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告礼退下准备往外走时,只见鱼立本正跑了过来说道:“殿下殿下,神策军主力约四千人已遵兵部调令从明德门进城了。太后和今上要出宫观看,派人来紫宸殿问问,殿下要去瞧瞧么?”
“程相公且慢!”太平忽然喊了一声,程千里忙走了回来,躬身站于阶下。
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但见太平公主正低头沉思神情凝重,于是大家都不敢说话了。一时间宽敞的宫殿里安静极了,气氛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官僚们对各种局势嗅觉灵敏得很,当下都明白了此中要害
如果神策军还没有进城,马上让兵部命令他们回去,神策军也就只能遵从,除非他们敢公然对抗唐廷并且有能耐强攻下有半军事要塞功能的长安城池,否则不得不听命于中央正式调令;但是这股人马已经进城了再逼他们回去,因兵马置于城中已无屏障,也许就有动乱的风险。
太平公主已经估计出薛崇训目前的势力膨|胀程度,如果逼迫太甚,形势迅速升级为武装冲突并非不可能。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实在是太平公主不愿意看到的事:别说她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算她成功节制了禁军并配以南衙府兵,以优势兵力在首都城内击败了薛崇训,那么薛崇训还有理由活下去么?
太平公主大病初愈显得有些憔悴的脸上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悲伤的表情,目光里犹如身体什么地方在忍受疼痛一般。
有时候世间事是多么无奈啊!那些变成敌人的人并非厌恶和仇恨,完全就是形势所迫,也可以说是一种规则。就像李隆基的事,太平公主一开始是相当喜爱这个有出息的侄子的,可最终仍然演变成了必须置之对方于死地的状态,根本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
而现在她面对的不是侄子,已是亲生的儿子,甚至薛崇训在太平公主心里比儿子这个身份更加重要。那是她最爱的亲人。
她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薛崇训那或高亢或低沉的声音,非常真挚,犹如发生在昨天
“儿臣愿为母亲大人前驱。”
“我为大唐的公主而战!”
“母亲,最在意你的人还是自家儿子”
“母亲春秋鼎盛,开创大唐前所未有的盛世、威服四海流放千百世的功业尚未完成,您一定不要放弃,会有办法的!”
也许我不该醒来的!为什么上天要让我经历这样的痛苦?高高在上端坐的太平公主已经动容了,她抬起袖子神形已有些失态了:“我”
她甚至想自己主动去|死,一生之中只有两次这么悲痛,第一次是薛绍被杀,第二次便是现在可是,太平公主隐隐意识到薛崇训不只是要权力,她了解自己他了,他恐怕要篡位夺取李唐江山!虽然是自家亲儿子,太平公主难以忍受心理折磨的时候几乎想送给他算了反正是一家人,可薛崇训和武则天完全是两码事,她有点胆寒到九泉之下怎么面对李家的祖宗?
大殿上的文武大臣把身子躬得更低了,埋头站立一动不动,默默地忍受着这寂静的紧张局势。
瞧这样子,已经是剑拔弩张之时了么?
这时“忠心耿耿”的窦怀贞建议道:“臣请殿下不要去朱雀门了,今日天气不好有些凉风”刚说到这里只见直棂窗上照射进来的几缕明媚的阳光,让窦怀贞这么脸皮厚的人都有些汗颜。他的隐含意思应该是怕神策军离得太近可能会有危险隐患。
“高太后和今上都要去,我还是想去看看。”太平公主强作镇定道。
左羽林军将军常元楷出列道:“微臣愿护卫殿下前往。”
第三十四章 阙下
比起高太后金城公主等宫廷贵妇来太平更喜欢热闹排场好大喜功,她的统御力也是相当的强,睡了七个月刚刚醒来就可以呼风唤雨招呼一大帮子人聚集在自己的身边,这方面的能耐连薛崇训都无法望其项背。
只见她乘坐华丽大车和太后皇帝等人从大明宫出来时,身边文武百官禁军将士呼啦一大片好不壮观。除了政事堂诸相公阁老,还有左右散骑常侍、谏议大夫、给事中等许多官僚随从,比皇帝出行还要有排场。
内侍省的人早已在太极宫朱雀门前设了木台、宝座、伞、扇等物,又有羽林军侍卫四处戒严,让朱雀大街北头热热闹闹犹如逢年过节了一般。大街两边各路口有南衙兵守备控制路面,但仍然阻挡不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在聚集在各个路口兴致勃勃地围观。越往北人越多,因为城北本就繁华得多,许多住在南边的穷人也赶到了北边凑热闹。
朱雀大街的规模是大唐帝国霸权气势的缩影,横宽约五十丈(大概一百五十米),长达十里,它仿佛并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纵穿首都的长条型巨大广场。在朱雀大街面前古今中外任何广场的规模都会显得小家子气,也难怪唐人叫它“天街”。
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使者商人旅客从这条大街进入长安,此时被军队戒严,他们没法过去也乐得站在两边观看。
