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庞广尸首苍白面孔,叹息道:“不想临江书院数日内便暴死三人,却不知这书院中究竟隐藏甚么阴谋?我等入得书院,那凶手便在暗中窥视。”徐君猷似有所思,道:“那凶手料到我等要查看庞广房间,便先行进去,将竹篓安置,欲令我等疑心。”苏公摇头道:“此时刻放置竹篓,未免迟矣。我想周中在谋害庞广后,便已伪作假象矣。”徐君猷迷惑不解,道:“那凶手在庞广房中做甚?”苏公微眯双眼,望着尸首,叹息道:“这便要问庞广了。”徐君猷道:“可惜庞广已死矣。”苏公忽道:“徐大人怎知庞广房中之人便是凶手?”徐君猷一愣,反问道:“难道不是同一人?”苏公思忖道:“或是同一人,亦或是两人。”
徐君猷令随从去唤温七前来。不多时,温七来到,徐君猷引他来看庞广尸首,温七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喃喃道:“这怎生是好?”徐君猷叹道:“此事还得烦劳温先生处置。”温七唯喏。徐君猷、苏公出得房来,苏公道:“此案看来颇为曲折,徐大人还得调动府衙捕快公差。”徐大人然之,叹道:“临江书院本是安宁治学之所,却不想安宁之后隐藏如此杀机。”苏公道:“以徐大人之见,这临江书院杀机何来?”徐君猷摇头道:“徐某茫然无解。幸得有学士大人帮衬。”苏公道:“徐大人过谦也。若无徐大人竭力帮扶、细心安置,苏某几将饿殍矣。徐大人济子瞻于危难困顿之时,子瞻感恩怀德,镂骨铭肌。”徐君猷连忙道:“徐某仰慕苏大人久矣,恨无缘以见,不想苏大人来我黄州,实乃徐某之幸也。早闻苏大人善断奇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某甚是佩服。此案端的蹊跷,还望苏大人多多指点迷津。”
苏公忙道:“徐大人但有吩咐,只管言来。”徐君猷道:“以苏大人之见,此案当如何着手?”苏公道:“徐大人当先自朱溪着手,追查朱、周、庞之干系;又另遣人寻找编竹篓吴篾匠,查明竹篓情形,或可知毒蛇来源;再者,遣人查寻机弩短箭来源,此物制作精良,乃出于巧匠之手,亦可遣人往军中查寻。”徐君猷疑道:“苏大人认为此案与驻军有干系?”苏公摇头道:“军器中有连弩,其构造之理雷同。”徐君猷点头道:“苏大人说的是。此箭或是军中工匠打造,即便不是,亦可问些情形。”第十卷《致命毒蛊》 第三章 莫名书卷
徐君猷、苏公径直来到东厢房不倦堂,但见院门紧闭,苏公令苏仁推开院门,忽闻得“扑扑”一阵声响,苏公一惊,寻声望去,却原来是惊飞了院子中一群鸟。苏公环视四下,甚是寂静。徐君猷立于苏公左侧,神色紧张,道:“这院子怎的如此阴森?”苏公淡然道:“或是朱溪先生鬼魂作祟吧。”徐君猷振作道:“晴天白日,哪里来得鬼魂?”苏公道:“且进去看看。”遂上了石级,轻轻推开不倦堂门。苏仁紧跟其后。徐君猷有些胆怯,迟疑片刻,方才迈步。
