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写一边|舔,嘴|唇上满是黑墨。写好了潦草的书信,他也顾不上封,直接拍在案上:“快送去。”
可惜已经晚了。
第二天一早,信使回来禀报:吐谷浑主力已经到达鄯城城下,八面围定水泄不通,别说弄人出来,连信都递不进去。
薛崇训颓然坐在椅子上,整个上午都阴着脸一言不发。
鄯城的唐军却还在满怀希望地死守城池,虽然敌兵重重围困昼夜攻打,但鄯州军轮换有度将城池防得密不透风。吐谷浑的人虽然多但进不了城,大伙相信大唐的援军很快就能长驱西进没有眼睁睁看着城池被打见死不救的事儿罢。
城中汉人与官兵同仇敌忾,心甘情愿地提供壮丁、物资等等各种帮助,百姓在帮官府也在帮自己,因为那些蛮夷之族破城之后可能会屠城,至少会烧杀抢劫一通,与其留给异族抢,不如给自己人。
军民一心,坚城要塞就像铁打的一般。
可是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连援兵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无论多么坚|挺的军队,没饭吃照样完蛋。
城中数万军民吃喝,一连几个月没有任何补给进城。军粮告罄,战马杀完,百姓家也被收缴得差不多了,形势愈发危急。
鄯州军行辕,张五郎坐在挂着绫罗幔纬的屋子里,窗子上是雕琢精细的镂空花纹,面前的案上摆的是赤金打造的饭碗,但碗里装的却是树皮煮的糊糊。
此时此刻,绫罗绸缎有什么用?金银玉器有什么用?珍珠宝石有什么用?
这时陈团练走了进来,看到张五郎面前的黑糊糊,回头对旁边的军士骂道:“混|帐东西!你们就给将军吃这个,一点米都没留?”
那军士一脸无辜道:“本来是为将军留了的,可将军每日视察城楼,将士们吃什么,他就叫俺做什么”
张五郎颓然地摆摆手:“是我的命令,陈团练勿要难为他,再过几日,恐怕连树皮都没有你有何事?”
“两件事儿。”陈团练道,“蛮人学聪明了,不再向城上放箭,咱们拾不到箭矢,工匠不够,箭羽材料也难弄,新造十分缓慢;还有他们派使节进城劝降来了,要不要斩首示众?”
张五郎沉吟片刻:“不要杀!带使者来见我还是去西城谯楼当着众将士的面见。”他说罢站了起来。
陈团练愕然道:“难道五郎要向蛮夷低头?”
张五郎凄凉地笑道:“谁都可以降,唯独我不能降。我是大唐县侯、金吾卫将军,降敌有损国威。但是,鄯城有数万百姓!我等一定要尽力为百姓争取活路。”
陈团练默然。
一行人出了行辕走上大街,只能徒步走路,因为马匹已经被吃完了。地上、屋顶上白茫茫的一片尽是积雪,天地间仿佛死寂,积雪中常常能看到一团团黑漆漆的东西,那是饿死的尸|体。
张五郎指着尸|体道:“安排些人专门处理|尸|体,或埋或烧,虽然天气变冷,但也要预防瘟疫。”
“是,将军。”
走了一阵,只见一排敞屋里正烧着红彤彤的红,“叮当叮当”的打铁声不断响起,工匠们正在赶制补充兵器和箭簇。张五郎驻足在前,一个饿得面无血色的官吏走出来见礼,张五郎鼓励道:“干得不错,虽然情况困难,但大家都还在各司其职。”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张五郎上了谯楼,传唤校尉以上将帅聚集,然后才叫人把吐谷浑使者带了上来。
只见两个上袄下裤的吐谷浑人被押了进来,吐谷浑的奴隶主们并不穿兽皮,都是穿丝绸和布,衣服质料和唐人的差不多,只是裁剪的款式有所差别,而且他们一般穿长裤而不穿裙。俩人一个胖子一个后生,那后生可能是跟班。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上来,那胖子把手放在左胸,还有模有样地先行了个礼。
张五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也没回礼。众将也是怒目而视。
那吐谷浑胖子在包裹里掏了一会,掏出一个纸包出来,说道:“一只烤羊腿,大相知道城中没粮了,怕饿着了张将军,特备薄礼,请笑纳。”
明摆着只是嘲弄唐军没有粮草补给了,给谈判增加筹码。众将顿时大怒,有人喝道:“把这俩狗|日|的和他们的羊腿一起丢下楼去!”
