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善仁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是:你不要以为现在你是这坨地方最有文化的人,要是我爹不死,你敢这么对他的儿子说话,他不“之乎者也”死你才怪哩。
刘校长就这么给噎了回去。
马善仁这么说,刘校长当然就给噎回去了。
刘校长张着嘴,半天都闭不上。
第四章
不上学了,马三多就坐在向阳的屋檐下,像马善仁伺候他一样精心地伺候起他们家新添的老黄和小白来。
在羊的称谓是一只、一个还是一头这个问题上,马善仁顺从了儿子的意愿,叫一头羊。
刘歪脖听到了,语重心长地纠正道:
“马三多,应当是一只羊”。
“一头羊。”马三多说。
“一只羊。”
“一头羊。”
“一只——羊。”
刘歪脖原先是队里的会计,队里的东西全部分光之后,他一直落落寡欢。一个整天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的忙人,突然闲下来了,他就想这世道咋说变一夜之间就变了哩?变得连个苕娃子马三多都不听他的点拨了。
马三多说:“我问你,刘歪脖,你说一个羊几个头?”
“一个头。”
“两个羊是几个头?”
“两个头。”
“三个羊是几个头?”
“三个头。”
“四个羊是几个头?”
“四个头。”
“五个羊是几个头?”
“五个头。”
“那一个羊是几个头?”
“一个头。”
马三多最后说:
“那不就是一头羊么,你还跟我犟个啥呀你这个歪脖子老汉。”
马三多就这样站在街门上,把刘歪脖给辩倒了。刘歪脖呼哧呼哧被气走的时候,脖子看上去更歪了。
一天,马三多突然问他爹马善仁:
“是你不叫我上学啦?”
马善仁对儿子说:
“娃子,如今咱们分了地,分了牛,还分了一头羊。地要人务习,牛和羊也要有人来照料”
马三多说:
“所以你不叫我上学了,所以”
马善仁说:
“娃子,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十八岁了嘛,所以”
马三多说:
“哦,我知道了,你是个瞎子,所以你不叫我上学了你啥都做不成所以你不叫我去学校了。”
马三多就不上学了。
那一天,马善仁摸索着把父亲留下的那本古旧宝书翻出来,放在灶火门跟前,一天一页撕下来做了引火的草纸。
第五章
马善仁眯着一对看不见东西的小眼睛,安静地蹴在屋檐下,漫无目的地倾听着老牛老黄和母羊小白的倒磨声。
冬天的阳光是温暖的,也是短暂的。老黄和小白已经习惯了与这对父子相处,它们咀嚼着晒干的青草,回想着冬天以外其他几个季节的往事。在这周而复始的咀嚼中,老黄和小白一缕一缕地品尝着渐渐走近的春天的味道——从太阳变得红彤彤的颜色里,它们已经捕捉到了春天的消息。
马善仁的眼睛完全闭上了,阳光射透眼皮,向他的眼球笼罩下来,眼球慢慢地开始发烫了,紧接着,一种来自上苍的温暖便渗透了他的全身。马善仁身上的旧军大衣像一张巨大的叶子,在渐次而来的温暖中舒展着松开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老黄看到了,悄悄转过头来,在那把瘦骨头上温顺地舔了一舌头。
老黄的举动给马三多逮着了,他笑了两声说:
“爹,老黄咬了你一嘴,你还不知道吧?我都看见了,哈哈哈。”
马善仁挪了挪晒软了的身子说:
“没有,老黄只是舔了我一下,牛不会咬人。”
马三多说:“老黄嘴都向你伸过去了,你的胸膛上都湿了,老黄难道没有咬你?”
马善仁说:“老黄没有上牙,不信你去看。”
这会儿,老黄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开始倒磨了。
马三多起身走到老黄身边,很仔细地看了会儿它一张一合的大嘴,十分沮丧地说:
“爹,我们家的老黄的确没有上牙。这可坏了,我们分了一头老得没有上牙的牛。”
马三多又在牛头上拍了一把,对老黄说:
“早知道你是一头没有上牙的牛,我就不牵你了。我牵你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在笑,我还以为我牵了一头好牛哩。”
马善仁嘿嘿笑了两声说:
“所有的牛都没有上牙,生下来就没有。”
老黄仿佛听懂了马善仁的话,又转身在他胸脯上舔了一下。
话说完,马善仁突然想问儿子些什么,他涩涩地咽了口唾沫,伸手摸了摸牛头,对儿子说:
“三多,这个牛字怎么写?”
马三多想了想,摇摇头说:
“牛太大了,我写不了。”
马善仁说:
“那羊字怎么写,羊比牛可小多了呀。”
马三多看了看小白,看了看老黄,又看了看他爹马善仁,最后看了看自己发黑的双手,说:
“羊比手还大,你叫我用手能写出羊来么?我只会写人口手。”
马善仁挤了几下眼睛说:
“那你先写手。”
马三多用脚在地上蹭了蹭,把地上的草屑拨开,土抹平,开始写。一边写一边在嘴里念叨。
“一横,两横,三横,四横,一竖——勾, 好啦,手写出来啦。”
马善仁看不见儿子写了什么,但他听见儿子嘴里说的不大对。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儿子马上抓起他的一只手解释说:
“一只手是不是有五个指头?”
