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做‘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游击战就这么个打法,打着打着他就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陆茗眉趴在化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满面潮红、双目含春的女人,难道方才落入程松坡眼中的,就是这样的自己吗?羞恼之余又无比悔恨:你这倒是退了,可也退得太远了吧?都直接退回家了!
接连数日陆茗眉都躲着程松坡不敢见他,越回过头来想,就越觉得那天表现拙劣,十之八九被程松坡看穿。因为程松坡当晚就给过她电话,问她开完会没有,工作累不累,要早点上床休息——那声音温柔关切得让她以为程松坡鬼上身了。
此后几天程松坡也是电话不断,若不是画展那边事务缠身,恐怕他早就到银行来堵人了。每次电话聊不到三分钟她整颗心就乱了,其实也没聊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今天有什么人来买画,中饭吃些什么而已。有几次程松坡甚至和她谈起在意大利的琐事,细细碎碎的一桩接一桩,非要陆茗眉借口说有VIP客户过来,程松坡才肯挂断。
直到周五下午,程松坡和她谈起威尼斯,给她讲叹息桥的爱情传说,据说叹息桥下拥吻的情侣,可得至死不渝的爱情。陆茗眉心跳又急速上升,才提起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找什么借口,就听到程松坡一声叹息,幽幽深深:“阿茶,你在躲我吗?”
阿茶是陆茗眉的小名,程松坡出国前又一次对她说,你不配叫这样的名字。陆茗眉想起初识时程松坡也这么说,就跑去找父亲套话。陆父不疑有诈,原原本本地把她名字的来历讲给她听:“你妈怀着你的时候,你外婆就病了,想撑到你出生,看是儿子还是女儿,谁知撑到七个月,实在撑不住,撒手去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拉着我和你妈说,是儿子就取名叫松坡,是女儿就取名叫茗眉。松坡好像是个什么人的字吧,听说是你奶奶特别崇敬的一个大人物,因为生的是你嘛我就忘记具体什么意思了,我就记得茗眉是江西的一种名茶,婺源茗眉。”
她怔忡着没言语,程松坡又问:“周日画展最后一天,你过不过来?”明明是问句,程松坡的声音亦很温柔,传入陆茗眉的耳里却是不容拒绝的坚持,“我有礼物,想送给你。”
周日下午的记者招待会场面极盛,看得出承办方和各赞助商都极看重程松坡,从开记者发布会的酒店,到邀请的各界媒体、评论家,无一不是国内文艺界最高规格。在记者招待会前,画展中另一幅写实主义的油画《故乡》刚刚被拍出超千万的高价,刷新程松坡历来画作拍卖价格之最。这个记录并没有保持太久,记者招待会刚开始,就有从北京传来的好消息,程松坡两年前在伦敦交易市场拍出的一幅名为《漂泊》的油画,在北京的拍卖场上标价竞拍,从百万的底价一路攀升到1300万成交。
各路记者纷纷致贺,反倒程松坡表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惊喜,双唇紧抿不发一言。被记者追问至避无可避,程松坡才勉强开口:“我个人并不赞成这种纯以投资为目的的盲目攀炒。”
开场基调这样定下来,记者们问的问题都偏于温和褒奖,但程松坡回答仍极为简短,来来去去不过是“对”、“不太清楚”、“也许”之类字眼。再加上他表情凝肃,难免予人不易接近的感觉,好在承办方和赞助商们来头都不小,程松坡又声名在外,记者们只好把这样的结果归于艺术家的特立独行,顺便称赞他为人持重谨慎,没有虚夸之风。
听到这样的话,程松坡出乎意料地将麦克风挪近,清清嗓子后轻声道:“其实我面对这么多人会有点紧张。”
台下顿时都笑起来,程松坡也微牵唇角:“我从小就怕在人多的地方说话,超过十个人就紧张,家父因此对我非常恼怒,甚至拿藤条抽我,逼我在人前说话。”
记者笑着问:“程先生的父亲家教很严?”
“非常严厉。”
“程先生非常年轻就进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习,有这么良好的功底,也是因为家学渊源吗?”
听到这个问题,程松坡略显神伤,“不,父亲不喜欢我学画画,总斥责我说玩物丧志,他每次见到我画画,二话不说藤条就招呼下来,我只能偷偷地画。”
这样的回答有些出乎记者们的意料,台下出现短暂的沉寂,随即又有人问:“那么程先生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了?”