张五郎却沉住气道:“既然送的是礼,收下罢,拿出去让最苦的西墙将士分食先割一块下来让这俩吐谷浑人吃,有毒先毒死他们!”
一个将领走上前去,“唰”地一声拔出横刀,吓了那胖子一大跳。将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从羊腿上割下一块肉来,用刀挑到吐谷浑人面前,喝道:“吃,不然老|子吃你的肉!”
胖子涨红了脸,盯着那明晃晃的横刀,只好小心用手指把羊肉捏了起来放进嘴里。待那将领收了刀,他又直起脖子来了:“大相命令你们缴出兵器开城投降!”
张五郎冷冷道:“命令?我大唐将士,只听皇帝和皇帝任命官员的命令,什么时候要听吐谷浑人的命令了?”
胖子冷笑道:“你们还有选择吗?咱们只要围住不打,你们迟早是个死!”
“有。”张五郎断然道,“开城与你们决一死战,我不说大话能以少胜多,但我敢保证吐谷浑人的伤亡绝对是我们的几倍!”
胖子怒道:“如果你等无益顽抗,吐谷浑大军破城之日一定血洗此城,屠城抵命!”
张五郎不语。过了一会,胖子吸了一口气说道:“咱们谈条件罢。”
“少安毋躁。”张五郎淡淡地说,他不置可否只下令道,“带下去看着。”
这时将帅们群情激愤,嚷嚷道:“饿死受罪,请将军下令开城与蛮夷决一死战!痛快痛快!”
“鄯城数万百姓怎么办?”张五郎冷冷道,“城池交到我们手里,未能守住,死了就能抵罪了?无辜百姓有什么错有什么罪!”
“将军是要降了?”一人没好气地问道。
张五郎道:“我带少许死士出城死战,震慑敌军。你们留下善后,和吐谷浑人谈条件,以城换百姓性命。”
“将军为什么不自己和他们谈?”
“因为我有大唐皇帝亲封的爵位!”张五郎回顾众将道,“为了大唐数万百姓,咱们不丢脸。这是命令!”
大伙沉默了一阵,张五郎将目光转向陈石塘:“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望陈团练念在薛郎活你两次的情分上,不要让我在泉下死不瞑目!”
陈石塘低着头,颇有些动容。
张五郎道:“你当着大家的面,答应我。”
陈石塘点点头:“我不会在蛮夷面前丢咱们的脸。”
“很好。”张五郎又下令道,“去挑选一队死士待命,家中独子者、父子同征者、兄弟同征者,不能入选。”
一个将领出了谯楼去挑选士兵去了,其他人待在原地候着。
过了许久,来人禀报道:“将军,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张五郎提起刀昂首阔步地走出谯楼,众将默默地跟在后面。楼外漫天的雪花悠悠飘荡,分外漂亮。
张五郎不禁回首看了一眼东边鄯州的方向,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喃喃|吟|道:“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众武夫基本听不懂,只道是五郎临行前的遗诗。无人知道他心里想起的是什么。
瓮城里陈列着数百将士严阵以待,但只有一队人跟张五郎出城,其他人只是预备在此,谨防敌军趁开门之时冲了进来。
张五郎抽出横刀,将镶嵌着黄金的刀鞘随手一扔,便抬头喊道:“诸位后会有期,开城门!”