“是的。”
“有一个指头做竖,四个指头做横,手字是不是四横一竖?”
“”
马善仁当然说不出什么来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儿子身体已经长大了,头脑还像五月的绿麦子一样没有成熟。虽然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但毕竟能写出四横一竖的“手”字,如果不是上了学念了书,一个文盲能写得出来么?马善仁于是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但每一次安慰完自己之后,他还是要为儿子感到遗憾的。早先,他希望能有一天世道变得十分太平的时候,把祖上传下来的那本宝书交给儿子,让他在衣食无忧的时候认真研读。如果儿子不辱使命的话,他瞎一双眼睛又算得了什么呢?但儿子在十八岁的时候竟然写出了四横一竖的“手”字,他突然觉得自己把那本父亲留下来的宝书当做引火草纸的决定是伟大的,也是英明的。
往后的日子里,他撕它点火的频率不可扼制地明显加快了。
太阳光悄悄溜上了房顶,向西天消隐而去。
屋檐上停了几只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它们杂乱无章的鸣叫在马善仁听来,却是无与伦比的妙音。在沙洼洼,他是用耳朵和鼻子来感知一切的。
鸟叫声停歇下来的时候,马家父子的一天就宣告结束了。麻雀们从四面八方涌到房檐下,紧紧地塞满每一处椽缝,连土坯墙上也被鸟们掏出大大小小无数个窟窿。鸟群开始睡觉的时候,有一只鸟总是把头从窟窿里伸出来,遇到什么情况,就通知自己的同伴,叫它们从各自居住的墙洞里飞出来,飞到外面的大树上。
在马善仁家,麻雀们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在这一户屋檐下居住,除了聆听它们歌唱一般的叫声,马家父子从视觉上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尽管如此,鸟们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对于一只鸟来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危险。
第六章
吃了玉米糁子早饭,马善仁叫马三多牵过老黄来,把那辆小驴车套在了老黄身上。
马三多嘿嘿笑了两声,回头对马善仁说:
“爹,你看,老黄屁股比驴车还大,套上去可不够美观啊。”
马善仁说:“不要紧,走两步牛就习惯了。习惯了嘛,也就美观了。”
马善仁听到马三多嘴里说出美观这个词,心里热了一下,农人是一般不说这种文绉绉的词儿的,显然是马三多把学校里学来的东西用上了。
马三多牵着老黄走了几步。老黄一走,后腿就碰到车辕上。
碰到车辕上,老黄就停下来不走了。
马三多说:“老黄太老了,连小驴车都拉不动。”
马善仁用耳朵听了听,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走过来扶着车轮站稳,接过马三多手里的牛缰绳,对他说:
“三多,你把牛拉绳再放长二尺,两边都放。记住,你比一比,放上一样长。老黄的身子比驴大,驴车上的拉绳是驴用的,牛用就嫌小了,就要放长一些。驴走路用碎步,牛走路迈大步,所以拉绳要再放长二尺。”
过了一会儿,马三多说:
“爹,我已经放长了。”
马善仁把牛缰绳递到儿子手里说:
“你再牵着老黄,走几步看看。”
说着马善仁一翻身跳到驴车里,他这个过于敏捷的动作把马三多给惹笑了。
走了几步,马三多说:
“爹,老黄能拉动驴车啦,它真的迈的是大步。”
马善仁盘腿坐在驴车里说:
“我已经知道了,你牵着老黄,往咱家承包地里走。”
马三多拧过脖子,狠狠拽了两下牛缰绳,老黄就跟着他的屁股向前走。车轱辘不是一个规则的圆,老黄每走两步,马善仁的脑袋便向前晃一下,像一只吊在架上的南瓜。
出了村,马三多牵着老黄不乐意地停了下来,他给他爹说:
“我也要坐车。你坐车我牵牛,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是不是也太资本家太地主了?你是不是跟日本鬼子一样啦?”
马善仁心里笑了一下,脸上也笑了一下,他说:
“那你就坐上来吧,用嘴指挥老黄走路就行了。老黄是一头听话的老牛,你只要会指挥,就可以坐在车上。你用不着牵老黄,老黄会自己把路走好的。”
马三多上了车,等马善仁的话说完了,老黄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田间小道上。马三多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丧气地说:
“爹,老黄站着不走,你说咋办哩?”
“你没有叫人家走,人家当然站着了。”
“走——”
“老黄又不是人,你说走,人家听不懂。”
“那我说啥?”