苏公立在堂中,环视四下,堂内情形与前番一般:堂正面壁上悬有孔子画像,左右有孔孟、孔儒画像,画像下当中一张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堂中两侧各有两把交椅,交椅之间乃是茶几。苏公望着孔子画像,一动不动。徐君猷不觉诧异,看了几眼,并无异样,便催促道:“苏大人,且往书斋看看。”苏公似未听见,眯着眼睛,望着画像,忽问道:“孔子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可为何孔子周游列国,受养贤之礼遇,却终不见用?”徐君猷叹道:“此时势也,人非有才而见用。世有伯乐,而后才有千里马。”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人非有才而见用。”徐君猷料想苏公有感而言,便不多言。
苏仁独自入得书斋,须臾便自书斋出来,道:“徐大人、老爷,快去看看书斋。”苏公望着徐君猷,二人快步入得书斋,不由一愣,但见书斋书籍凌乱不堪,原先在书橱架上书卷几全取下,或置于案桌上,或散在地上,苏公扫视众卷封面,皆是些《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左传》、《墨子》、《吕氏春秋》等。徐君猷惊道:“莫不是朱先生阴魂作祟?”苏公摇头道:“徐大人,可觉此情形与庞广室内相似?”徐君猷思忖道:“正是正是,此是为何?”苏公道:“可见是同一人所为。”徐君猷连连点头,醒悟道:“徐某明白矣。苏大人言及紧要物什,此人当是为那物什而来,初始,他道那物什在不倦堂,便来找寻,几将被人察觉,索性装起鬼魂来,吓唬众人,以利其行动,可惜未能如愿。此物究竟隐藏何处?由此推想,朱溪与庞广之夜谈,并非庞广所言为离去之事,而是另有隐情。不定是朱溪预料祸患将至,将那紧要物什转托庞广。那厮在此无有所获,便追查到庞广室内,却不想被我等撞见。”苏公思忖道:“依大人之见,那究竟是甚物什?”徐君猷摇摇头,反问道:“依苏大人之见当是何物?”苏公亦摇摇头,道:“此物已害却三条人命,可想此物非同一般。既如此,朱溪,或庞广,必将此物藏于隐秘之处。”
苏公又入得内室,床上、衣橱等皆有翻动迹象,案桌上文书四下散落,案桌之下有一木盒。苏公好奇张望,木盒内乃是一团线、数根针、一把剪刀和一把小针钻,伸手拿过小钻,徐君猷道:“此针钻乃是乡间妇人穿纳鞋底所用。”苏公点点头,笑道:“不想朱先生还做女工。”言罢,放下针钻,忽见案桌脚下有一张名柬,不觉好奇,拾将起来,那名柬甚是精美,打开名柬,兀自有一丝幽香,柬上书有“云梦雪”三字,字体隽秀,分明出自一女子之手。徐君猷在一旁看得,道:“我已询问过了,朱溪相识人中并无唤作云梦雪者。”苏公道:“既如此,此柬何来?”徐君猷摇摇头,道:“此与命案无甚干系,不曾细查。”苏公道:“何以见得与命案无干系?”徐君猷道:“若是紧要物什,朱溪必妥善收藏,怎会随意置放?”苏公笑道:“若是无关紧要之物,朱溪又怎会置于卧室案桌上?如此名柬,不过三个字,记着便是,留之何益?”徐君猷顿时语塞,思忖道:“那朱溪为何留着?”苏公笑道:“云梦雪,似是人名,亦或非人名?”徐君猷奇道:“非人名?”苏公道:“可知三字何来?”徐君猷思忖不语。苏公道:“唐李频有诗云: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初上洞庭船。”徐君猷叹道:“李频之诗,徐某不曾读过,怎生知晓?”苏公道:“徐大人细看此柬制作精美,纸张质地甚佳,其间又有一丝幽幽兰香,可曾思索出甚么?”徐君猷一愣,思忖道:“苏大人之意,似是风月中人?”苏公放下名贴,笑而不语。徐君猷转念一想,连连摇头,道:“若是风月中人,朱溪益发要隐秘藏之,不肯随意放置,若叫他人见得怎生好言?”
