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读书人,不能死在我们前头!”仿佛猜到了赵天龙在顾忌着什么,老游击队员韩林也看了一眼昏迷不醒张松龄,快速补充。
“这年头,像他这样有良心的读书人已经不多了。”另外一名游击队员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半块儿带着体温的牛肉干,仔细塞进张松龄的上衣口袋里。
第三名游击队员拿走了张松龄的步枪子弹袋,顺手却将自己的坐骑牵了过来,“我用这个跟他换,省得这小子醒来之后说我占他便宜!”
第四名决定留下来打阻击游击队员也走上前,从张松龄的腰间解下一把盒子炮,“龙哥,别争了!小胖子就交给你了!无论谁死,他都不能死。如果他也死了,今后就不会有人记得咱们都干了什么了!”
“我,我”赵天龙嘴唇抽搐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平心而论,他以前虽然待大伙和和气气,真正能瞧在眼睛里头的,整个游击队中却超不过三个。但是今天,他却突然发现,这些人平素很不起眼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比自己矮小。他们都应该是他的好兄弟,他们早就是他的好兄弟。
默默地解开黄膘马背上的行囊,他把在五原城内新得到的两把长苗盒子连同所有子弹,都分给了主动留下来打阻击的弟兄。然后双手在胸前并拢,恭恭敬敬地向大伙做了个揖。拨转坐骑,转身继续向北驰奔。
副大队长吕风带着另外四名队员,轮番抱着张松龄紧随其后。谁也没再多说一个字,谁也没有婆婆妈妈的回头张望。唯恐一回头,就再也下不了决心离开。
他们不断磕打马镫,拼命压榨坐骑的体力向远方逃遁。双耳却始终竖立着,不放过任何从身后传来的动静。一刻钟之后,汽车的马达声突然停顿,射击声和手榴弹爆炸声轰然而起。伴着射击声与手榴弹的节奏,则是一首赵天龙听起来非常熟悉的草原长调,雄浑质朴,婉转苍凉。
“天空为什么是蓝的,因为天上有太阳和星星!”
“大地为什么是绿的,因为大地上站着男人!”
“大河为什么不会干涸,因为河床下面有万千泉眼!”
“哥哥我为什么拿起的弓箭啊,因为身后就是孩子和你!”
剧烈的射击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再剧烈,也无法将那苍凉的歌声打断。它持续着,跳跃着,在辽阔的草原上反复回荡,回荡。连绵不绝,生生不息。曾经有一个瞬间,大伙甚至以为它将要永久地持续下去,持续下去。然而,就在大伙在心里默默地替袍泽们呐喊助威的时候,所有声音嘎然而止。
“别回头,注意脚下!马上就要过大潢水了,小心冰窟窿!”赵天龙哑着嗓子,低声提醒。将头贴在黄膘马的脖颈子处,第一个走上大潢水那比夏天时已经变狭窄了足足三分之二河道。
落满积雪的冰面又硬又滑,黄膘马费劲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全身肌肉不断哆嗦着,战战兢兢迈出前蹄。随即,又猛地打了个趔趄,悲鸣着不愿意继续前进。
“废物,再不走,你怎么对不起老杨他们!”赵天龙第一次对自己的坐骑发了火,跳下马鞍,把缰绳挎在肩膀上,拼命向前拉。可怜的黄膘马被扯得嘴角冒血,悲鸣着,踉跄着,三步一滑,两步一晃地,被拖着继续向前缓缓移动。
“把小张绑在马鞍子上,其他人都下来拉缰绳!”副大队长吕风当机立断,带领所有清醒着的游击队员跳下马鞍,牵着坐骑走上冰面。战马不断摔倒,将走在前方的主人也拖得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在连续摔了数十个跟头并付出了一匹马的前腿之后,大伙终于穿过了河道。再回头,鬼子的汽车已经出现了身后的雪原上。
“快走,冰面太滑,汽车没那么容易过!”副大队长大喝一声,催促所有人跳上坐骑。
赵天龙给了那匹摔断腿的战马一枪,然后用大刀砍下两条马后腿。与大周两个一人扛着一条,跟在了队伍的最后。汽车上的鬼子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一边兴高采烈的欢呼,一边用架在车顶上的轻机枪扫射。子弹打得二人周围雪沫飞溅,却因为距离太远,没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捡起便宜来还没完了你!”赵天龙被激得心头火起,将马腿丢给大周,掏出两颗手雷来,转头迎向鬼子。在河对岸一连串兴奋的狼嚎鬼叫中,将手雷丢在了冰面上。
“轰!轰”九七式手雷接连炸开,将冰面炸出两个两个巨大的黑窟窿。无数冬眠的野鱼随着冰水飞了起来,然后又迅速落在河道上,冻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冰疙瘩。被天边夕阳一照,流光溢彩,七色纷呈。
赵天龙冲着对岸的鬼子兵撇撇嘴,奋力拨转马头。身背后,留下一串豪迈的歌声,鬼子兵们刚刚听过一次,没听太懂。却永远无法忘记那苍凉的旋律。
“天空为什么是蓝的,因为天上有太阳和星星!”
