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忽然李隆基慢慢地说道:“是堂堂正正地站着死,还是跪着苟且偷生?”
薛崇训沉吟片刻,疑惑地琢磨着这句话:他是指起兵之前就已经意识到失败了?之所以要孤注一掷,是像死得轰轰烈烈?近十万唐军在黄河南面血拼内战,国力消耗巨大,他这个轰轰烈烈倒是挺奢侈的。
他正想问李隆基是不是这个意思时,发现他已经歪在榻上,好像已经死了。
薛崇训上前几步,在他的鼻子上一探,又解开他的盔甲按在胸口挺了一会,除了还有些温热,心跳已不见。
“来人。”薛崇训回头喊了一声。
一个将领走进来抱拳道:“王爷有何吩咐?”
“棺木准备好了,就把他的尸体洗干净换身衣服。”薛崇训想了想又道,“去取面有国号的旗帜来。”
过了一会儿,那将领便抱着一面折叠好的锦旗进来了。薛崇训接过来抖开,只见上面有个“唐”字。他便展开轻轻盖在了李隆基的身上,转身往外走。
走出门外,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于是薛崇训干脆就和张五郎等部下在这庄子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这场战争几乎已经收尾,很难再有打斗的场面。薛崇训以为战胜之后想血洗洛阳敌系,把李隆基一党的人屠杀以泄|愤,哪想得真赢了,他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便下令:禁止滥杀,一应罪臣看押送长安交由司法部台论罪;查明罪犯事迹登记造册,卷宗送大理寺。
部将开始集结四面军队,准备开拔洛阳光复原被叛军占领地区的统治权。薛崇训等待的当口,忽然想起一件小事来,便找来宇文孝说道:“叫人查查,俘虏官吏幕僚里面有没有叫姜长清的。”
姜长清何许人?当初薛崇训送金城公主和亲那会,遇到麻烦跑路,结果跑到陇右廊州地界时,运气不好遇到这厮是李隆基的旧党,遂暗算薛崇训,差点没要了他的命。
薛崇训相信一切都是要还的,你要弄|死老子,老子和你讲仁义道德?
很快宇文孝便回禀确有此人,薛崇训便下令道:“查明此人的家眷贯籍,叫张五郎还是让殷辞干,协助宇文公把他们全部灭了!”
宇文孝也不多问那货和薛崇训到底有什么芥蒂,他毫无压力地说道:“薛郎放心,现在这混乱的情况灭几家人是小事一桩,本来就是李隆基的党羽。”
薛崇训想了想又说道:“崔日用他们家的人在地方上招兵买马,也参与了叛乱。崔家的、和崔家联姻的,男丁全部杀,斩草除根省得以后找我的麻烦。”
有时候杀人如此简单,一句话就是几百口人的性命。那崔日用出身河南大族,人脉亲戚都很宽,一句“全部杀”,除去奴仆,就算是有血缘的男丁,没有几百人根本不可能。何况下面的人一旦动起手来,谁有空一个个查,多半有很多无辜的人要受牵连枉死。
当此之时,几万大军刚经过大战,要血洗李隆基某党羽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根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谁敢替谋反的人说话,莫非你以前和他们有什么秘密来往?
第三十三章 进城
薛崇训集结军队之后便径直向东都挺进,李隆基及其重要部下已死,洛阳守军是不可能再抵抗的,此去大概是没有仗打了,只需接收权力,维护治安就可。
路上遇到了户部侍郎刘安,这厮两年前就投靠了薛崇训,东都政变时正在洛阳管漕运,居然还没死!
他见着了薛崇训就大哭起来,说是在洛阳的家眷都被杀光了,呼天抢地悲惨之极。薛崇训听罢正当神色黯然时,旁边有个官吏实在看不下去,没好气地说道:“刘侍郎妻儿老小都在长安,洛阳宅邸只有一些侍妾吧?如今留得青山在,再纳几十个便是。”
刘安一面抹眼泪,一面说道:“朝夕相处却是难舍旧情,她们受我牵连而死,如何叫人不伤心涕下?”
