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叔是被朱二给打死的!”大牛在旁边,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就是刚才带人进村里放火的那个家伙”
话才说到一半儿,他又拔腿往村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房子,哪(我)们家的房子。这遭瘟的朱二,早晚得下地狱!”
“老乡,你去哪儿?”游击队长伍楠迎头拦上,却被大牛撞了个四脚朝天。几名游击队员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却被伍楠一把推开,“拦住他,拦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跑进火场里去,肯定得被烧死!“
闻听此言,游击队员们撒腿便追。一直追到了村子口,才将已经红了眼睛的大牛抱住。此刻村子早已变成了一个火焰山,浓烟夹着红星四下乱滚。被困在火场里的家畜厉声惨叫,东奔西突,却始终找不到可以逃命的通道,被浓烟熏倒在地上,悲鸣着变成了一堆堆烤肉。
山区物资匮乏,所有房子都是硬木为梁,茅草做顶。春天的气候又干燥,几乎是火苗一滚,就能将整栋房子付之一炬。很多百姓发觉枪声已经停止,从藏身处跑出来,试图跑进村子抢出自家最珍贵的物品。他们都像大牛一样,被游击队员拦在了火场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房子燃烧,倒塌,最后和院子里的所有物品一块儿,变成一个硕大的火把。
原本就已经穷得家徒四壁,现在连四壁都没有了,让大伙今后可怎么活?!赶回来的男人们象被抽了筋骨一般,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女人们则搂着自家孩子,放声嚎啕:“哪(我)的新柜子啊——”
“哪的牛啊——”
“哪给孩子存的娶媳妇钱啊,这帮杀千刀的,可是缺大德了!”
。。
大多数游击队员都是附近村落里的后生,跟龙泉寨的人沾亲带故。见到自家亲戚遭了灾,纷纷上前安慰,“四叔,别难过。先跟四婶和兄弟们去我家里头住吧。我家还存着十几根木头。等火灭了,就能帮你重新把屋子搭起来!”
“是啊,三妗子,别哭了。这笔帐,咱们早晚跟小鬼子讨回来!”
“您先去我家躲躲。明天,我就跟二顺子他们几个上山砍檩子去。就凭我们这些大小伙子,还怕给您起不了屋么?”(注1)
山民们淳朴善良的一面,在这些游击队员身上表现得淋淋尽致。听着耳边温暖的话语,乡民们的哭声渐渐减小。游击队政委李国栋抬头看了看太阳,估计着鬼子的援军恐怕快赶到了,跳上村口的一块巨石,大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先不要哭。这笔帐,不过是小鬼子在中国欠下的千千万万笔血债之一。咱们早晚,要跟他们算清楚”
刚刚遭受了飞来横祸的村民们抬起泪眼,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遭遇与此人口中的千千万万有什么必然联系。李国栋被看得很是沮丧,顿了顿,继续喊道:“但是眼下,咱们必须赶紧撤离这里。小鬼子向来不肯吃亏,发现他们的人被消灭之后,肯定会派大队人马前来报复”
这句话,大多数村民们都听懂了。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准备去附近的村落里投奔靠得住的亲戚或者朋友。也有几家存着侥幸之心的迟迟不愿离开,继续眼巴巴地看着烧成火场的村落,希望在火灭之后还能从灰烬中捡回自家藏在地窖、墙缝或者其他隐蔽处的一些贵重财产。
李国栋不是本地人,猜不透村民们的心思。见还有几个家庭没有挪窝,想了想,又大声补充,“如果实在没地方可以去,我们游击队可以在山中,给大伙临时搭几座马架子。反正天已经渐渐暖和了,大伙在马架子里先对付一阵子,等鬼子撤走了,咱们再回来,重建家园!”(注2)
那些留在原地的家庭,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村子,等待火势变小。张松龄恰巧搀扶着孟小雨走近,见大牛娘和大牛在蹲在火场边,便好心地补充了一句:“婶子,大牛,咱们走吧。他说得对,小鬼子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前来报复。我刚才亲眼看到一个鬼子兵骑着马朝”
“都是你这个灾星!”蹲在火场边缘死活不肯离开的大牛娘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朝张松龄的脸上抓了过去。“都是你这个灾星,要不是你藏在哪们(我)村,鬼子怎么可能打上门来?!!”
