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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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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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禄突然心里一动,看着眼前这两位被革职的大臣,极力要想起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往事。
  林大人也笑了笑,说:“静老莫忘了,在下也是‘待罪’之身。”琦侯爷突然激动起来:“你我怎么能一样!……你我都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落得这般模样。你呢,纵然再革职乃至监禁、流放,也会青史留芳,百代颂扬;可我,就算能过了眼下这道坎儿,就算日后还能起复、升迁再入阁,哪怕位列三公,也逃不脱今生后世的骂名啦!”哗啦啦一阵铁链响,他双手捂住脸,又不愿被人看做哭泣,便上下摩挲着面颊,似在提神。
  林大人看着他,沉重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讲和这一棵树上吊死!”琦侯爷摇摇头:“这些事说也无益。你我都得听皇上的调遣,对不对?……但香港之事,确是少穆兄撺掇广抚怡良上奏【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琦善与义律议定《川鼻草约》,未经中国朝廷批准,英方就发表声明,称其对香港岛拥有主权,并于次年正月初十前后占领香港。林则徐说服当时的广东巡抚怡良,将此消息奏报朝廷,导致琦善的革职和朝廷对英开战。】,所以朝廷对我才有锁拿押京查抄家产的谕旨,没错吧?今日来相送,是要瞧我好看吧?”
  林大人朗朗地笑了,说:“来送静老,乃是私谊;劝怡良上奏,乃是公心。议和及割地赔款诸事,你原不该瞒着所有的人独自行事。”琦侯爷长叹一声,说:“好,我领你的情,多谢你相送了。”林大人将带来的银两食品药物等一一交代给英都统,嘱他一路对年事已高的犯官多加照顾。天福赶紧靠过来问天禄:“有天寿的消息吗?”天禄摇头,天福紧皱着眉头小声说:“真急人,这可怎么办?”天禄说:“会不会去了澳门?”天福想想,说实在没法子不如去巡捕处报案,还千万不能叫师傅知道。
  远处开来一艘巨大的插满各色龙旗的大船,两排数十名穿号衣的水手整齐一致地划着桨,使这华丽的艨艟巨舰走得飞快,桨声、水声和着一阵阵长号喇叭、细乐吹打;大船前方两艘开道小船,开道锣声,飞虎旗迎风飘扬。一看这旗号,众人都有些惊异,因为这是新任钦差、眼下全管广州剿夷事务的参赞大臣杨芳老将军的座船。他难道也来为琦侯爷送行?
  华丽的大船真的靠了过来,新任钦差大臣真的登上了押送犯官的船,与前两任已经革职的钦差大臣拱手为礼。天福天禄和周围所有稍微了解内情的人,看着这三钦差相会的场面,都无端地觉得心惊胆寒,喘不过气来。顶翎凉帽、补褂绣袍、朝珠朝靴、白须白发的老将军,面对布衣青鞋的林大人,面对颈上锁着铁链的琦侯爷,思绪不乱吗?心里不发颤吗?……
  广州是个什么地方啊!夷务怎么如此繁难可怕?在这里还要跌倒多少钦差大臣才算完?……天禄只觉得背上滚过一个个寒战,皮肤起栗,以至垂了眼不敢再看。
  杨老将军倒是一派武人的豪爽,对倒霉的前任钦差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要他多多保重,祝他一路平安。这些套话都从天禄耳边滑过消失了,只有一句话八个字,一下子就进天禄的耳鼓,使他不住地回味,甚至心慌意乱。他想这会不会就是所谓的谶语?……杨老将军说的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刹那间,他脑海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刚才他极力回忆而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事,突然明白如镜。
  这边,杨芳又对林大人说,接到靖逆将军奕山、另一位参赞大臣隆文和新任两广总督祁三人共署的来信,他们这两日将抵达广州,诚请林大人逆流相迎于途中,他们将一同来林大人船上共商军务。由此看来,杨老将军送行是辅,特邀林大人是主,琦侯爷苦笑着退后几步,倚在了船舷栏杆边。
  天禄上前,轻声地问:“侯爷可还记得,大约十年前,您在前门外一所临街茶楼上请人测过字?”