薛崇训这才留意看了一番他的神情,眼泪倒是真的,但实在没看出什么肝肠寸断的难过,他便随口安慰了几句,又好奇地问道:“乱党怎么会放过刘侍郎?”
刘安道:“早先我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借口考察漕运出了东都,果然没几日,那姚府尹便暗地勾结李三郎叛乱当时衙门里那个惨啊,半数以上的同僚被他们当场屠戮,不半日,乱兵便四处搜查逃脱的官员及家眷!洛阳城里变节的叛党,个个手上都沾满了同僚的血,王爷定然不要轻饶他们!”
他不断强调严惩凶犯,同时也趁机和李隆基党羽划清界限。如果刘安当时没跑掉,刀架在脖子上后是不是要投降变节也难说。
薛崇训说道:“朝廷自有论断。”他这时忽然想起,上回来洛阳也是刘安接的,想来和他倒是挺有缘。
一行人在军中一面说话一面赶路,大军并未停止,一直向东挺进洛阳。本来距离洛阳就不远了,还未到中午他们便到达了城池西面。
果然没人抵抗,只见城门敞开着,城中官吏将帅都在外面站着束手投降。
薛崇训抬起手来,一旁的部将便传令大军原地停止。薛崇训带着众将幕僚及飞虎团卫队从大路旁边策马向前,走近之后,便见城门口的官吏纷纷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命运的将领。
悠扬的小雪花依旧在飘,周围一时间显得很安静。此时此刻,只需要薛崇训一句话,全副武装的军队就可以把这些人全部屠杀了泄|愤。虽然洛阳是大唐的城市,屠城显然不行,但战争时期纵兵屠戮一部分有罪的人是完全无压力的。
薛崇训发现前方的伏倒的人群中有个人站着没跪,定睛一看,原来是姚崇。这回名士姚崇可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要不是他易帜,李隆基起事都很困难。
原本这个时代有许多牛人名人,包括本应大展宏图的明君(玄宗),以及一大批名垂青史的名臣,其中就包括面前那个鹤立鸡群般站着没跪的姚崇可是现如今薛崇训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凋零了。
包括身边的王昌龄,本来可以在诗歌上名垂青史的,但被薛崇训委以信任之后,有很多正事要忙,恐怕诗歌成就是达不到一定高度了。何况一首诗出名除了本身写得好,也有名人相互吹捧的因素。
薛崇训忽然有些很异样的感觉和心情,夹杂着许多情绪,就是没有了杀心。他便在马上很平和地抱拳道:“姚相公别来无恙?”
姚崇怔了怔,或许是没料到薛崇训对于始作俑者之一的他这么客气,他沉默了片刻便直身大声道:“要杀便杀,多说无益。”
薛崇训还真不想亲手杀他,如果杀了名士,就算世人不会说歹话,后世的人恐怕要给安个迫害忠良的恶名,何必呢?而且除了公事政见上的对立之外,薛崇训对姚崇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还感到有些惋惜反正姚崇因为要为内战负责,恐怕是满门抄斩的罪了,无论哪些官来定罪,都不可能赦免。
但见姚崇还很有道理的样子,薛崇训忍不住便说道:“此次战乱,死伤者数以万计,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难以胜算姚相公就没感到丝毫羞愧?如果你当初不反,李三郎起事都不可能!好、很好,您的心肠叫人好生佩服!”
姚崇脸色微微一变,“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当此社稷堪危国难当头,我等不振臂而起匡扶正义,难道要坐视小人霸占庙堂祸乱天下!”
“国难当头?”薛崇训笑了笑,用一种语重心长一般的口气说道,“姚相公等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缺了你们,地球那个日月照样运转,这雪下完了,明年开春庄稼照样可以长得很好。大败西北敌寇六十万,开疆辟土;整顿漕运,粮赋畅通,天下大治缺了李三郎缺了姚相公,咱们大唐帝国是不是就要灭亡了,啊?”