张松龄猝不及防,脸上被抓了五条深深的血印儿。孟小雨见状,立刻象母豹子一般架住了大牛娘的胳膊,凄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刚才要不是张大哥,你早给汉奸打死了!”
“你才疯了,不要脸的小养汉!要不是你把这个灾星招来,哪(我)们村子怎么会让鬼子惦记上!”大牛娘拉开架势,将攻击目标直接换成了孟小雨。(注3)
这句话对于一个未婚女孩子来说,实在过于肮脏。孟小雨惨白的小脸儿腾地一下涨成了紫黑色,双臂猛一用力,将大牛娘推开了四五步,“婶子,你,你说什么呢。我跟张大哥可是清清白白”
“我说你是小养汉!”大牛娘瞪着孟小雨,满脸恶毒,“他叔,他婶儿,你们看看呢!就是这个小婊+子和她的野汉子,把鬼子勾引来的。咱们可得盯紧了他们两个,这全村的房子全得着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孟小雨被骂愣了,抬起胳膊想打,却下不去手。大牛娘立刻坐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自家大腿,“孩子他爹啊,你看看啊,你看看啊。有人勾着野汉子,欺负哪(我)们娘俩啊!孩子他爹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
“娘,你说什么呢!”大牛再也看不过去了,走到自家母亲身边,拉住她的胳膊向起拽,“小雨是个好女娃,你不能这样埋汰人家!“
“我还说错了,我还说错了?!”大牛娘顺势跳起,吐沫星子如同毒液般飞溅,“她原先老是喊你帮着挑水,现在怎么不用你了?!她要不是看上了这遭了瘟的死胖子,会连咱们家过年时送的猪耳朵都给退回来!”
“别说了,娘,求你了,别说了!”大牛虽然心里也恼恨孟小雨“喜新厌旧”,却不愿母亲用这种方式替自己出气,拉着她的胳膊,迈步朝村子外走。
大牛娘没自家儿子力气大,挣扎了几下,却被越拉越远。猛然从头上抽出一个木头簪子,先扎了儿子的手背一下,然后趁着大牛被戳痛的时候挣脱出来,将簪子直接朝小雨的眼睛戳了过去。
孟小雨刚刚失去的父亲,又被人如此侮辱,一时间,竟被气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懂得躲闪。眼看着木簪子就要戳到孟小雨的眼睛,突然间,张松龄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把将大牛娘推了个倒栽葱。然后拔出盒子炮,直接顶在了这个女人的脑门上,“你说什么?你有种再给我说一句!”
大牛娘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杀过很多人的兵痞。一时间吓了个魂飞魄散,双手死死托住枪管,大声喊道:“哪,哪就不说!你有种就打死哪,哪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张松龄咬着牙,慢慢用手指搬开盒子炮的保险。念在对方伤心过度的份上,他可以不计较几句恶毒的脏话。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儿试图戳瞎孟小雨的眼睛。
即便不打开保险,当他身上的杀气外溢时,也绝非一个普通农妇能承受得住的。大牛娘吓得双腿乱蹬,声嘶力竭地喊道:“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他叔,他婶儿,快来帮哪说句话啊。你们不能看着一个外乡人。。”
众乡民赶紧上前,拉胳膊扯袖子,将张松龄从大牛娘身边扯开。先前被吓得愣在原地的大牛也猛然醒悟过来,扑过去,一把抱起自家母亲,“娘,你别怕。我来帮你。姓张的,有种你就朝我这儿打!”