  琦侯爷目光迷茫,摇摇头。“那日正逢午门献俘大典,这位杨老将军正在凯旋大军中。”琦侯爷似是而非,还在想。“您同少穆先生先后测同一个字,因果之因。您将一把折扇拍在了因字正中,便成了困字之形……”“不错,有这事。那测字先生因而说我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哈,不料果真应了他的铁口!”“不不!当时因你扇长于字,使困字上下出头,测字先生说你虽然屡屡受困,却每次受困皆能出头,所以能得善终。还记得吧?……”琦侯爷惊疑不定:“你?你怎么会知道?”“那测字先生正是小人的师傅,小人当日不过十岁,就站在旁边……侯爷,你定有出头之日,就请放宽心吧!”押送琦侯爷的船终于起程了。杨芳邀林大人到自己船上吃茶,说还有一件要事请教。这边天福也拉着天禄随同过船,商量找不着天寿怎么办。
  中舱里主客坐定,献茶才罢,杨老将军便开门见山,先通报眼下十分危急的军情:虎门乌涌之战后,英夷闯入红山河屡屡测量河道,似要继续进攻,而靖逆将军和隆参赞、祁总督尚在途中,各路参战大军尚未到达,种种战守准备都得从头做起,一旦英夷攻城,岂不要束手就擒?
  立在舱外侍候的天福和天禄互相看了一眼,心弦顿时绷紧了。
  杨芳放低了声音,说:“如今有个机会,或能赢得备战时间,但恐朝廷怪罪。特地请教林大人。”林大人说:“莫非挂免战牌?”
  杨芳点头,说事有凑巧,行商胡昭华方才途中紧急叩辕,说花旗国【花旗国:其时对美国的俗称。】领事建议双方休战,恢复贸易。英夷商船也急于做完今年的茶叶生意,因他们国中的茶叶已经告罄,不能再等。
  林大人想了想,说:“这也不失为缓兵之计。胡昭华在哪里?何不传来细问?”
  杨芳说:“我原要他亲口说明的,就令他的船跟在后面,这就着人去叫。”果然,钦差的大船后面跟着一艘十分华丽且带着几分洋气的游船,天福天禄都认得这是胡家主人的双层座船。天禄心里一动,拉着天福跟在去传胡昭华的听差身后,眼看着胡家游船的缆绳拴在了大船后桩上,眼看身着六品官服的胡昭华低着头,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地跟着听差去拜见钦差大人,之后,天禄一步就踏上了胡家游船。
  天福正要阻止,天禄伸手一把将他也拉了过来。游船上的家丁见他们从钦差大人的座船上过来,都不敢拦。天福一边跟着走一边不住地说:“你是怎么啦,要干吗?别捅娄子……”天禄一直冲上楼,这才猛地站定:四个发青眉黑、明眸皓齿的少年正围着一张雕漆圆桌玩升官图。听得楼梯响,四个全都朝楼梯口望,便异口同声地喊道:“天禄!……”天福跟着上来了,一看,叹口气说:“师弟,你怎么在这里!好歹说一声啊!我跟你二师兄的腿都快跑断了,真真急死人啦!……”那四个少年,正是冷香、浣香、雨香和天寿。
  天禄直逼到天寿跟前,脸都气白了,下巴突出,黑眉竖起,眉间那道立纹忽隐忽现,瞪着眼睛吼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动不动使性子,什么臭脾气!……”天寿脸一红,偏偏仰着头,睁大了眼睛跟天禄对视着,一句话不说。
  天禄见他这样,越发生气:“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乱得一塌糊涂,你就不要命啦?叫我们怎么跟师傅交代?害我们找得多苦?……”天寿顽强地挺着,说:“找我干吗?你们不要我……我自己走就是了。嫌我不好,还有人不嫌我呢!……”天福走来,抚着小师弟的肩膀:“别生气,别生气了……算我们不好,想得不周到还不行吗?”他弯下腰,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我们说好了,这回定亲的事就作罢,什么时候你说亲了,咱哥儿仨再一块儿定亲一块儿完娶,这总成了吧?”