苏公正待言语,忽见得地上一页书笺,上有“弟锦洲拜上”字样,甚是诧异,拾将起来,道:“这字迹怎觉眼熟?”徐君猷笑道:“此乃是朱溪同窗好友张锦洲所书。张锦洲乃是黄州城北三十里张家庄人氏,曾在临江书院拜读孔儒先生门下,甚是聪明好学,现为京城刑部侍郎。”苏公恍然大悟,道:“我道此字怎的眼熟,原来是张侍郎。张侍郎为人正直,六部之中,颇有赞誉。”苏公细看信笺,原来是朱溪欲往京城,先联系张锦洲,此乃张锦洲回信,书信日期乃是元丰二年九月二十日。
苏公放下信笺,环视四周,望着衣橱门半开,垂出被褥,喃喃道:“那厮到底在寻甚么物什?甚么?”徐君猷正欲言语,忽闻外面有人高声道:“大人,朱先生家眷来了。”徐君猷、苏公急忙出得内室,但见一妇人入得书斋来,那妇人约莫四十余岁,身着缟素,面容苍白憔悴,正是朱溪妻子鲁氏。徐君猷上前施礼,鲁氏急忙还礼,而后叹息一声,道:“有劳大人了。”徐君猷叹道:“夫人且节哀。”鲁氏叹道:“民妇本不该打搅大人,只是有一事颇为紧要,闻得大人至书院,便赶来见大人。”徐君猷道:“不知何事?”鲁氏看了一眼苏公,欲言又止。徐君猷会意,遂令随从等堂外等候,道:“此乃翰林大学士苏轼苏大人。夫人但说无妨。”鲁氏躬身施礼,苏公急忙还礼。
鲁氏低头扫视书斋,喃喃道:“果然来了。”徐君猷一愣,道:“谁来了?”鲁氏摇摇头,叹道:“民妇亦不知是何人。昨夜,民妇遇着一桩恐怖怪事。”徐君猷把眼望苏公,道:“夫人且慢慢道来。”鲁氏点点头,幽幽道:“昨夜,民妇因家中丧事心力疲惫,早早便歇息了,不知是何时辰,民妇忽然惊醒,隐约间闻听得房内有声响。民妇只道是姊妹在忙甚,迷糊间见得却是一个男人身影,民妇顿时惊恐万分,睡意全无,只道是相公返魂,哆哆嗦嗦,不能言语。”徐君猷惊诧不已,惊道:“你可曾看清其面目,果是朱溪先生?”
鲁氏摇头道:“哪里是相公魂魄,却是一个贼人,那贼人身着黑色,便是面目亦是黑巾蒙着,民妇惊呼出声。那贼人闻得,竟扑将过来,手持一把钢刀,低声喝道:‘若出声,便一刀送你见阎王。’民妇唬得半死,哪敢言语。那贼人又问道:‘你且老实言来,朱溪将物什放在何处?’民妇不知他说何物,道:‘我家相公物什尚在书院里。’那贼人冷笑道:‘休要诳我,朱溪定是将其隐藏在家中,你若再诳我,便一刀杀了你。’民妇浑身发颤,求饶道:‘爷爷,我确不知爷爷所要何物,若在家中,爷爷取走便是。’那贼人迟疑道:‘朱溪不曾交付于你?’民妇道:‘我家相公已有十余天不曾回来了,即便回来他亦从不与我言书院之事,我亦不敢多问。’那贼人道:‘既如此,我却问你,可曾见得一卷书。’民妇忙道:‘我家相公藏书甚多,却不知爷爷要哪卷?’那贼人道:‘唤作《吉梦录》者。’民妇左思右想,并不曾见得有此书。”
苏公一愣,忙道:“夫人且慢言,适才所言那书唤作甚么?”鲁氏道:“乃是《吉梦集》,吉祥之吉,做梦之梦,诗集之集。”徐君猷奇道:“夫人怎生知晓是此三字?”鲁氏道:“民妇听此卷书,不知此三字,那贼人便如此告知,民妇道:‘相公从未言及过此书,我亦不曾见过,爷爷不信,只管搜来。依我想来,此书应在书院不倦堂。’那贼人便道:‘我已去过,不曾找寻到。’那贼人不信民妇,便在房中翻箱倒柜,左寻右找,未能寻得,便威胁民妇,叫民妇不要声张,否则便要民妇性命。而后便离去了。”
徐君猷恍然大悟道:“原来他等是为了一卷书!”苏公眉头微皱,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庞广临死撕扯下那‘吉’字,并非是暗示凶手是周中,而是指此《吉梦录》?”徐君猷奇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吉梦录》是甚书?竟令朱溪、庞广丢了性命?”苏公道:“若只是一卷书,书中必定隐藏着甚么秘密。”鲁氏诧异道:“一卷书,哪里有甚秘密。”苏公忽道:“敢问夫人,朱先生西去后,可曾思量何人主持书院?”鲁氏叹息道:“民妇曾与孔府家眷商议,以为温七、周中二位先生皆可肩任,一时难以取舍。不过今日周中先生亦遭不幸,如此只有请温先生出任了。”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忙道:“温七乃朱先生挚友,抱玉握珠,决然不会令孔、朱先师失望。”