张松龄才没兴趣跟这娘两个继续纠缠,收起枪,转身去安慰已经委屈得无法站立的孟小雨。大牛娘躲在人群之后,勇气立刻又回到了身体内。一只手拉着大牛的胳膊,一只手冲着众人比比划划,“他叔,他婶儿,刚才你们都看到了!这个外乡人,根本不念咱们对他的好处。如果你们还不赶他走,等日本人再找上门来,大伙还得被押着去挡子弹!”
众村民原本就因为房子被烧,心里头对张松龄有些怨气。听大牛娘这么一说,又联想到先前被汉奸押着去劝降的事实,再看向张松龄的目光,就立刻变得无比冰冷。
可他们却谁也不敢带头去赶张松龄走,毕竟对方手里有两把枪。枪法又深得老猎户孟山的真传,想打掉谁的鼻梁骨,子弹绝对不会偏到眼睛上。
游击队的李政委虽然擅长做百姓工作,却无法处理这种纠缠着男女恋情的人民内部矛盾。想了想,冲百姓们喊道:“大伙可别这么想,即便张,这位张兄弟不在你们村,鬼子过来祸害大伙,也是早晚的事情。这样吧,小张兄弟先到我们那住一段时间,等他的伤养好了,再决定去哪儿。你们呢,也赶紧离开这儿,别再耽搁了。说不定,鬼子的大队人马,这会儿已经在半路上了!”
他原本是处于一番好心,既不将矛盾引到游击队与百姓之间,也给张松龄和孟小雨这二位当事人一个躲避机会。谁料张松龄正在气头上,看周围所有人,除了孟小雨之外都面目可憎至极。转过头,冲着村民们吼道:“想赶我走是吧?想赶我走就直接说出来!在小雨身上找茬算什么本事!放心,我不会赖在你们这儿。等给孟大叔过完了头七,我立刻就走。谁稀罕跟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东西住在一起!”
“张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李政委眉头一皱,立刻开口批评。“他们把你藏在村子里养了半年的伤”
“孟大叔给了他们钱!所有粮食、药材,从没白拿过!”张松龄根本听不进劝,瞪圆了眼睛反驳,“不信你回头问问他们,孟大叔在世的时候,欠过他们谁家的人情?!”
“你,你这”李政委没想到张松龄的思想境界如此之低,一时间居然失去了反驳的能力。颤抖着嘴唇,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猎户孟山为人爽快,又有一手好枪法。每次打到大型猎物,从不忘了让小雨给左邻右舍们送一份肉食。故而全村三十几户人家,还真没有任何一家白白施舍给过孟大叔任何人情。相反,也找不到任何一家没受到过孟大叔的好处。
此刻听张松龄开始翻旧账,村民们不觉心中有愧。叹了口气,纷纷将头扭开,不敢再看看张松龄和孟小雨。
“这位长官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但是我天生一个灾星,可不敢再拖累你们!”将头转向李政委,张松龄继续说道。对方刚才试图和稀泥的表现,实在让他心中很不舒服。所以干脆离远一些,免得彼此之间产生更多的纠缠。
游击队长伍楠一听,心里就有些急了。跑上前几步,大声喊道:“那你到哪里去?你身上还带着伤,这位,这位姑娘父亲的丧事,也得有人帮忙操办一下!”