程松坡沉默不语,尔后怅然道:“不,他已经看不到了。”
台下略显寂静,片刻后程松坡又勉强笑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我会选择听他的话,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除了画画,一无所长,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有记者温言安慰,说老程先生泉下有知,见到程先生今日的成就,一定也会为他高兴云云。
经此插曲后场面气氛缓和许多,记者们开始问及程松坡今后的打算,程松坡等数位记者就此问题一一提问后才统一作答:“目前国内也有两家美术学院邀请我回来任教,具体细节已经在洽谈中,有结果我会通知大家的。”
坊间传闻欧洲有几家美术学院都向他发出邀请,记者们见程松坡如此答案,便想把这话题继续拔高,往回报祖国回馈社会这种主旋律话题上引。不料程松坡并未如他们的意,摇摇头笑道:“让我做出这样决定的是一位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一度我对画画甚至人生都丧失信心,因为它造成我一生中太多的遗憾。现在,我想对这个人说,很多遗憾我都无法弥补,但是因为有你,我会觉得我的人生,还不是那么糟糕。”
这显而易见是某种情感表白了,台下各种数码单反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程松坡又从桌下取出一方大盒,立刻有助手上前帮他取出盒内油画,展开后向众人出示。记者们本以为画中会是一位曼妙女子,或是其他有关山盟海誓的纪念,没料到那画仅完成右侧的一半,左侧留白。画的是一位年迈老妪,鹤发鸡皮,众人一时愕然。程松坡的目光停驻在礼堂角落:“我积攒了很多话想对你说,但站到你跟前的时候,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五十年后你的容颜也会苍老,而我的心情一如往昔。”
杜拉斯在《情人》的开篇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和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
陆茗眉曾听程松坡提起过湄公河,从来懒得看书的人,也专门去寻杜拉斯的《情人》来看。那是一个发生在湄公河上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男主人公打电话给女孩。他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看完《情人》后,陆茗眉缠着程松坡问他湄公河是否真有那么漂亮,余晖脉脉,清波微漾。程松坡那时尚不知她是明爱华的女儿,他很坚定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会带她去看湄公河:“希望我们去湄公河的时候,那里是真正的春天。”
回忆的潮水阵阵袭来,陆茗眉鼻头一酸,一旁时经纬很煞风景地递纸巾问:“要不要?”陆茗眉捂着脸瞪他一眼,偏他还不识相,“你们女人就是容易被这种表面现象感动,爱听这种好听话儿!”
“时经纬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什么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什么我爱你沧桑的容颜胜过啊”时经纬弯下腰,皮鞋上生生被陆茗眉的高跟鞋跟摁出个印子来,“大姐,不带这么玩儿的!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嘛,你知不知道今天的票多抢手我们社里几个花痴女差点抢到打架?”
陆茗眉没有工夫理会他。
程松坡的目光再次从这个角落掠过:“我觉得自己还不算老,但总有记者不停地问,你如何看待你的画作的艺术价值,我常常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究竟能有怎样的成就,会不会留名艺术史,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语音清健,声如金石,“只要有你还记得我,我就是不朽的。”
PART 7
因程松坡在记者招待会上提及父亲,时经纬揣测这段父子情恐怕要成为将来两周诸多报纸杂志的焦点,所以赶紧回报社抽出程松坡的资料来翻看。印象中程松坡现有履历里从未提及过父母,果然时经纬找来找去,也没翻出一星半点关于他父母的消息。程松坡出国前的高中档案里父母栏都是空白,时经纬跑过那所高中,有老师根据旧档案查出他是接受社会资助长大的,而资助人也早已离世。从网络上搜索也一无所获,十几页十几页的全是程松坡最近画展的新闻、评论,或是他先前在欧洲获奖的一些经历,搭配各种关键词搜索后总算搜到点陈年旧事,也不过是程松坡高中时给报纸的画稿。
所有关于父母的信息都是一片空白,好像程松坡这个人是石头缝里钻出来似的。
无奈之下时经纬尝试搜索那位已逝的资助人的名字,出来的结果却令他十分诧异。搜出来排在第一页的信息,正是总社在明爱华之前的总编,姓王,因为名字普通,所以当初时经纬一时也没联系起来。那位王总编也已在八年前离世,仅有的这点信息也是吻合的时经纬想起本次画展原本竞争承办的也有好几家同行,还有财力背景均胜出己方的传媒集团,当时老总以为胜算不大,还颇为惋惜。最终程松坡花落己方,社里同仁都颇为意外,这里面会不会也有程松坡感激王总编曾助养他的恩情?
可惜把程松坡和王总编的名字联合搜索,就搜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了。时经纬琢磨这得找几个知情人打听打听才好,偏偏王总编已离世多年,社里除几位高层,少有人与他共事过。在事情尚不明朗的情况下,直接去惊扰领导们也不大好,时经纬便让助手小赵把社里关于王总编的资料给他清一份出来,趁着周末的时间在家里恶补。谁知白费两天功夫,仍一无所获,百般无奈时他想到陆茗眉,电话刚拨过去,就听到陆茗眉哀声道:“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
时经纬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走三条街,腿都要断了。”
“你程松坡呢,你没和他一块?”
“没呢,明天要用的PPT我还没做,准备今天下午搞定的,结果笔记本摔断了,跑好几条街也没找到合适的维修部,原厂维修部说要一周才能拿回来!可我PPT明天就要用了,哎呀你有什么事儿啊,急不急?不急明天再说吧,现在我正满大街找能修的地方呢嗳,你认不认识什么地方修电脑特别快的?价钱不是问题,关键要保证修好。”
时经纬不假思索道,“你来我这儿吧,我家里还有台电脑借你用,明天再修吧,这都大半夜了。”
“可是找的资料都在我笔记本里啊!”
