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元悟躬曾任登州提举市舶司,定然见过海市蜃楼。”苏迈思忖道:“即便如父亲所言,亦或是巧合而已。元大人见过海市蜃楼,并不一定就写此诗。”苏仁亦道:“此书若是元大人所写,适才书院之中徐大人便可辨认出元大人字迹来。”苏公淡然一笑,道:“你所言错矣。因此书已害却三人性命,真凶兀自在苦寻,可见此书非同寻常。徐大人未点破书卷字迹,或是徐大人有意为之,此其一;其二,此诗虽是元悟躬所作,但未必是其抄录,或是他人抄录之,故此徐大人不识其字;其三,徐大人与元大人乃同谋。”苏仁惊诧不已,道:“他二人是同谋?”苏公拿过书卷,自第一首诗开始细读。
窗外天色渐暗,苏仁、苏迈自去做晚膳。苏公读罢,而后放下书卷,起得身来,拈须思忖,来往踱步,喃喃道:“这书卷中究竟隐藏了甚么秘密?”
是夜,春寒袭人,苏公病愈未久,不敢熬夜,早早便濯了足,上床歇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披着外衣。苏仁闻得响动,早进得室来,将桌上烛台置于床头。苏公取过《吉梦录》,细读起来。苏仁蹑手蹑足,出得室去,在室外守侯。苏公又细看一遍,未从诗句中寻得端倪。苏公靠着枕头,闭目思索:莫非玄机亦分散于各诗中?猛然睁眼,又寻觅众诗之间有无干连。约莫一个时辰,毫无头绪。苏公只觉双眼疲倦,只得弃了书卷,闭目思忖:莫非玄机非在诗,而在纸,如那“殳刀赤”一般?苏公浑身一震,急忙呼唤苏仁。室外苏仁应声,披衣进来,苏公令他取些清水来。苏仁出房取水回来,苏公用手沾些清水,浸湿一页,借光察看,并无可疑字迹。又湿了一页,亦无异常。苏公焉肯罢休,又湿了其中两页,均无变化。苏公无奈,只得令苏仁将水端出,呆呆望着烛光,皱眉思忖,猛然灵光一闪:非是用水,而是用火?苏公又取过书卷,抚平其中一页,在烛火上方小心烘着,但页面上并未出现异常字迹。
苏仁回来,见苏公将书卷凑向烛火,只道苏公要焚烧书卷,不觉一惊,急忙道:“老爷,为何要烧此书?”苏公缩回手来,笑道:“非是烧书。”苏仁见着烛火,灵机一动,道:“老爷可曾记得在芭蕉庄时,在漆黑中发觉那巴氏卷轴玄机。”苏公点头笑道:“蹊跷便是那墨汁。”苏仁便一口气吹灭蜡烛,苏公于黑暗中翻看书卷,如瞎子一般,莫道是字,连书卷亦见不到。苏公连声道:“没有,没有。”苏仁只得摸出火石,重又将蜡烛点燃。
苏公苦笑一声,弃了书卷,复又闭目思索,不觉间,竟睡着了。
不知何时,苏公猛然惊醒,室内漆黑一片,想必是苏仁吹灭了烛火,屋外亦是寂静得很,苏公欲侧身,方觉右手麻木,不能动弹,只得用左手托起,舒展手臂,不多时血脉畅通,渐有知觉。苏公合眼又睡,忽闻得屋外有动静,侧耳细听,那声响甚是轻微,似是脚步声。苏公心中一颤,睡意全消,暗道:此人轻手轻足,绝非苏迈、苏仁,莫不是来了盗贼?转念一想:或是为《吉梦录》而来?