“大地为什么是绿的,因为大地上站着男人!”
“大河为什么不会干涸,因为河床下面有万千泉眼!”
“哥哥我为什么拿起的弓箭啊,因为身后就是孩子和你!”
第四章 兄弟(十一 下)
小鬼子们们被眼前瑰丽景象和耳畔苍凉的歌声给惊呆了,一时间,居然忘记了继续朝赵天龙开枪。眼睁睁地看着他拨转黄膘马,扬长而去。直到他的背影脱离了机枪射程,才猛然回过神来,不无尴尬地指着河面大呼小叫,“鱼,鱼,好多鱼啊!这条河底下还有活水,也不知道冰面够不够结实?!”
“刚才那个扔手雷的人是谁?”三井橘树中佐的思维永远与其他人不一样,扯了一把跟着众人一道大呼小叫的酒井高明,厉声追问。
“是,是入云龙!就是,就是通缉令上那个叫赵天龙马贼。他现在是八路军游击队的小头目!”酒井高明不敢隐瞒,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和盘托出。先前三井橘树在挑捡追杀目标时,故意做出了与他相反的选择。这让他的心情很是忐忑,唯恐被对方发觉自己是因为看出了东洋马留在雪地上的蹄子印儿与当地马不同,才故意选择了另外一群对手。
这一点,倒是酒井高明自己多心了。三井橘树之所以故意不跟他选择同一路对手,是因为不相信他的运气,而并非不相信他的忠诚。毕竟废物酒井的绰号不是白叫的,三井中佐前途远大,才不想像自己的前任那样,被这个废物身上的霉运拖累的连老窝都保不住,才上任没到半个月就被关东军总部召回去听候处置。
比起酒井高明的指点,三井橘树更相信自己的经验,“嗯!那个拿瓦尔特手枪的,肯定官衔比赵天龙还大!否则,刚才留下来向我示威的,就不会是赵天龙!”用手向对岸指了指,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小林,你开车载着我走在最前面位置!咱们替所有人开路,如果冰面不结实的话,我会第一个掉进河水里头去!”