苏公问道:“夫人可曾听得那贼人是甚口音?约莫多大岁数?”鲁氏道:“乃是黄州口音,听其话语,端在三十以上。”苏公点头。徐君猷又问些朱溪后事情形。鲁氏如实告知,言罢,知不便久留,遂告退。徐君猷、苏公送鲁氏出得不倦堂,而后返回书斋中。徐君猷环视满室凌乱书籍,思索道:“我若是朱溪,会将此书隐藏何处?”苏公笑道:“徐大人果信有《吉梦录》此书?”徐君猷奇道:“若无此书,那贼人在朱、庞书斋中找寻甚么?又逼问鲁夫人书之下落?适才你言,庞广临死亦曾暗示此书。”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窃以为,适才徐大人所言,皆是假象。”徐君猷一愣,道:“假象?”苏公道:“所谓《吉梦录》,不过是贼人所使的幻景,故布疑阵,迷惑我等。”徐君猷惊诧不已,道:“贼人有意将朱、庞二人居室物品、书籍四散混乱,伪造找寻物什迹象,欲将我等引入歧途,只道是在找寻甚么紧要物什。”苏公点头,思忖道:“庞广手中之‘吉’字残纸,亦非庞广临死撕扯,而是贼人为之,意欲引我等疑心周中,而后又杀周中灭口,再又引出鲁氏所言《吉梦录》之疑阵。”
徐君猷惊叹道:“若果如苏大人所言,这厮心计端的凶恶叵测。不过,此只是苏大人猜测而已。”苏公道:“徐大人相信《吉梦录》之说?”徐君猷道:“凡此种种迹象,表明凶手在寻找甚么,鲁氏所言绝非欺蒙我等。”苏公笑道:“若大人是凶手,欲找寻《吉梦录》,当如何着手?”徐君猷思忖道:“当先知晓其藏身所在。”苏公道:“此书既如此紧要,朱溪必隐秘藏之。凶手在未得手之前,怎会贸然杀死朱溪?若得手,朱溪被灭口,合乎情理。今凶手四处找寻,分明不曾得手,甚至不知其所在。”徐君猷语塞,道:“若是朱溪谎言欺骗于他,凶手匆忙将之杀死。”苏公又道:“凶手为找寻《吉梦录》,杀死朱溪,又疑心在庞广手中,便又杀死庞广,又疑心在鲁氏手中,可为何未杀死鲁氏?”徐君猷迷惑不解,反问道:“依苏大人之见,凶手为何如此?”
苏公道:“适才已经言过,《吉梦录》不过是疑阵也,凶手不过是借鲁氏之口告知大人,欲令大人陷入迷途之中。凶手真正之动机,非是为了《吉梦录》,而是为了临江书院之主教宝座也。”徐君猷叹道:“我早料想到苏大人已疑心温七矣。”苏公笑道:“如此言来,大人亦已疑心温七了。”徐君猷叹道:“适才鲁氏言温七出任,苏大人使眼色与某,便已疑心几分了。不想他垂涎书院主教之位,竟下此毒手,害死朱溪、庞广、周中三人。”苏公道:“依我推想,周中乃是其同谋,只是周中行径被我等识破,才被其灭口。”徐君猷思索道:“我等欲入周中居室查看,令温七去唤周中前来,他言周中在学堂讲学,此一去,前后约莫有半个时辰,怎的要如此长久?今细想来,端的可疑,定是他去唤帮手,商议对策。”苏公道:“故而那帮凶暗中尾随潜伏,待温七发出信号,那帮凶便放暗箭,杀周中灭口。”徐君猷疑惑道:“那温七何曾发得信号?”苏公思忖道:“今想来,那温七头前引路,匆忙间忽滑倒在地,端是其信号了。且此信号是双重信号。”徐君猷不解道:“何谓双重信号?”苏公道:“我等要入周中居室查看,他等行径必然败露。温七则先与周中商议信号,温七前头前引路,故意跌倒,引开我等注意,周中乘机逃脱。温七又与帮凶商议信号,待其跌倒,周中逃脱,帮凶便杀之灭口。”徐君猷叹息道:“某与温七相识两年,甚有交情,只当他是贤能之士,况其与朱溪是故友旧交,今言他是杀人真凶,颇有些不忍相信。”
苏公叹道:“这世间有此种人,若无紧要利益,便是一团和气,只当是挚友故交,但有利益冲突,便心生异念,为一己私欲,阴谋暗算,哪里顾及亲情友情?”徐君猷叹道:“即便我等疑心温七,但无有证见,如之奈何?”苏公道:“但凡谋杀者,预谋行凶前,必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