苏公摸索得枕头旁一卷书,料想是《吉梦录》,抓在手中,悄然穿衣下床,出了卧室,至侧房苏仁床前,轻声唤醒苏仁。苏仁闻听来了贼人,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自床头摸过分水娥眉刺,隐身窗格下,俄儿,便闻得门闩微微响动,原来那厮正将刀插入门缝挑动门闩。苏仁暗自冷笑:只待这厮进来,便唬他个半死。
不多时,那门闩便被挑出,苏仁正等着那人进来,忽然间,屋外喊声大作:“休走了贼人。”叫喊之时,火光四起。苏仁一惊,那人更是惊恐,转身便逃,苏仁早开了门,扑将上去。火光下,苏仁见得那人一身夜行衣,手中握着一柄刀。那人始料未及,回身便是一刀,苏仁右手娥眉刺拨开钢刀,左手娥眉刺斜刺过去,直逼那人咽喉。那人大骇,收刀便退。苏仁正欲逼近,忽觉右边一条黑影扑将过来,一道寒光闪过。苏仁暗叫不妙,顺势翻倒在地,右手娥眉刺脱手飞出。那黑影偷袭不成,又见利刃飞来,唬得一惊,挥刀格开娥眉刺。
打斗间,院门开启,早拥进十七八人来,前面七八人手握钢刀,后面八九人弯弓搭箭,院墙上五六人高举火把,将院内照得通明。苏仁惊诧不已,来者皆是军兵装束。火光下闪出一人,苏仁看得清楚,正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君猷高声喝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两名黑衣人持刀立在院中,惊魂未定,一黑衣人嘶哑道:“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徐君猷哈哈大笑,道:“本府早就料到你等必来。”屋内苏公出得门来,苏仁护住苏公。一黑衣人冷笑道:“徐大人,我等果真低估了你。”忽抬起右手,对准徐君猷。苏仁猛然大叫:“小心!”话音未落,但闻“嗖嗖”声大起,那黑衣人大声惨叫,倒地身亡,右手中握着机弩,胸前插着数枝雕翎。徐君猷厉声喝道:“大胆狂徒,不知死活,本府今日便成全了你!弓箭手何在?”那黑衣人惊恐万分,急忙抛刀跪倒在地,俯首道:“大人饶命!”
左右军兵早拥上前去,将黑衣人擒住,又从其身上搜得机弩。徐君猷撕下那人面巾,竟是黄州府衙三班捕头程贯,徐君猷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你。”那厢军兵将另一黑衣人尸首搬来,去了面巾,正是清城派包虎。苏公拱手道:“徐大人好生厉害。”徐君猷回礼道:“苏大人受惊了。本府未事先告知,万望见谅。”苏公笑道:“徐大人将书交与苏某,令苏某破解玄机,不过是疑兵之计,实则是诱饵,令其上钩。”徐君猷笑道:“他等急于得到此书,本府若携带回府衙,思量他等不便下手,交与苏大人,他等必来。”苏公笑道:“徐大人早已疑心程捕头了,故而调遣军兵,而未用衙房公差捕快。”徐君猷笑道:“亏了苏大人提醒,下人尾随包虎,见得他与程捕头密会,本府便疑心矣。程贯,本府问你,你为何谋害朱溪先生?《吉梦录》中究竟隐藏甚么秘密?”程贯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今事已败露,元大人断然不会救你的。”程贯闻听,惊讶不已。徐君猷一愣,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淡然一笑,道:“元大人不合言错了一句话。”徐君猷疑道:“甚么话?”苏公道:“徐大人且细回想:在大人堂内,我三人言及《吉梦录》之事。大人道:‘我等本以为《吉梦录》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诱使我等误入歧途罢了,故此方才未曾告知元大人,不想竟确有此书。’元悟躬假装疑惑,道:‘元某也算得博览群书,却不知晓有《吉梦录》一书,不知此诗集出自何人之手?’徐大人可还记得?”徐君猷思忖道:“似有此言,但他并未言错甚么。”