“是!”司机小林答应一声,慢吞吞地开始换挡加速。其他四辆汽车的司机见状,连忙狠踩了一脚油门,歪歪斜斜地开着车,抢在了三井橘树之前冲进了河道。
鬼子兵即便再目无长官,也不敢让顶头上司替自己去趟冰窟窿。更何况这位三井中佐,还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小肚鸡肠。当下,几名有过在东北的雪原上作战经验的老兵从车厢上跳出来,飞快地跑到整个车队最前方,手脚并用推开积雪,根据冰面上的颜色来判断冰块的厚度。其他士兵则纷纷跳到了汽车后,用手推着车屁股,以防缠了铁链的轮胎摩擦力依旧不够大,导致汽车在冰面上打滑。
事实证明,他们的这些工作纯属画蛇添足。草原上的所有河流几乎都是季节河,无论汛期水量再充沛,到了枯水季节,流速和流量也都小得可怜。被足以冻死人的寒风连续吹了好几个月,河面上冰壳足足有三尺厚。非但空载的汽车无法将冰面压垮,即便所有人都跳进车厢中,也一样奈何不了冰面分毫。
由于不了解草原上的水文情况,为了安全穿过这条狭窄的河道,鬼子们比游击队多耗费了小半个钟头时间。但是在平安穿越了河面之后,半机械化部队的优势很快就又被他们发挥到了极致。沿着雪地上的马蹄痕迹继续紧追不舍,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便在两个高大的雪丘侧下方,重新咬住了游击队的尾巴。
车轮下地面骤然变得非常柔软,严重影响了汽车的速度,但同时也影响了前方的八路骑兵。马上就进入沙漠了,如果天黑之前不能将游击队截住,夜晚沙漠中的寒风,有可能追逐中的双方同时冻僵在布满了积雪的沙丘旁。万一老天不开眼刮起的狂风,那更是危险万分。铺天盖地的沙子才不管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日本人。几百万年来,对于闯入它们领地的任何生灵,它们的应付手段只有一个,用冷风吹倒,用沙子盖住,盖住,直到对方无法呼吸,彻底变成沙丘下的一具具干尸!
“机枪!”三井橘树不愿再继续这场枯燥无味的追逐了,指着前方最像军官模样的一个背影,大声命令,“集中火力,把他给我拦下来。司机,能开多快开多快,我就不信,他们的马比大日本帝国的军车还要结实!”
“嗨依!”机枪手和司机大声答应着,同时使出了浑身解数。马达轰鸣声中,机枪子弹拉出长长的红色轨迹,掠过五六百米的空间,打得游击队员们身边雪沫飞溅。
大周回头还了一梭子,却因为距离太远,没能收到任何效果。其他游击队员也纷纷从马背上转身,瞄准鬼子的汽车开火。但中正式步枪的精确射程本来就短,胯下的坐骑又过于颠簸,他们的子弹也纷纷落到了空处,没能给鬼子造成任何伤亡。
“你们走,我留下打阻击!”眼看着情况变得越来越危急,机枪手大周拨转战马,调头冲上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沙丘。还没等大伙发出惊呼,他已经从马背上扑下来,将机枪架在了沙丘顶端的雪地上,对准追在最前方的那辆鬼子汽车再度扣动了扳机。
“当当当当”子弹落在汽车前侧的铁壳子上,飞溅出无数火星。正在咆哮前进的汽车猛地一个哆嗦,慢慢停了下来。机枪手大周毫不犹豫,对着汽车的驾驶舱下方又是一梭子子弹,几团火焰从漏了油的发动机上腾空而起,迅速将整辆汽车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汽车上的鬼子兵不想被活活烧死,抱着步枪、机枪,慌慌张张地跳车逃命。其他几辆汽车上的机枪手也顾不得再追杀赵天龙和吕风等人,纷纷调转枪口,试图凭借优势的火力对沙丘上的机枪进行压制。机枪手大周才没心思跟鬼子比拼火力,调转枪口,迅速瞄准另外一辆汽车,几个点射,就又将车头打得冒出了滚滚浓烟。
“开炮!小鹿之助,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还不开炮?!”三井橘树大怒,一边指挥着鬼子兵们灭火,一边厉声喝骂。
“嗨依!”被点了名字的炮兵军曹小鹿之助大声回应着,在另外两名鬼子兵的帮助下架起了九七步兵炮。“嗖。嗖。嗖。”三枚炮弹相继脱离炮口,砸在了三百米外的沙丘上,炸起了漫天的沙尘。
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声嘎然而止。焦头烂额的鬼子们大声欢呼。然而,还没等他们的欢呼声落下,烟尘中,另外一名游击队员的身影从大周倒下的地方站了起来,双手抱住轻机枪,对准狂笑着的禽兽们喷吐出一串串火蛇。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伴着明快的节奏,子弹从沙尘中飞出来,打得鬼子兵们抱头鼠窜。
躲在车厢扳之后的鬼子的机枪手们集中火力发起反击,无数道火蛇交替着掠过半空,打在那名游击队员的身前身后。宛若一个钢铁巨人般,此人对迎面飞来的子弹不屑一顾,继续抱着捷克式奏响生命与死亡的旋律,“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伴着风,伴着沙,伴着雪,伴着如醉夕阳,他尽情地弹奏,弹奏。“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段无韵的乐章,永远留在了大漠之中。直到数十年后,依旧有旅人依稀听见它的旋律。
凭着机枪手大周和另外一名袍泽用性命换来的时间,赵天龙等人又跑出了四、五里远。太阳已经落到沙丘背后去了,晚霞洒下万道流苏,将一望无际的雪后大漠,打扮的嫣红姹紫,分外妖娆。
回头看了一眼大漠夕照,游击队长吕风指了指左前方百余米外一处看上去特别平整光滑的雪地,咬着牙命令,“走那边吧,小鬼子又快追上来了!今天如果不让他们伤筋动骨,弄不好大家伙都得搁在沙漠里!”