马善仁说:
“你放松牛缰绳,喊一声‘呔——啾——’,然后在老黄屁股上拍一把,它就知道往前走了。”
马三多放松了牛缰绳,伸手在老黄骨骼凸起的后臀上拍了一下,嘴里同时喊了一声“呔——啾——”,老黄果然向前迈开了步子。石子路像一条宽大的地毯,老黄在地毯上迈着高贵的方步款款地前行。
马三多兴奋地说:
“爹,老黄走了,一喊呔啾老黄真的向前走了。”
“我已经说过了,老黄是一头听话的牛嘛。”
走了一阵,需要拐一个弯才能走到自家地里,马三多又犯难了,他不知道叫老黄拐弯走上另一条道应该咋对它说。
马善仁问:“是不是该叫牛拐弯了?”
“就是就是,你快说,要不老黄就走过去了。”
马善仁坐直身子,举起两只手对儿子说:
“如果是向这边拐,你就要对老黄说,吁——”
说着他举起右手向里摆了摆。
“如果是向这边拐,你就要对老黄说,驾——”
说着他又举起左手朝里摆了摆。
“吁——吁——”
马善仁话音一落,就听见儿子迫不及待地这样对老黄喊了两声。
老黄迟疑了几秒钟,迈步拐上了另一条道。
车轱辘不规则的圆以及路上的坑洼,使马家父子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马三多在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马善仁说:
“如果学校里老师教这些,我他妈的早就学会了,早就可以上到中学去了。”
他一发出口令,老黄就把他的口令付诸行动,这让马三多感到由衷的高兴。
马善仁说:
“学校里是不教这些的,这些东西农民学了有用,读书人学了就没啥用处了。”
马三多辩解说:
“读书人不学这些,肯定就不会吆牛了。连牛都不会吆的读书人,我看也不会有多少学问。”
马三多这么一说,马善仁反而不知道该对儿子说些什么了。
“驾——驾——”
马三多的声音又响亮地传到了老黄的耳朵里。
老黄猛然向旁边一拐,车轮便一上一下竖了起来。马家父子双双被撂在了自家那块二亩大的地里。
地里的土被冻干后变得松散无比,马善仁坐起身子,听见马三多已经坐在地上咯咯咯笑成一堆了,他就自己也咧开嘴笑了。
这一天,人们看见马家父子坐在牛拉着的驴车里,赶着牛在自家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远远看去,车轮带起的黄尘在大地上缓缓腾起,又徐徐落下,他们的牛车就在那团轻尘中飘忽不定,若隐若现。
人们不用走近就敢肯定,那一定是马家父子,只有他们才会在冬天光秃秃的田野上傻乎乎地转圈。
他们说:
“那是马善仁和他娃子马三多吧!”
他们说:
“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不会是别人的。”
说着他们就呵呵呵呵地笑了。
马善仁的兄弟马德仁,也是这些嘲笑者当中的一个。他从小就瞧不上他哥马善仁。在他哥一心一意要马三多上学的时候,马德仁自己的丫头连学校门也没有进。事实上他这样的举动就是为了充分报复到死还长着一身绿毛的古怪父亲。你不是要马家后人读书么?我偏不,我偏就不。
虽然那时候马德仁早已相当明智地与父亲划清了界线,但在父亲去世后,他依然想得到那本传说中能够成仙得道的宝书。几次明明暗暗的努力被宣布无果而终之后,他对它的向往就被渐渐升起的仇恨淹没了。所以在侄子马三多被刘校长断定“不够聪明”之后,他显得比谁都要高兴。而他哥马善仁变成瞎子的时候,他认为必然是他难以降住那本已经暗暗附着了法力的宝书的结果。在他眼里,这一切无异都是天意,因此他悄悄把许多想法纷纷放弃了。
于是当他看到大哥马善仁和侄子马三多吆着牛车在地上转圈圈的时候,他心里就更加高兴了。
这一切当然不会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因为马德仁不是那种心里搁不住事情的人。
人们的嘲讽被风刮到萧瑟的田野上,马善仁听到了,他在心里不齿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说:
“嘁,你们知道个啥呀。”
马善仁手抓着车帮坐在车里,马三多左手握着牛缰绳,右手拿着一根指头粗的柳条,像电影上的小鬼子训练新兵一样,不停地对那头年事已高的老牛发出各种各样的口令。
向左拐,他就喊:“吁——”
向右拐,他就喊:“驾——”
向前走,他就喊:“呔——啾——”
向后退,他就喊:“嗦——”
叫牛停下来,他就喊:“哦——喂——”
马三多年轻的声音在冬日光秃秃的田野上风一样飘荡,如无数只鸟儿在空中上下飞舞。他无数次地被自己发出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激动着,地埂上那一棵棵挺拔的杨树,在他眼里变得渺小而萎缩。他的声音,渐渐地成了这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一切高大事物的缩影。
地上的车辙如同墙角密布的蛛网,这张大网上行走的不是蜘蛛,而是那辆老黄拉着的驴车和驴车上的一对父子。
太阳落山的时候,马三多已经是一个相当老练的车把式了。
回家的路上,马三多坐在车里,端详着老黄的屁股和与之不相称的窄小车辕,反而觉得这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完美组合。就像他爹身上穿的那件不合身的黄色小号军棉袄一样,穿久了,看上去就不小了,反而有种十分合身的感觉显露出来。
第七章
这一夜,马善仁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