所有人都不想自己变成歹人和罪恶的一方,薛崇训后面的部将官吏听罢一阵大笑,听得非常受用。
姚崇还想说什么时,薛崇训粗暴地打断了他:“有什么话在御史面前说,看他们会不会认为你们无罪。来人,将一干人等看押,罪大送京师!有没有罪,多大的罪,让今上和阁老们说了算。”
“进城!”薛崇训手一挥,数万大军列成整齐的长纵队缓缓向城门开拔。
本来薛崇训以为洛阳城的官民会躲在家里,大街上会看不到人来的是朝廷的军队,他们不会担心被屠杀,不过战时出门到处乱跑确实不太安全。不料薛崇训等人刚一进城,就看见主干道两旁站满了百姓,见到队伍便欢呼起来,让薛崇训感到有些诧异。
身边的王昌龄道:“恐怕是城中大户花钱财叫来的。”
薛崇训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不然这种内战谁来统治洛阳关屁|民们屁|事?
李隆基坐镇洛阳之后,少不得排除异己打击一些反对者,城里有点势力的大户人家多少应该和其中的官吏有些来往。现在换了个政权,大伙恐怕又怕牵连,所以才会设法讨好新当权者吧?
果然大军进城驻扎之后,就有许多地方门阀带头运着猪羊来犒军,大批的物资免费送来,还真是下了血本。
薛崇训出去应酬时,满耳皆是马屁,什么“翘首等待王师”“王爷救民水火”之类的层出不穷。
他满面和气,很耐心地宽慰众人,一再强调王师是仁义之师,不会滥杀无辜云云李隆基都死了,没事找那些比较边缘的家族门阀的麻烦有什么必要,给自己到处树敌么?
洛阳士绅犒军罢,又出钱邀请薛崇训等要员到大酒楼庆功。盛情难却,薛崇训为了在洛阳多争取一些支持者,当下便满口答应正事完了去参加晚宴,颇给面子。
处理了这档子麻烦事,薛崇训当下就找来刘安,问道:“两年前我提拔了一批河东士团在户部行辕管理漕运,这回不会全部死光了吧?”
刘安道:“前些日子叛贼大肆搜捕,咱们衙门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估计还剩了一些人。我回衙门住几日,剩下的人估计会找回来复职了。”
薛崇训点头道:“没有变节的那些官吏,都是朝廷肱骨之臣”他沉吟片刻降低声音道,“动乱之后,东都官场十去八九会短时间形成大量的职位空缺。咱们在朝廷调任新长官之前,以维护秩序的名义先提拔一批自己人上来出任要害职位,明白我的意思么?”
刘安忙点点头,以示了然,这么多空缺,正是发展党羽的一个机会。
薛崇训想了想又说道:“洛阳守备及黄河大仓守军曾经叛变,直接解散了回家种地,重新招募一批壮丁训练。”
这时旁边的几个飞虎团将领也来了精神,侧耳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虽然薛崇训从来没有明说,但飞虎团将士心里都明白,进来就是当将帅的料,这支卫队几乎相当于河东王的一个嫡系军官团。
只要有机会,薛崇训都是直接从飞虎团里选拔人员出任新军将帅,借以让新军成为他的嫡系兵团。每一次发展军力,对飞虎团的将士都是一次升迁的机会。事关大家的前程,他们自然就额外关心。
果然薛崇训对刘安说道:“刘侍郎在东都做了好几年官了,地头熟,招人的事儿就给你办当然军旅之事刘侍郎不一定太了然,我让鲍诚跟着你,他在行伍之间呆得久,兴许能帮上忙。”
现在还是飞虎团校尉的鲍诚听罢便迫不及待地走了上来,拱手道:“末将鲍诚,见过刘侍郎,但凭差遣。”
刘安心中明白,笑了笑道:“好说好说。我于兵事不甚了解,凡事还得鲍将军协助。”
鲍诚毕竟是武将,心思没刘安那么弯弯绕绕,直接说道:“刘侍郎是薛郎的人,我也是,大家自己人不见外。”
刘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他|娘|的不用说得那么明白吧!薛崇训笑吟吟拍了拍刘安的肩膀道:“你先忙洛阳的事儿,一有机会,我就设法让你入朝为相。”
第三十四章 非烟
宴会嘛,吃喝玩乐。盛情难却之下薛崇训如约赴宴,实际上他还没去就能对晚上的节目猜个大致别说什么歌舞盛宴,欢聚一堂云云,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内容就一个:喝花酒。
想来做当权者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像这种吃喝玩乐的应酬便相当于工作,可以说事可以联络关系,工作都能工作得如此穷奢极欲,真是神仙也没这么爽。
薛崇训脱了盔甲,发现没把紫色大团花官袍带出来,还在京里的家中。于是他干脆套了一身麻布葛袍了事。虽然这种宴会有很多有身份的人,穿得太不象话有点不太礼貌,好像有轻视的意思,但他也懒得管了。
几个王侯官员前呼后拥,骑马在薛崇训一旁的是户部侍郎刘安,他三十四岁的样子,颇有些风度气质。这时刘安说道:“这晓金楼在东都的名气可是非常大,薛郎可知它有个别号?”
