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着白刚说:“嗯?怎么回事?”
白刚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他觉得花班长这人太卑鄙了,明明是他不让干活却推到了自己身上,就这样承认下来会使他诡计得逞,太便宜他了。但把真相说出来,和花班长便会闹翻,以后便会惹来更多麻烦。白刚不愿意当面揭露花班长,终于自己担了责任:“是我同意抽口烟。”秦队长说:“你为什么没歇着?”白刚说:“我不会抽烟。”
秦队长心里明白了,白刚这里没有什么阴谋。而且他个头大,在风障外面很远就看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干活,气稍微消了一点,但还是不放过他:“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班里人不干活,你为什么不管?告诉你,下次再这样,我关你禁闭。不要以为你干活就没事儿了,你必须把这个班给我带好!”然后他又转向规规矩矩立在埂埝上的全体人员说:“告诉你们,在我这里你们不用想捣蛋,谁敢偷懒耍滑算你们瞎了眼,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最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了花班长:“你不也是班长吗?干什么去啦?”花班长重又抖擞精神,来了个立正姿势:“报告秦大队长!我在招呼大家快干活!我自己下水打浆了。”
“你打的浆在哪儿哪?”花班长信手指向了左边一个小畦:“就是这块儿。”因他慌忙去换钉子耙,早忘了他打的哪一畦了。秦队长凶狠地说:“那个畦里水清见底,连个脚印都没有,你怎么下的水?”花班长说:“报告秦大队长!我确实下了水,你看我脚上这泥?”秦队长指了指他右边的畦:“你下的是那个畦!也是水清见底连水都没搅浑,你是看我来了慌忙下水的,装什么样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3)
“报告秦大队长!”花班长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礼节,显得对领导特别地尊敬:“我干活用劲太大了,钉子耙坏了,我去换钉子耙,我自己下水还一直招呼大家快下水,白班长可以证明。”他摸透了白刚的脾气,知道他不会当面把自己的老底兜出来,刚才他不是忍气吞声承认是自己让抽烟的吗?自己咬定白刚可以证明,他也会委曲求全给自己作证明,就是不作证也不会反驳,那也就等于默认了。白刚听到花班长这句话,简直大吃一惊:当面说谎陷害别人,还让别人作假证说他是惟一的好人,天下竟有这样无耻的人!他没有理睬,仍然是什么也没说。花班长看到了白刚没反驳认为阴谋得逞,便又向队长重复了一句:“白班长可以证明,不信您问问他。”
“你给我住嘴!”秦队长冲花班长吼道:“我还不知道你,净玩鬼花活,以后你给我老实点!我老远看见风障里只有一个人干活。你欺骗谁?”训斥完花班长,他又命令说:“都给我下水,一天不许你们休息,完不成任务,晚上就不要回去!”
队长走远了,花班长马上跳出了水面,笑嘻嘻地走到白刚跟前说:“兄弟!我刚才让你证明并不是为自己,是让队长一看两个班长都干活,对咱们班光彩!你为什么不说句话呢?”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显然表示这话不仅是对白刚说的,也是对全班说的,以挽回他的面子。白刚停下手中的耙子,把头一仰说:“你让我说什么?你推卸了责任,还让我给你作假证?”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他的声音大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气愤。
“兄弟!你别生气嘛!”花班长看出了白刚对他的不满,便继续嘻皮笑脸地说,“刚才我说你让休息,并不是想害你,因为全班只有你一个人劳动,说是你说的队长就不会追责任了,大家也都解脱了,一俊遮百丑嘛!你看,队长没把咱怎么着吧?怎么样?兄弟!真棒!”说完还竖起一个大拇指,在面前晃了晃。这真棒是说谁?好像是指白刚承担了责任,可是看他那得意的神气,又似乎是说他自己,说他耍的这手段真棒,在队长面前的这场表演真棒。
在这种人面前,白刚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计较名利荣辱,也不想争个谁是谁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争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他一言不发,仍低头默默地晃动着耙子,捣碎泥中的那些硬块。白刚以前在机关本来是个非常活跃的人物,爱说爱笑,下棋、打球、跳舞、唱歌,无所不好,无所不能。遇事爱发表议论,对人直率坦诚,一向存不住话。自从反右以来,简直变了一个人,斗争他的时候,他是一天天不说话。到这里劳改以后,也是整天低着头,默默地干活。
花班长见白刚不再理他,便讪讪地走了,又去别人面前精神抖擞神气活现地宣扬他那套手段去了。老花的为人,白刚早就知道一点。那还是五班刚编班的时候,老花原机关的两个人,先后都找到了白刚悄悄说:“你和他在一块儿当班长算倒了霉了,这人两面三刀,好拨弄是非,你可要小心点!”白刚说:“嗨!咱不招他不惹他,还有什么是非?”来人说:“哎?你可别这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防着点好。”虽说如此,白刚并没有当回事。他想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拨弄是非,无非是为了争名夺利,我既不想与他争名,我们之间也无利可夺,他还拨弄什么是非?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种人到哪里也不会老实下来,也不会让别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是你与他争不争的问题,为了抬高自己,他就必须打击别人,为了拉帮结派,他必须排斥异己。