  天寿一愣,看看大师兄又看看二师兄,虽然不出声,眼睛却在问:“真的?”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感到彼此都在心里苦笑,但都很坚决地点头,很痛快地回答:“没错,说话算话!”天寿眼圈一红,嘴一撇,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海风习习,吹得竹帘沙沙作响,听泉居真比广州城凉快舒适多了。
  柳知秋半卧半坐在榻上,很动感情地拉住了天福的手,好一阵不放开,强打精神地笑着,声音虚弱地说:“你回来了,林大人衙内没事了吗?”
  天福连忙告诉师傅,林大人近日得了圣旨,授四品卿衔调浙江协办军务。林大人原要天福同行,天福向大人告了假,等侍候师傅病愈之后,再去林大人处当差。
  柳知秋松开天福的手,闭上了眼睛,摇摇头:“病愈怕是不能了,若等到送终之后,岂不误了你的前程?……”天福惊慌地朝榻旁端药送水的天禄看了一眼。为林大人送行时,他确实说是将为师傅送终。难道师傅看透了他的心?……
  天禄马上打圆场,笑道:“师傅您命大福大造化大,多少沟沟坎坎儿都迈过去了,这点儿病算什么?再说了,您老到底还是心病,是听泉居病。只要朝廷发大兵把英夷赶跑喽,香港割不走,听泉居牢牢在手,您老的寿数天长地久!”他加重语气,把后面几句有韵脚的话说得婉转动听,柳知秋闭着眼也不由得浅浅一笑。
  天福也认真地说:“天地君亲师,至高至尊,师傅病老,我们原本不该远游,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
  师傅唇边的笑意使他灰败的脸色有了几分生气,睁了眼说:“难为你们了……天寿怎么没回来?”
  天禄笑道:“仨徒弟都守着您老,喝西北风不成?我们说好了,三人轮着回来侍候您老人家,另两个得去挣钱。师弟这棵摇钱树,不挣钱不就可惜了?”
  天福也说:“这些日子,两湖、江西、广西、四川、云贵共有数万大兵云集广州,钦差靖逆将军参赞大臣杨老将军、隆文及祁总督带领众多侍卫全都抵达,这么大气势,广州历来还没有过呢!逃出去的百姓也都回城,安枕无忧;各国夷船也都开舱贸易,一派升平景象,梨园行生意竟比平日更好,我今儿回来,也是要换天禄去广州帮着天寿挣这份儿红火钱。天寿总想着多挣些个,好给您老治病,终归是小师弟的一番孝心呀!”柳知秋沉默了半晌,叹口气说:“一派升平,一派升平,这仗还打不打呢?要说暂且讲和通商,也算是兵家权变之术。可三月过了,这闰三月看看又要过去……不打跑英夷,咱这听泉居总是悬悬的……”天福笑着安慰说:“英夷官兵总共也不过三四千人,咱们有五六万兵呢,这仗怎么打还打不赢?您老只管放心,听泉居准定准定是咱们的!”见师傅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真笑,天禄这才说笑话似的说起两个月前相亲的故事,轻描淡写地把天寿失踪与寻找他的经过讲了讲,然后说:“师傅,看这征候,我们哥儿仨非得一块儿说亲一块儿娶亲不成了!我们俩的意思,宁肯师弟先说亲。要不就托封四爷给物色着?”