苏公笑道:“我等皆不知《吉梦录》为何书,他亦道不知晓此书,可他又怎知此书是诗集?”徐君猷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正是,可见他早已知之。”苏公又道:“苏某细读此诗集,其中有诗句竟借用苏某在登州之时所作诗句,又言及登州奇异之事:海市蜃楼。想必此人是登州人,或曾到过登州。”徐君猷道:“元大人曾为提举市舶司。”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疑惑道:“徐某识得元大人字迹,此诗集非元大人所书?”苏公笑道:“若是元大人所书,恐在临江书院朱溪书斋中便事发矣。”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如此不足以定论。”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你之生死今只在徐大人一言矣。”程贯大骇,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人救我。”徐君猷把眼望苏公,会心一笑。
徐君猷遂令军兵将包虎尸首抬出定惠院外,而后在堂中连夜审讯程贯,程贯将其中阴谋勾当悉数招供。徐君猷叹道:“如此言来,幕后凶手端的是元悟躬元大人了。”程贯摇头道:“真凶并非元大人,实是那温七。温七早垂涎临江书院院主之位,而元大人贪图温七贿赂,小人不过是受他等指使的小卒。”苏公道:“温七与元大人沆瀣一气,各取所需。”程贯道:“温七与元大人筹划密谋,思量出毒蛇咬人之计,只道是意外亡故,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朱溪。温七又收买书院先生周中,以为帮凶。”苏公淡然一笑,道:“亏他二人思索得出,如今不过二月,他等竟寻得毒蛇来,端的不容易。”程贯道:“此蛇乃是元大人寻得。不过毒蛇杀人只是表象,周中先在朱溪所饮酒中下了毒药。”
徐君猷诧异道:“毒药?为何仵作不曾验出?”程贯道:“只因那毒药便是蛇毒。待朱溪所饮蛇毒毒性发作,周中捉住蛇头,使蛇咬他,然后将蛇放入床上被褥内。令外人只道是毒蛇自外面而来。”徐君猷疑道:“今天气尚冷,蛇焉能动弹?”程贯道:“元大人早已交代周中,令他用温水将毒蛇唤醒,用棉絮裹之。”苏公冷笑道:“不想元大人竟颇知蛇性。”徐君猷叹道:“苏大人曾言,竹叶青蛇虽毒,人被其咬后,其间尚有毒性发作时辰,且其毒一时难以致人死命。原来蹊跷便是酒中蛇毒。如此言来,苏大人所拾得的小葫芦瓷瓶莫非便是用来盛装毒药所用?”程贯道:“可是青色小瓶?”徐君猷道:“正是。”程贯道:“此是元大人交付小人的,小人又交与温七,温七又交与周中。”
徐君猷道:“定是周中倒完毒药后,便随手将小瓷瓶抛出窗外。”苏公思忖道:“或是周中自窗口逃走,慌乱间失落在竹林中。”徐君猷点点头,问道:“你等为何加害庞广?”程贯叹道:“若无人疑心朱溪被毒蛇咬死,此事便可罢了。只可惜被二位大人察出端倪,府衙中大人与小人言及苏大人推想,小人又告知元大人,元大人甚是惊恐,便又与温七商议。正巧得那夜周中前去行凶之时,见得庞广先入不倦堂见朱溪,周中便在暗处窥视。那庞广与朱溪曾有口角之争,温七便利用此事,欲嫁祸庞广,引开大人注目。温七、周中密谋杀害庞广,隐匿尸首,令外人误以为庞广惊恐而逃遁。此事亦是周中所为,又将蛇篓置于庞广床下,欲令大人见得。”
徐君猷惊叹道:“不想这周中如此狠毒。”程贯道:“不想此中行径被苏大人识破。大人欲查周中居室,令温七去唤周中回院。温七惊恐万分,大人若进房搜寻,事情必然败露。那时刻,小人虽奉大人之令追查凶案,实则小人奉元大人之令暗中监视大人。温七找得小人,叫小人杀周中灭口,见他跌倒为号。”徐君猷笑道:“果如苏大人所言。”
苏公疑道:“庞广临死所撕‘吉’字,究竟是暗示凶手周中,还是暗指《吉梦录》?”程贯道:“元大人吩咐小人潜入朱溪书斋中寻找此书,小人前后寻了数遍,未能寻得。元大人推想朱溪将书藏在家中,小人便又潜入朱溪家中,威逼其浑家,他那浑家亦不曾知晓,小人四下找寻,未见此书。正巧得那夜庞广来见朱溪,元大人又以为朱溪将书交与庞广保存,又令小人入庞广房中找寻,不想被大人撞见,小人唬得半死,仓皇而逃,而后转又回书院来。庞广临死所撕‘吉’字,小人不知其何意。”苏公疑道:“元大人为何要寻此《吉梦录》?此书既在朱溪手中,为何不令周中先将书取得?”程贯摇头道:“元大人只吩咐小人取此书,究竟为何?元大人并不曾言过。元大人亦曾吩咐小人,此事不可告知任何人。想必温七、周中亦不知晓此书。”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书定是元悟躬所撰写,恐落入他人之手,传扬出去,坏其名声,故而欲将之盗回。”程贯叹道:“元大人见此书在苏大人之手,便吩咐小人前来盗取,小人便邀得师弟包虎同来。”苏公道:“如此言来,元大人还在府中等候佳音?”程贯点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捋须而笑。