第十六章 无粮
“使君为什么还不发兵救鄯城,这都两个多月了,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一个女子哭诉着。
州衙内府,所有的东西仿佛都暮气重重,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个年头了。柱子上斑驳的棕色涂料应该是红漆,可早已失去了本色;雕花窗户上仿佛蒙着一层黑灰,但上面原本没有灰尘,是擦不干净的积垢。时节也正好到了冬月,院子里的树木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绿色,巨大的树干仿佛在展现着岁月的痕迹。
在这一老气横秋的环境中,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将这里点缀得生动鲜艳,只见她一张瓜子脸秀气非常,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尖尖的下巴、细细弯弯的远山黛眉,苗条的身子仿佛弱不禁风。这陌生女人生得美丽,脸上又挂着泪珠,真一个梨花带雨分外遭人可怜。
站她面前的是程婷。程婷也是第一次见这小娘,不过已知道她是张五郎的意中人蔡氏,所以才会见她。
蔡氏是岭南人,个子比程婷要矮半个头,她的肩膀微|颤颤地抖动着,一副无助的样子。程婷心生同情,便宽慰道:“五郎有军务在身,才顾不上私事,你不要太伤心了。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还亲,他定然不会撒手不管,你且把心放宽一些。”
蔡氏哭道:“昨晚我梦见五郎了,他他来向我告别,还是永远不要见面了呜呜呜,我该怎么办啊?”
程婷皱眉道:“郎君对张五郎的情义并不比你少。”
“我”蔡氏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垂着眼睛小声道,“我肚子里有五郎的骨肉了”
“啊?”程婷瞪大了眼睛,埋怨道,“你们还未成亲,怎么能瞒着父母做这样的事?”
蔡氏只顾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程婷叹了一口气道:“你随我来,我们去前面的签押房见郎君,问问他什么情况。”
俩女人走进二堂签押房时,薛崇训和王昌龄果然正坐在那里处理公务,周围还有些书吏和胥役。薛崇训见来了俩女人,还有个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不由得问道:“婷儿,有什么事?”
程婷轻轻说道:“她就是五郎的人。”
“哦”薛崇训心下已经明白她们过来的原因了,顿时神色有些黯然。
众官吏知趣地站了起来,告礼道:“卑职等先行告退。”见薛崇训点头,大伙便径直回避。
蔡氏可怜楚楚地说道:“五郎出征都两个多月,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来叨扰刺史,可这几日我总是心神不宁的,昨儿还梦见五郎了我看见他一身都是血”蔡氏一说又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才停住,她一边用手帕揩着眼睛一边又说,“听说鄯城被敌兵围住很久了,五郎他们是不是没有粮食了?”
薛崇训心下明白:张五郎那边肯定没吃的了。鄯城有多少粮草,州衙都有详细条目,四千余将士、六百多匹马、一千八百头驮东西的骡马,都要吃东西,军粮最多维持一个月的。现在两个多月了,恐怕马匹都被吃完了。
乡里的人也许会把自家收割的粮食储存一年半载的口粮,但城里没多少人会存那么多,毕竟资金需要周转,平时无事存那么多粮做什么用?
鄯州军能维持到现在,薛崇训本就觉得很不容易。
他实话实说道:“补给困难,恐怕是没粮了。”
蔡氏问道:“那刺史为什么不派兵去解围?”
“我手里没兵。”薛崇训颓然道,“驻扎在鄯州的八千剑南军直接听命于程节度使,要负责州衙本部的防务,我无权调动。而陇右健儿主力正在积石山和吐蕃对峙,现在调不出兵马去鄯城。”
“难道刺史要眼看着五郎身在绝境见死不救吗?”蔡氏突然跪倒在地,“我给您磕头了,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救五郎的。”
“你快起来。”薛崇训伸手做了个扶的动作,又不好真去扶她,只得回头对程婷道,“你把她扶起来。”薛崇训还是有些原则,不太愿意去动兄弟朋友的女人。不过什么义气对他完全无用,他是个根本不顾道德规则的人,这只是一种习惯。
程婷去扶她,可她死活不肯起来,只顾哭。
薛崇训心下郁闷,又听得程婷也帮腔道:“郎君不如去求求叔父(程千里),他说不定能想到办法。”
薛崇训心道:妈|的,你们以为老子舍得一个可堪重用的心腹?这一切不都是你们程家那老东西搞出来的事儿?