老花在机关里就滑得出名,如果仅仅是滑也倒罢了,更要命的是他那逢甲说乙、逢乙说甲的坏毛病。你说他是为了争权夺利倒也未必。有时候他为了取得对方一点点好感,也会有枝添叶地传一些闲话,拨弄一些是非。他认为取得对方好感的一个秘诀,就是制造传播别人说他的坏话,对方既不好去查对,也最容易动心。但日久见人心,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他的坏毛病。所以他是到处买好,到头来却是到处不落好。尤其是他在领导之间拨弄是非,对领导之间的不和,起了很坏的影响。
“鸣放”时,他本来没有什么政治上的所谓反动言论,虽然“鸣放”中为表现积极对有的领导提了一点意见,但他是个善于察颜观色、见风转舵的人,以后看形势不好就猛检讨,痛哭流涕,表示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就没事了,但由于他平时人缘不好,许多人都讨厌他,所以不管他怎样的痛哭流涕,还是不放过他。再联系他过去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几年,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晚上快收工了,谁也没有完成任务。畦里的大土块根本没泡透,敲都敲不碎。而且打完一畦浆,还要用手捞泥把四周的埂埝全部抹平抹光。胳膊腿都光着泡在水里,这罪可真够受的了。一个个腿上胳膊上冻得裂开了口子,一道道的血印,有的地方还往下流血。白刚想不管大队长怎么说,该收工也得收工。每天收工用不着白刚说话,花班长自会张罗,今天他虽然早就宣布按时收工他负责,现在眼看到收工时间了,他只是跳跳跶跶却不张罗收工。白刚心里说你不说我说,老在这儿非把人冻坏不可。白刚想看看表是不是到了收工时间,到棉袄上边小口袋一摸,表没有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4)
嘿!奇怪,自己清清楚楚抹埂埝时把手表摘了下来,用手帕包好放在了棉袄上边口袋里。棉袄就挂在风障上,怎么会没有了呢?他把全身上下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表是丢定了。他便向大家说:“我的表丢了!”这一下大家都愣住了。人们都知道那是一块瑞士的欧米伽,这在当时是最贵重的手表了,一般人是买不起的。白刚因为工资高,又没家庭负担,买一块是不用费力气的。
在外边都觉得稀有,在这里一个月才20多元生活费,这块表就更显得珍贵了,所以人们都很关心。许多人说:“怎么会丢了呢?你再找找。”有人还猜想各种可能,最后人们推测有可能掉在水里。白刚也回想起他把表放在棉袄上边口袋里,刚抹埝时还没脱棉袄,只挽起棉袄的袖子,这样抹埝实在不方便,后来才脱掉棉袄的。是不是没脱棉袄那会儿弯腰低头捞泥,表掉在了水里?想到这里,白刚便在自己干过活的畦里摸,其他人也帮着摸了起来。
大家正摸着,高队长来了,见大家像摸鱼似地在畦里乱摸,便喊道:“你们摸什么?那畦里还能有鱼?”不少人回答:“摸表!”许多人乱呛呛说白班长的名表丢了,可能是掉在畦里,独有白刚仍然是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他觉得这一天太倒霉了,懒得说话,而且表是不是掉在水里还很难说。别的可能他又不便说出口。队长问道:“你的表掉在了水里?”白刚说:“可能吧!”声音很小,仍然不愿意多说。
看他悲哀的样子,高队长也很同情。便说:“那你先留下,再仔细找一找,其他人收工,别的班都走了。”别人都赶紧洗脚穿鞋去了,杨树兴看白刚愣在那里便跑了过来:“队长!我也留下,帮他找找吧!”转身又对白刚说:“还是找找吧!”何仁山这孩子也跑了过来:“白班长,我帮你摸。”见这种情况,另外也有人跑过来,队长赶紧说:“你们都回去,用不了这么多人。”
白刚愣了一会儿,他觉得表掉在水里的可能性很小,便和队长说:“不摸了,不找了。”然后又对杨树兴何仁山说:“回去吧!”队长说:“也行!我让工地上人们给你找一找。”正这时附近有一个管水的过来了。高队长便说:“三妮子,五班长一块手表丢了,可能掉在这个畦里,你给摸一摸!”然后又对大家说:“你们都等一等,一起走。”白刚觉得人们又冻又饿,干了一天了,归心似箭,自己还没洗脚,不忍心让大家等他们三个人,便和队长说:“队长,我们还没洗脚,让大家先走吧!我们三个一起走。”队长对白刚还是信任的:“你们也快点!”刚来时必须全大队统一出工收工,现在看看许多人还老实,活也忙了,工地又很分散,所以经常是以班为单位收工。今天他们三个单独走,队长也格外开恩了。
在路上杨树兴和小何都说:“班长!队长让你找找,你为什么不找了呢?”白刚不无悲哀地说:“找什么!不要了。”杨树兴惋惜地说:“不要了?以后再买这样一块表可不容易啦!”白刚说:“没有不戴吧!”何仁山说:“我知道了班长准是想,人落到这种地步,官丢了一个月一百多元的工资都抹了,丢块表不值得心痛了。班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的脸上显出了孩子似的笑容。他觉得班长的心事他猜得十拿九稳,眼巴巴地望着白刚的脸等待着回答。白刚说:“就算你说得对吧!小家伙。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有也可无也可!算不了什么。”
何仁山说:“白班长!不是我拍你的马屁,我真佩服你想得开。我们邻居那个王八蛋,还是个科长呢。仗着他有权和派出所的人又是老乡,为丢一块破表害了多少人。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怀疑到谁就抓到派出所审问还打人。最后怀疑到我头上了,我说派出所乱抓人不讲理,他们说这么小就敢在派出所喊叫,表就是你偷的。啥证据也没有硬赖我偷的,我出去也得找他们算账。”何仁山越说越生气,最后竟高声喊着骂起来:“我操他们八辈!”