苏公取出《吉梦录》,交与徐君猷。徐君猷收了书,遂告辞离了定惠院,自引军兵押解程贯去了,苏公复上床歇息,不题。
次日,苏公正与苏迈、苏仁在院中看花,便闻得院门外有人呼叫,苏仁出来一看,识得来人,乃是徐君猷一随从,那随从递上信笺,道:“我家老爷有书笺与苏大人。”苏仁接过信笺,引那随从进来。苏公抽看信笺,不由一愣,竟又长叹一声。苏仁好奇,问道:“老爷,何事?”苏公叹息道:“元悟躬元大人自尽矣。”苏公交代那随从,令他先行回去禀报徐大人,只道随后便到。那随从唯喏,自回府衙去了。
苏公换了身衣裳,携苏迈、苏仁出了定惠院,往黄州城而去。一路无话,入得黄州城,却见街头巷尾,百姓议论纷纷,正议论程贯被擒、包虎遭诛之事,不免眉飞色舞、唾星乱溅。苏公心中叹息:大官小吏,若视民如草芥,无论其生在世间或是归入阴曹,必遭百姓唾弃,有如一堆狗屎。至得黄州府衙前,门吏辛正见得,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等候苏大人多时了。”遂引苏公三人进得二堂。徐君猷出堂来迎,低声道:“此案了矣。”
二人入堂,宾主落座,丫鬟端茶上来。徐君猷幽然道:“不想此案竟如此了断。”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了断,倒为徐大人省却心思。”徐君猷叹息道:“苏大人所言甚是,元大人乃是黄州通判,徐某即便有真凭实据,亦难下手。昨夜,徐某自苏大人处出来,又率军兵缉拿温七归案,又连夜审讯,铁证如山之下,温七只得招供,所言与程贯之言一般,他果然不知《吉梦录》一事。待到今早,徐某亲往元府,元府家人只道元大人在书斋歇息尚未起床。徐某疑心,莫不是他已逃遁?遂令其家引路,至元悟躬书斋,家人高声呼唤,未见回音,又上前推门,那门已闩住,不可入,家人又唤多时,依然未见元悟躬开门。徐某预感不妙,令其家人撞开房门,待入得室内一看,元大人倒在室中地上,已自尽多时矣。”
苏公思忖道:“他怎生死的?”徐君猷叹息道:“乃是用短刃刺腹身亡。”苏公道:“原来如此。他可曾留下甚么遗言?”徐君猷道:“并无只言片语。”苏公疑道:“若是被他人所杀?”徐君猷连连摇头,道:“徐某亦有此虑,曾留意书斋内,并无打斗痕迹,门窗皆用方木横闩,甚是严实,房瓦亦未有翻动痕迹,若是另有凶手,怎生逃脱得出?”苏仁忽忍不住插言道:“或是书斋内另有密道。”徐君猷笑道:“本府亦曾留心察看,或是眼浊,不曾发觉。”苏公叹道:“元大人自知罪责难逃,如此了断,亦是为其家眷。”徐君猷亦叹道:“苏大人说的是,元大人纵使有千般罪行,今命已归西,徐某上奏朝廷,亦不会言他半点罪责,其家眷或可得到朝廷赏赐,其子孙或可荫补。”苏公淡然一笑,道:“官吏者,朝廷之栋梁也,若是死于任上,亦要死得其所,若是畏罪自尽身亡,或是牡丹花上死,岂非愧对朝廷一番苦心?”
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此言兀自可笑,徐某只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怎的成了牡丹花上死?”苏公幽然长叹道:“非苏某之言可笑,今我大宋之官吏,非为朝廷、非为社稷、非为百姓,反却欺压百姓、诈伪政绩、交结朋党、蒙蔽朝廷、破坏朝纲,一味贪恋权势、财宝、女色。徐大人以为如此可笑否?”徐君猷一愣,神色紧张,张望堂外,低声叹道:“若天下官吏皆如苏大人一般,何愁我大宋不强盛?只可惜当今朝廷”言至此,徐君猷猛然止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