薛崇训随口道:“我对东都又不熟,你就痛快点儿说呗。”
刘安笑道:“仄声的晓读成平声的销就是了,晓金楼又称销金窟,就是这洛阳周围小有产业的富户,在里边玩一夜便能把家产给玩没了”
薛崇训接过话头笑道:“好在咱们去不用自个掏银子。这种地方长安也有几处,也不见得有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把酒肆、青楼、赌馆等等玩意凑一块儿,由家大业大有门路势力的家族经营,让人有地儿纸醉金迷罢了。”
“薛郎明鉴,一说大抵就是如此。”刘安的情绪低了一些,又道,“经营晓金楼的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大族刘家,另外还有宋家、王家等也参了股。这会儿他们想和薛郎套近乎,多半是怕牵连到李三郎谋逆案上去。这些人平日里附庸风雅,养了许多文人门客,大凡有点名气的士人都要拉拢,关系牵扯很多,真要查上去,多少能挨得上边。”
刘安说的倒是那么回事,所以薛崇训才赏脸赴宴,给那些门阀们吃颗定心丸他又不是傻得不着边,为啥要无名无故地得罪门阀士族,要知道这时代士族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就算是统治集团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薛崇训口上只是淡淡地说道:“刘氏确实是大族,汉朝都城就在洛阳不是?”
众人到了地儿,果见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今晚这宴会名为庆功宴,洛阳高层的官吏、世家大族的成员来得很多,把门前的一条街给挤得水|泄|不通。
立刻就有人出门来清理大路,恭迎薛崇训等人进门。飞虎团卫士有的在外面警戒,有的下马跟着进去,薛崇训虽然穿得旧但排场却是很大,没人敢轻视他,多半认为他穿这身衣服故意装|比来的。
这酒楼也够气派,门前的一片建筑群完全可以胜任所有宴席,当此时也是摆得满满的,楼上楼下都是桌子板凳。进门的地方多半是给家主官员的随从坐的,有身份的人要上楼。宋家家主是个身宽体胖的老头儿,一面寒暄说些吉利的话一面亲自带着薛崇训上楼,后面一大群人也跟着上来。薛崇训没来之前,他们都没敢入席,这会儿才一块上去。
来到一处宽敞的大厅,众人按上下入座,薛崇训自称着“孤”“寡”,自然坐了上座。奴儿成群鱼贯而入,摆上佳肴美酒,穿着暴露的美女端着盘子穿梭于人间,仿佛那春天里穿梭在花间的蝴蝶一般活泼可爱。
众人附和要薛崇训说说战事,也就是捧他表现一下自己的神勇无敌,高兴高兴。薛崇训清了清嗓子,要说话的样子,厅中官吏门阀皆陆续安静下来,正想听听那天花乱坠不料这时薛崇训只说道:“月前前锋抵达慈涧大败,大军便驻扎在新安,修整训练一月后往击叛军主力,大获全胜,这不就进城来了。”
就这样?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