是对马三多黑了一下脸,又转身给那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递了一张笑眯眯的脸,然后才开口说道:
  “马三多,这个是乡上的邱主任。”
  说完他对那个又高又胖的男人眯了眯眼睛。
  “马三多,这个是乡上的王干事,大家都叫他老王。”
  说完他也对着身后那个又矮又瘦的男人眯了眯眼睛。
  “马三多,这个是乡上的刘干事,老刘。”
  说完他又对着身后那个身体有些单薄的小伙子眯了眯眼睛。
  他话音刚落,那个姓邱的主任马上纠正道:
  “老代,你应该叫他小刘或者刘干事就行了。他来乡上还没有几天,岁数也比较小嘛。”
  那个被邱主任称做小刘的年轻人鼻子里无声地抽了一声,仿佛有人拿草叶往他鼻子里戳了一下。
  代二脸上的肉稍稍晃动了一下,马上转向无动于衷的马三多:
  “他们今天下来,是专门清查计划生育对象的。马三多,你有三个娃娃,你已经超生了,在咱们沙洼洼你可是一个超生大典型呀。”
  这会儿,邱主任向前跨了一步,他看了一眼马三多十分木讷的表情,又看了看正在写作业的马大洋和马小香,以及正在马三多怀里呼呼大睡的小雪,然后紧紧盯住马三多的脸说:
  “国家的政策是生两个,生两个中间还要有间隔,你偏偏一气儿生了三个,你这不是明打明和上面作对吗?按政策,生了三胎是要罚款的。”
  矮个子干事老王也不甘示弱地向前迈了一步,对马三多说:
  “好家伙,按政策,生一胎要放环,生完二胎要结扎,你倒好,马三多,腿儿一劈你一生就生出了三个,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这算什么事啊?如果我们今天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再生出三个来?你以为你们这里山高皇帝远就会有不透风的墙是不是?你错了,马三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把坏事做下了,就会有人知道。我们的阶级敌人是怎么被消灭完的,你知道不知道?那就是发现一个打击一个,打击一个消灭一个。哈哈哈,马三多,你现在终于被我们发现了。”
  老王说完了,干事小刘也不甘示弱地朝前走过来。他向前迈了两步,然后把手叉在了腰里,又把头和脸都向上仰起来。他在寻找讲话时的那种威严的感觉。刘干事的脖子细得如一根没有水分的玉米秆,他的脖子又伸了伸,上端的脑袋不停地前后晃过来又晃过去,像大风吹着一棵未成年的小树,露出永不停歇的样子来。
  由于紧张或者是胆怯,刘干事的话一时说不上来,他就只有连声地说:
  “你——你——你”
  刘干事的胸口像是憋着一口气,他的眼球在一瞬间从眼眶里挤了出来,像脸颊上挂了两颗黑白相间的弹丸。他的脸也被憋红了,还不止是红了,而是红得有些发黑。
  他的脸一红,反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你——”
  看到刘干事的样子,代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刘干事说:
  “这个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大典型,他叫马三多。”
  刘干事将两只几乎悬挂下来的眼球转向代二,很快又转向抱着小雪面不改色的马三多:
  “哦,马三多,哈哈,你听听你这个名字,我说我怎么一下子没有记住你的名字呢,原来你叫马三多!你以为你叫马三多你就应该生三个孩子呀!你偷偷摸摸在沙洼洼一口气生出了三个孩子,哼,马三多,你就认罚吧。”
  这时候邱主任朝前迈了两步,这样他又站到刘干事的前面去了。他的脑袋挡住了洒向马三多脸上的阳光,马三多只好往旁边闪了闪。
  邱主任盯着马三多的眼睛说:
  “不光是受罚的问题,马三多,你女人还得去乡上结扎。像你这种爱生孩子的人,只有女人结扎了,我们才能放心。”
  干事老王也往前迈了两步,把身体和邱主任并排摆在了一起。他说:
  “罚你是叫你记住不能多生孩子的计划生育政策。给你女人搞结扎,是叫你再想生也无能为力。”
  刘干事意识到刚才自己两步迈得太大了,竟然超过了邱主任,邱主任的脸色已经因此麻麻巴巴不展拓了。所以,这一次,他只向前走了一小步,站得离老邱老王远了一些。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邱主任回头望了刘干事一眼,刘干事立刻明白老邱的眼睛是在说:你不用再说什么了。于是刘干事头上涌上一团血,脸更红了。
  代二笑眯眯地看着马三多,没想到邱主任却冷不丁对他说:
  “老代同志,你去屋里把马三多的女人给我请出来。该不会肚子里又怀了一个下不了炕吧?”
  代二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对邱主任说:
  “马三多,他、他女人还没有肚子,她还没生过娃娃哩。”
  邱主任十分诧异地说:
  “没生过娃娃?那这几个都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邱主任用手朝地上指了指,眼睛都瞪大了。
  老王也跟着恶声恶气地对代二说:
  “就是,你可不能姑息养奸啊老代。”
  这时候,刘干事向前跨了一步说:“马三多,快把女人交出来吧,你们想躲是躲不掉的。”
  说完他发现自己终于又和老邱老王他们站成一排了。这让他心里平顺了许多,舒畅了许多。
  代二脸上渐渐涌上一层沮丧的神情,他把两只手相互插进对方的袖口,耷拉下松弛的眉眼说:
  “他女人真没有肚子,也没有生过娃,我忘了跟你们说这事了。”
  停了一下,代二又说:
  “我跟你们说吧,马三多的这三个娃娃,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一个捡来的。”
  邱主任在代二肩膀上拍了一把说:
  “老代,你是不是在唬我们玩儿哩!”