他心里这么想,但并不把气往女人头上洒,虽然程婷也是程家的人。他想了想摇摇头道:“没用,程千里一心想靠手里的十万唐军去建不世伟业流芳百世,恐怕是不会轻易改变既定作战计划。”
程婷道:“可是叔父也要依靠郎君在朝里的关系,他并不想与你结怨。”
“一码是一码。”薛崇训皱眉道,“他能专门布一枚‘李奕’在鄯州保我安危,但绝不会去管我一个手下的死活。”
程婷见薛崇训十分镇定的样子,已经有些生气了:“五郎和你情同手足,到现在已经被围困两个多月了,郎君连一点办法都不想么!我不想看到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说到最后一句程婷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了,怒色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歉意。
薛崇训果然也有些怒气,冷冷道:“我怎么没想办法?城北校场冒着大雪在训练的几千新兵,不是我多方筹措才招募来的?可这些人能突破吐谷浑大军的防线么!现在新军维持困难,必须要征你们这些商人的关税。”
蔡氏拉住薛崇训的长袍下摆道:“只要能救出五郎,我一定想办法劝服家父倾全力资助官军。”
薛崇训见她诚挚又可怜,口气又软了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恐怕不顶用。以前我是在等一个转机”俩女人都急切地问道:“什么转机?”
薛崇训转头看向门外的雪花:“才冬月间,陇右就下这么大的雪了。冬季对吐蕃人来说很艰难,吐蕃大军集结如果长时间无法运动到大唐腹地以战养战,他们的牲口会缺草料,吐蕃道路崎岖补给会十分困难,迟早退兵。如果张五郎能坚持到那时,届时无须程千里调援兵增援,吐谷浑兵也会自动退去”
他看着哭哭啼啼的女人,无不郁闷地说:“可等到现在南线那边还没结束,我也不知道具体状况,他们究竟在搞什么?”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五郎”蔡氏大哭。
薛崇训叹息道:“汤团练已去,张五郎如有闪失,谁再为我前驱?”他沉默了许久,忽然神色一凝道,“你们先下去,我赶着去廊州一趟。”
张五郎还没死,他带人刚冲出城便中了一箭,部下将其救回城中,初时还活蹦乱跳的非要再次出城死战,后来郎中把箭头拔出来后流血过多昏过去了。不料这一昏迷就没醒,伤口好像感染了,高烧不退,被抬到了行辕疗伤。
守捉无法指挥军队,陈团练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指挥权;他是鄯州本地的武将世家出身,一直走武路子,在鄯州军中人脉和威望都够格,所以毫无悬念地被推举主持大局。
陈团练接手指挥权之后啥也没干,先下令把那俩吐谷浑使者的皮给剥了放出城去,残暴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吐谷浑军被激怒,连夜发动对城池的围攻,不过依然寸土难进。
鄯州军饿着肚子也打退了敌军的进攻,但情况依然毫无改观,照样没吃食。
眼看要饿死,众将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多数人建议开城决战,但有人也说道:“咱们战死了,吐谷浑人非得屠城不可。”
“难道要投降?可咱们刚把使者的皮剥了,再要求和谈,不是胡闹么?”
本来就是个烂摊子,现在又杀了使者起先杀人之时陈团练只图一时痛快,根本就没细想他这厮经常干这种不顾后果的事,现在就更是一筹莫展了。
这时听得一个校尉提醒陈团练道:“将军下了命令,要咱们全力周全城中百姓的性命,万一遭屠城了,您怎么对将军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