“嗯!”赵天龙等人闷声答应,跳下坐骑,轻轻扯动战马的缰绳。
通晓人性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战战,徘徊着不愿继续前进。它们不想往那片过分平整的雪地上走,虽然它们并不清楚雪地下究竟隐藏着什么危险。正常的沙漠,表面一般都呈水波状。只有沼泽和盐湖的表面才会如此平坦。平坦光滑得宛若一块绸缎般,方圆数里都不见半丝褶皱。
然而拉着缰绳的主人却去意已决,丝毫不肯理会坐骑的祈求,一步步踏着积雪,朝既定目标走去。惊恐万分的坐骑拗不过自己的主人,只好踉踉跄跄地跟着前进。已经磨破了的马蹄踩在雪沫中,留下一团团清晰的红。
殷红色的马蹄印,不断向着沙漠中突然出现平坦的区域延伸,延伸。从边缘一直延伸到中央,再从中央继续延伸向另外一侧的边缘。终于,有一匹战马踏进了大自然设置的陷阱里,前腿登时被折成了两段。副大队长吕风立刻停住了脚步,用匕首割断了战马的喉咙。然后,迅速抬起头,冲着赵天龙大声命令,“就这里了,我留在这里招待小鬼子,你们三个带着小张继续走”
“凭啥?!”没等他把话说完,赵天龙已经伸手将他扯了起来,“这回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凭什么让你抢了先!”
“凭着我是大队长!”从来都不跟人生气的吕风突然发了怒,一把将赵天龙推了个趔趄,“快走,别跟老子扯淡,老子没功夫跟你掰扯!!”
“副的!”赵天龙愤怒扑上前,双手抱着吕风往马背上抬,“副的,即便是正的,老子今天也不听你的了!有种,你回去后开了老子!”
其他两名战士也围拢了过来,抓胳膊扯大腿,试图将吕风绑在马背上赶走。后者挣扎了几下没能如愿,猛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先冲着地面上开了一枪,然后用枪口指着自己太阳穴喊道,“放下,我数一二三,不然,老子现在就死在你们几个手里!”
游击队员们被镇住了,迟疑着松开双手。副大队长吕风强忍住被伤口处的疼痛拧了下肩膀,从赵天龙怀里挣脱出来,咬牙切齿地喝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对着干?!老子即便不是你的队长,论年龄也比你大?!老子身上还有伤,老子还娶了媳妇有了娃!你他妈的连女人的被窝还没钻过呢!老子凭什么就不能走在你前头?!”
连珠炮般的反击,将赵天龙问得无言以对。趁着他正愣神的功夫,副大队长吕风换了口气,低声说道:“即便这些都不成为理由,你也得为小张和弟兄们想想。咱们几个人里边,还有谁对附近的地形比你熟?周黑子既然已经把咱们当包袱给甩了,谁又能保证他给的这张地图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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