  老王也挑起眉毛不不高兴地说:
  “你是队长啊,说话可要负责任。”
  刘干事这一次什么也不愿再说了,这会儿他的目光正盯着房檐上一只偏着脑袋看热闹的麻雀。他没有想到认真地看一只麻雀的时候,麻雀也会这样美。
  看到邱主任脸色变了,代二凑过去小声说:
  “邱主任,我没有骗你,真是这个样子的。”
  邱主任仍然不相信,他说:
  “他能一连拾回来三个?”
  于是代二开始吧嗒吧嗒地叙述马大洋以及马小香、马小雪来到马三多家的全部经过了:
  “先是刘歪脖不要他的丫头刘巧兰了,刘巧兰就去河里,想叫河水把她冲走淹死算了。可是马三多把她从河里背了回来,不到半年刘巧兰就生下了马大洋。”
  说着,代二用手指了指正在写字的马大洋。
  老王耸了耸肩头说:
  “老代,你他妈的女人都日老了还不知道十月怀胎是不是?半年时间是生不出娃娃来的。”
  代二鄙夷地看了老王一眼说:
  “刘巧兰是因为被人搞大肚子才去跳河的。”
  老王说:“那你应该说清楚。”
  老代很得意地接着说:
  “那一年冬天,天刚刚冷下来,一天早上,天刚亮了一点,马三多一出门,哈——他看见街门前面的草垛里放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天爷爷,里面是个娃——她就是现在的马小香。”
  说着代二又朝坐在桌子边的马小香指了指。马小香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向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写字了。
  代二接着说:“就是马小香和马大洋刚刚上了小学的这一年冬天,也是刚刚进了冬天的门槛吧,有一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马大洋和马小香放学回家,路过一片小树林,走过来一个抱娃娃的女人。她对马大洋和马小香说她尿憋了,要去尿尿,叫马大洋帮她把娃抱一抱。她把娃娃递给马大洋后自己就进了小树林,这个女人进去好长时间了也没有出来。马大洋和马小香就去找她,一直找到天都黑了也没有找到。马三多知道后也抱着娃娃去树林里找那个女人,找不见就等,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见到那女人的踪影,他就只有把那个娃娃抱回家了——她就是现在马三多怀里抱着的这个丫头,她现在叫马小雪。”
  说完她指了指睡在马三多怀里的马小雪,阳光正暖洋洋地抚摸着她红艳粉嫩的脸庞。
  “哈——”
  邱主任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
  “哦——”
  老王也附和着叹了一声。
  只有刘干事没有惊讶,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房檐上的那只麻雀,但麻雀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他却全然不知。听完了三个孩子的来龙去脉之后,刘干事竟然就哈哈哈地笑了,他的笑声听上去就像一匹还没有交配过的公马,骨子里有一丝凉飕飕的霸气。马三多听到这样的笑声,就朝他望了一眼。
  邱主任对这样的笑声感到很寡味,他于是睁圆眼睛对刘干事说:
  “小刘,你这笑是什么意思吗?”
  刘干事回过头来说:
  “我在笑那只麻雀,它连自己是公是母都没有弄清楚,你说它有多么愚蠢啊,还叽叽喳喳逞能呢。”
  老王朝房檐上看了一圈说:
  “我怎么没看见什么麻雀?”
  刘干事说:“麻雀可不是猪,它是有翅膀的,想飞到哪就飞到哪,想什么时候飞走,就什么时候飞走了。”
  刘干事说完望了邱主任和老王、代二他们一眼,接着他就看到马大洋和马小香相互对视了一下,开心地笑了。
  邱主任气急败坏地对马三多说:
  “不管你是捡来的还是自家生养的,你有了三个孩子,你就是违反政策,你就要受罚。”
  代二脸上挤出一堆硬邦邦的笑,拉了拉邱主任的衣角说:
  “邱主任,吓唬一下就行了,可不要真罚。叫他知道如今还是有政府有组织的就行了,别叫他认为除了我这个队长,上面就再没人了,就没有人给我撑腰了。可不要真罚,马三多捡了这么多娃也不是他自己想捡。再说,养活这些娃娃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老王瞪圆眼睛,冲代二说:
  “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不是你说要整一整这个刺头儿么,你怎么反过来替他说话啦?我看你是拿砖头擦屁股,棱子还没有倒清楚。”
  代二尴尬地瞅了马三多一眼说:
  “我是想他不听我的不响应号召反正你们不能真罚。”
  邱主任转过身,在代二脸上看了看说:
  “哈——老代,国家政策你以为你说了就能算数?乡长说了都不算数,何况你一个鸡巴队长哩。”
  老王也说:“老代,你还是不要姑息养奸了吧,像马三多这样的三胎户,我们的政策是明确的,是要罚一罚的,宁可家破,不叫国亡,不罚不足以平民愤嘛。”
  代二黑下脸问:“罚多少?”
  刘干事对老代说:“最少五千块。”
  代二仰了一下头说:“五千?开玩笑哩,也他妈太多了吧。”
  邱主任说:“老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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