“我们两个自己来弄。无须劳烦长官!”张松龄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回应。受到老苟的影响,他对八路军原本就没什么好感。只是在见了苏醒之后,才觉得自己先前的看法恐怕有些偏差,进而对八路军产生了几分兴趣。但今天又见到一个乱和稀泥的八路长官,心中的好感和恶感就互相抵消了。再也不愿意跟对方扯上更多关系,以免日后见了特务团石良材等人,彼此觉得难堪。
伍楠还想再劝,却被政委李国栋用一个眼色制止住了。只好悻悻地挥了下胳膊,低声说道:“那好,日后有用得到我们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到三台子那边找我们。”
“多谢,咱们后会有期!”张松龄笑了笑,扶着失魂落魄的孟小雨,再度走向深山。将燃烧的村落,和无数双憎恨或者懊悔的眼睛,统统丢在了身背后。
注1:檩子,木结构房子的次梁。
注2:马架子,简易窝棚。多用木头和树枝搭建,可以供夏天乘凉或者躲避地震。
注3:养汉,骂人脏话,意思是未婚先与男子同居,并倒贴钱给男方。
第一章 山居 (五 中)
望着那一对相互搀扶的背影去远,游击队长伍楠摇了摇头,将满肚子的遗憾暂时抛在脑后,“马上整队,咱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儿!小鬼子有汽车代步,几十里的路程眨眨眼皮就到。上次在二道梁那边有个村子的人就是因为撤得太慢了,被鬼子堵在了里边,男女老少六十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这话他是冲自己麾下的游击队员们说的,只是好像嗓门稍大了些,不小心传到了蹲在火场边的几家村民耳朵里。结果,先前无论任李政委说哑了嗓子都不肯起身的那几家人,立刻象被针扎了般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既然百姓们都已经撤了,游击队也就没有了继续逗留的意义。他们毕竟才刚刚组建了不到半年时间,无论在武器方面和人员素质方面,都不具备跟鬼子大部队硬拼的资格。当即,大伙带上刚刚从战场上收集到了武器和弹药,沿着另外一条道路从容撤退。临走之前,还不忘了给地上的每具鬼子尸体再补上一刺刀,免得其中还有漏网之鱼。
这场仓促而又简短的战斗,并不是游击队组建以来的第一仗。但论及战果,却远非先前任何一场战斗所能企及。以前伍楠和李国栋两个也带着麾下游击队员们偷袭过鬼子和伪军,然而因为自身战斗力还有待提高的缘故,每次打翻几名敌人就得赶紧撤退。从没进行过一场哪怕是小分队规模的歼灭战,更甭说从容打扫战场了!
唯独这次,大伙非但将剩余的三个真鬼子全部给包了圆,还顺带着吓跑了整整一个班的伪军;缴获了步枪十九条,指挥刀一把,甚至连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掷弹筒,都从战场上捡回来一门。
这批九成新的武器,足以把游击队的整体战斗力向上再提高一个台阶。特别是那具一发榴弹都没打过的掷弹筒,更是让大伙如虎添翼。虽然掷弹筒的管身上被子弹打得凹进去了一个洞,即便修好之后也达不到原来的射击精度,可比起用竹子做得原始投石机来,至少也领先了四、五百年!
“我刚才还在想,怎么这回小鬼子变抠门儿了,居然没带掷弹筒?原来不是没带,是还没来得及用就被打废了!”游击队长伍楠用手摸着掷弹筒身上的凹洞,用钦佩的口吻感慨。
李国栋和他是从同一支队伍中派到基层的干部,彼此之间相识多年,几乎对方一开口,就能猜到这句话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笑了笑,低声道:“那当然了,毕竟是孙连仲用大洋堆出来的军官种子,本事可能太差劲么?不过他再好,你也不用惦记着了。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就凭他刚才对待大牛娘那个态度,咱们游击队里,恐怕也不能有他的位置!”
“刚才那事儿,可真不怪他!”伍楠摇了摇头,低声替张松龄辩解,“换了任何年青人在他那个位置上,恐怕也不能由着大牛娘把自己未过门媳妇的眼睛戳瞎掉。况且你没看见么,从始至终,他手中的那支盒子炮保险都没打开!”
“无论打开没打开,他都不能那样干!大牛娘是泼了些,可他是军人,不能跟老百姓比谁素质更低。”李国栋撇了撇嘴,满脸轻蔑,“为什么他们国民党的军队,在敌后很难扎下根;而咱们**的军队,却能在鬼子眼皮底下发展壮大?关键就在这里!你得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有些时候,明知道自己在理,也得先让老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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