“你笔记本摔断的是哪儿?”
“应该是支架吧,就连接屏幕和键盘的那玩意,高空降落,直接腰斩,屏幕和键盘都是好的。”
“没事,你过来吧,我给你把数据倒出来。”
陆茗眉半信半疑,难道这靠嘴皮子吃饭的人还会摆弄电脑?又一想时经纬曾被银行里同事暗地里称呼为“万事通GG”,不管要查什么事,一封email过去,时经纬半小时内就能回复过来一套完整的办事流程,这功夫实在不是盖的。陆茗眉决定相信时经纬这一回,抱着快分成两半的笔记本赶到他家,这么晚打搅人,即便打搅的是时经纬,陆茗眉仍老大不好意思。
时经纬开门时一身家居服,和平时那种精英范儿差距甚大,陆茗眉把包里的笔记本掏出来,他左右检查后笑道:“没什么大事,轴承坏了,买新的换上就行。你今天急着用硬盘里的资料?”
陆茗眉点点头,时经纬搬出一个超大的工具箱,挑出一管合适的螺丝刀,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台笔记本电脑变成一堆零部件,只有外支架看起来完整。陆茗眉嘿嘿两声:“你这明天还记得怎么装起来吧?”
时经纬得意笑道:“佩服吧?”他说着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块移动硬盘,拧开几个螺帽,抽出里面的2。5寸硬盘,把陆茗眉的笔记本硬盘换进去,再接到自己电脑里上测试,果然一切数据读取正常。陆茗眉偶尔能自己重装系统,已算同事中的技术高手了,看到时经纬如此迅速麻利地解决当前最大问题,顿时拜服不已,心道这要是个女人,她立马就得扑上去亲两口以示感激了。
陆茗眉把要用的数据拷贝到时经纬的电脑后,时经纬就把硬盘重新拆卸出来,趁着她赶PPT的功夫,时经纬又拨电话给相熟的维修商,要他们送型号配套的轴承过来。陆茗眉做PPT的时候,时经纬在客厅里叮叮梆梆地拆卸组装,陆茗眉因好奇,偶尔凑过头来瞅两眼,也看不懂。只是难得看到时经纬这样专注的模样,居然比他往日那副自恋嘴脸顺眼许多。
果然人们总说,男人换电灯泡的时候最有杀伤力。
现在看来,修电脑的时候一样很有杀伤力。
陆茗眉不自觉地叹出声来,时经纬抬眼问:“怎么了?”
“没”陆茗眉摇头叹息,“觉得你挺能干的,你怎么会这个?”
“我本科学机械的。”时经纬凑过头来,很神秘兮兮地问,“我还会做AK…47,你信不信?”
陆茗眉吓得往后一缩:“真的假的?”
“我以前跟你说过吧,AK…47的设计图是全公开的,全世界的人,只要你想造,就能自己做出来!”
陆茗眉很是不敢相信,瞪着时经纬上上下下地打量,AK…47可是狙击枪之王,时经纬这双手她原本不信的,可看时经纬十分认真的模样,况且他刚刚真的把这堆零部件又重新组装成一台完整的电脑——说不定时经纬还真有这一手?
这么想着,她看时经纬的目光禁不住就染上些敬畏和崇拜,时经纬忽然得意笑道:“哎,陆茗眉啊,你这个人真好骗!”
陆茗眉柳眉倒竖,时经纬这套把戏也不是第一次玩了,他常在你很正经的时候开玩笑,又在你开玩笑的时候忽然严肃起来。
总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他究竟什么时候是作得准的。
只怪自己道行不够,输了这一回合。
时经纬得意非凡,哼着小曲继续拧螺丝钉,顺便把被陆茗眉糟蹋已久的键盘都清洁过一遍。陆茗眉口上不服,心里却已把时经纬从“靠嘴皮子吃饭的”升格为“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时经纬组装完毕后又仔细检查过一遍,按下POWER键,叫陆茗眉过来检查系统是否完好。陆茗眉四处点点看看,时经纬在她身边随意瞟过,就那么一眼,方才在陆茗眉前显摆这一手所获得的所有虚荣心与成就感,忽然之间就如大水崩沙,全盘涣散。
陆茗眉点开的那个文件夹,文件名是“意大利语教材合集”。
“哟,还学意大利语呢?”
“闹着玩的,”陆茗眉不以为意,笑笑道,“学学停停、停停学学,语法又复杂,每次停几个月都会忘记,要拾起来就得重头开始。嗳,你吃不吃宵夜,我请你吧?”
“你不是还要做PPT?”
“资料能翻出来就很容易啦,刚才也拼凑得差不多了,晚上回去挑个好看点的模版就好了。”
时经纬拄着下巴,为是否出去吃宵夜而犹豫不已。
其实以前和陆茗眉约约会吃吃饭感觉都还挺好,因为心知肚明陆茗眉对他无意不想捆死他,仅仅作为一个玩伴,陆茗眉是相当不错的。至少陆茗眉外形十分带得出手,又够坦白直率,和他斗起嘴来旗鼓相当,作为每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