  柳知秋的那抹笑容倏然而没,阴沉了脸,竟然与当年手持大刀片打徒弟时的严厉有几分相似,大出天福天禄的意料。只见师傅慢慢地躺倒,嘴里喃喃地说:“他年纪还小,说亲,过些日子吧……不管怎么着,也得等听泉居没事了再说……可这孩子,他怎么就不回来呢?……”他嘟囔着,口齿渐渐不清楚了,像是梦呓,眼看着潮红慢慢从颈部泛上来,面颊、口鼻、前额,直到发际都发红,身上也开始轻轻地颤抖,又一轮寒热袭来了。
  天禄对付起来已经很熟练,叫来阿嘉叔和天福一起帮忙,先把煎好的药一匙一匙喂给师傅,然后要用温水为师傅擦身。就在阿嘉叔去提水桶的时候,呓语中几句十分清楚的话响在天禄天福耳边:“他不回来……他不肯单独守着我,不,不是不肯……他怕,他是不敢单独跟这个当爹的待一块儿……他怎么敢哪,这个当爹的该死,不是东西呀!……鸦片真该死啊!……”天禄听得背都凉了,天福的手一哆嗦,水碗摔到地下,清脆的响声使病人翻了个身,不再做声。兄弟俩一对视,又赶快闪开各自的目光,心里都明白了两年前师弟冒险偷鸦片的原因,但谁也不忍说明,这太可怕太残酷了!可怜的小师弟!……
  师傅热度稍退,睡得也平稳下来。哥儿俩出了北屋来到廊下,就要回广州的天禄向天福交代看护师傅的许多事情。天福带回张文轩太医开的十二服药,所以十二天以后,天禄又得带着新药回来接替天福。
  天福说:“没想到,英夷占着香港,倒不限制人们出入。”“英夷办事真叫快,”天禄指着海滨那些新起的建筑,“你看,这才几天,货栈修好了,路也修成了,还盖了这许多房子,都是那些英夷商家的洋行办事处,听说岛子北边还办起个大集市……”天福道:“修吧盖吧,等打胜这一仗,把他们赶跑,都收回来归天朝受用。”天禄看看天福:“你就那么有把握?”
  天福笑了:“你呀,跟那位琦侯爷跟得胆子越来越小了。”天禄冷笑一声:“我只记得,杨老将军到广州之初,百姓闻风企羡、以为这回有恃无恐了。可他头一件事竟是广收女人马桶,沿江排列;又在城隍庙筑台禳星,到东郊使大瓮埋符水。这也算备战御敌之法?他真的信这一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天福也笑道:“不光收女人马桶,还到妓院去收老举们的月布呢!……他自己未必就信,可百姓都信呀!那英夷枪炮打得又远又准,谁都说是妖术,破妖术可不得这么办吗?他初来广州,没带大兵,也算是安定人心之一端吧。”“如今广州城里真的像你刚才说的一派升平?”“没错儿。将军总督自出告示通商安民以后,就为先前阵亡将士祭奠安葬,整整三天,广州城里白幡白幛雪柳和纸人竹马,简直的就是雪海银山!逃出去的士民也纷纷返回。各大宪铸炮制枪备军粮办草船扎木筏,还广招壮丁,操练水勇和快船,客军官兵也在加紧演练。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必操胜券!”“但愿应了你的金口。”天禄笑了笑。“看你说的什么话!”天福擂了天禄一拳,又说,“你见到师弟,还是再劝劝他,不要唱戏了吧,这实在不是咱男子汉安身立命之所在呀!”天禄打趣道:“跟着林大人没多久,你连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了!就不怕我起鸡皮疙瘩?好好,我不说啦!……可师弟正唱得大红大紫,怎么肯呢?再说师傅生病花销大,也得他挣钱呀!”天福皱皱眉头:“哪怕停一停,等打完这一仗呢。广州城里客兵骚扰特甚,我真怕师弟出事。”天禄还是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刚才还在说广州城里这好那好呢。再说天寿哪里还把师兄看在眼里?有胡大爷护持着,他还怕谁?”“我知道你从来信不过胡昭华。”天福当然听得出天禄的怨气,“其实小师弟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从不逾分。不过此人也确实仗义疏财,对咱柳家有恩。这回他为了议和,两次出入炮火中,很得小师弟钦佩哩!”天禄他们闯上胡家游船找到天寿那日,杨老将军与林大人对胡昭华代花旗国领事提出的停战贸易还不敢答应。不料过了五天,英夷兵船就攻占了凤凰冈炮台,紧接着沙面炮台、海珠炮台、东炮台和红炮台相继失陷,整个广州城就处在了英夷舰炮的威胁之下。同时,英夷的步兵也登陆,占领了城外西南角的十三行街商馆区,将一面英国米字旗重新升上了英国商馆的屋顶。广州城门四闭,在连天的炮火中,百姓关门闭户,街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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