“小何,你干什么?让队长们听见还得了吗?”白刚赶紧制止他。小何说:“听见就听见,我不怕他们,让他们斗吧打吧!我刚小学毕业,书也不能念了,还落个贼落个劳改犯的名声,这不把俺一辈子都糟蹋了吗?活着还有啥劲?我早晚得和他们拼了。”小何一说到他这个问题,就总是叨叨个没完,简直成了精神病了。当着队长他也是这么闹。前不久把他弄到队部去斗了一番,弄了个鼻青脸肿,老实了一点,虽然仍不认罪,但不再乱喊了。背后偷偷和白刚说:“这回我可知道锅是铁打的啦!整人真狠哪。”
今天他看周围没人又闹起来了。小何说的是真是假,白刚总是半信半疑。看样子这孩子说的不是假话,可是派出所能那样胡来吗?没有任何根据就把一个人送到这里来?这种事和打右派不同,打右派现在看来是错误政策造成的,可是偷盗案子能凭怀疑定案吗?他对小何的事没法表态,但又不希望他总是这样闹下去。便说:“小何别喊了,喊也没用。要相信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迟早问题会闹清。”小何说:“你净给我开心,还能有这一天?往这里一放,人们早把咱们忘了,谁来管你?”白刚说:“将来会有人管的。好好活着吧,这么多大活人,人们怎么会忘了呢?”白刚说的是心里话,不是只给小何一个开心丸。小何被班长诚恳的态度打动了,他觉得班长不是个坏人,也应该有这一天。便说:“怎么光我会有那一天?你们呢?你们不是也会有那一天吗?”白刚看了看杨树兴说:“我们?难说了,谁知道有没有这一天?就是有这一天,我能不能等到啊?”他这也是真心话。说完有无尽的伤感,三个人都沉默了。每个人都是在痛苦中挣扎,前途未卜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5)
杨树兴为打破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沉默,又提起了表的事:“班长!你说这表也许能找到吧?”白刚毫不抱希望:“找什么!”杨树兴奇怪地说:“怎么呢?”白刚一边思索一边说:“我想那表没有掉在水里。表在口袋里用手绢包了好几层,手绢还在,表怎么能掉出去呢?”
“那你是说有人偷了?”杨树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白刚,十分惊讶。见他没有回答,便又急忙追问说:“你看可能是谁?”白刚没有说话,看起来他是有所考虑的,只是不愿说出他的怀疑。小何这时憋不住了:“我早就觉得可能有人偷了,我还看见一个人”杨树兴关切地问:“谁?”
“小何!别瞎猜。”白刚不愿意为这事儿闹得风风雨雨,所以不让小何说下去。他知道小何说的是谁,那个人白刚也见了。他到挂衣服的风障那里,摸了几件衣服的口袋,也摸了白刚的衣服。他见有人注意他,便说:“找点烟抽!”其实他知道白刚并不抽烟。杨树兴凑到白刚耳旁小声说:“是不是那一位?我看别人干活都没动,就是他转悠了两趟。”他显然是指另一个班长。白刚说:“没有证据不要乱猜疑。回去在班里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不要为这一块表闹得全班都担嫌疑。”三个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8(1)
早上阴云密布,穹空低垂。浓厚的乌云排山倒海从西北滚滚而来,越滚越低,一直压向人们的头顶。骤然又刮起了大风,风助云势,云助风威,更加气势磅礴。险恶的天气立即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怖。俗话说:风是雨的头,大雨眼看就要来了。人们以为今天不会出工了,也该让大家歇一天了。几个月来,没有星期天,不过节假日,人们还一天也没休息过呢!
但是队长们还是进了大院,人们的希望破灭了。只好懒洋洋地拿蓑衣、带饭盒准备出发。不过这时人们不像刚来时那样什么话都不敢说,那时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恐惧镇住了,也被很快就解除处分的希望笼罩着。为了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都是规规矩矩,听说听道。尽管有许多不满但都憋在心里,一句气话也不敢说。现在迅速走人的希望破灭了,恐惧嘛,当然还是有的。不过既然没有了希望,恐惧感也就大大减轻了。反正也就这样了,他还能把人们怎么样?有些话也就敢说了。人们虽不得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