幸好这几天天气转晴了,不然下雨的话还真会让人们吃点苦头。太阳挂在古典“天桥”上,就如一枚能普照大地的大灯笼。横跨朱雀大街的天桥格局有点类似现代的立交桥,不过人们更愿意称它为彩虹,弧形的人工景观半封闭的木料廊道与自然融为一体,仿佛本来就在那里不露痕迹不加雕饰形成一道美丽自然的景观。
许多仰慕大唐风采的异域人士今天才到达长安,还来不及洗掉身上的风尘就被滞留在大街上,但他们并没有不高兴,反而能停下脚步观赏着这美轮美奂如同仙宫的奇迹都城,黑暗文明中的灯塔之城。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仰起那饱经风霜的脸,眺望着东方古典风格的宅院、高塔、宫殿,脸上满是仰慕,至少从表面上这里乍一看去真真和天堂很近了。
许久之后南边响起了鼓声和整齐的脚步声,人们纷纷侧目便见到神策军的人马正跑步而来。队伍整齐得叫人惊讶,第一回到长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就连长安居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唐军。
神策军二十个团组成十个步骑方阵,目测横排二十五人竖列十五人,加上领队的将帅、旗手、鼓手等一个方阵约由两团四百人组成。这帮人马衣甲簇新鲜明整洁,一色精良装备衣服好像都是烫平过的,步调一致军纪出奇得好比其他唐军整齐得多。如此情况自然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甭管他们战斗力如何,就凭这军容就有大国风范。许多小国能养得起四千常备军就不错了,更别说为这么多人马配备一模一样的装备训练成这个模样;更有些地方的士卒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有余力弄得如此光鲜。
“哐哐”他们跑步的时候铁鞋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急促而整齐,在鼓声号声的伴奏下犹如一曲恢弘的乐曲,听着也叫人心情舒畅。
“大唐的兵马!”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人们很快颇有些自豪欢呼起来。汉人很好面子的并不只有宫廷,官民也差不多,在长安至少好几万的外国人的面前长脸自然很高兴,何况今年以来不断有士族煽动民族情绪,舆情被引导气氛就更加浓厚了。
小娘媳妇们也兴奋地摇臂呼喊,被那些穿着新衣服的抬头挺胸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给吸引了。神策军组建不过几年,征募的时候选的都是青壮,对身高臂力等都有筛选,这样的儿郎在家乡都是很招小娘媒婆喜欢的,这会儿聚集了几千人在风气开|发的长安,那些妇人看得高兴几乎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给瓜分了。
队列中的士卒因为军纪不敢乱说话,但前面骑马的将领却没那么多约束,一个校尉转头对旁边的将领说道:“长安的娘们真软呐,你瞧那些她们跳得多欢。”另外那个将领脸都笑烂了:“等着俺们去疼爱哩。”
前面的部队过了开化坊便停止了跑步整队向北齐步走,队列比先前更加整齐耐看了,旌旗猎猎刀枪闪耀着太阳的光辉,一副精锐之师的军容气势。很快出现在了太极宫门前的宫廷贵族们的视线之内。
太平公主见状也微微有些吃惊,回头问侍立一旁的常元楷道:“这些人就是神策军?怎地看起来比禁军还严整?”
常元楷道:“回殿下,他们光是好看罢了,打仗又不是表演歌舞更跳得好看谁就厉害,光看队列是看不出好坏的。何况兵部偏袒神策军数次增加军费,您瞧他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都是没使用过的军械,样子货。”
不料太平公主竟露出了笑容:“我怎么听出一股子酸味儿来了?”
常元楷无言以对。太平几乎忘记了与薛崇训的敌对情势,颇有些得意地说道:“神策军是崇训在管罢?”
“确如殿下所言,神策军原来是陇右兵,在吐谷浑王城驻扎过一段时间,去年才调入关内,驻扎在同官县。他们是晋王任伏俟道行军总管时征召组建的人马,据臣所知将军殷辞以下数十将校全部出自飞虎团卫队,外人是滴水难进。”
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抬头继续看着远处的兵马陆续靠近。在这样集中而组织化程度很高的兵力面前,羽林军卫队的岗哨就显得很分散单薄无力了。太平的举止依然如常,和太后皇帝一起高高坐在上面。
皇帝李承宁那白皙的脸此时有些苍白,他没说话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不过作为天子见到强臣控制的精锐武装陈列到了宫阙之下,多半滋味不太好受。
如今这格局,内外强权人物一个比一个嚣张,看太平公主那一呼百应的霸气,又瞧藩王这铁墙一般的军队在长安天街大摇大摆,皇帝的气势愈发显得微弱。哪个真命天子要是能有办法铲除这些势力,那真得是百年难遇的强人才行
太平公主极目望去,没有见到薛崇训的人影,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情绪复杂。醒来之后连一眼都没见着他,太平公主也不能轻举妄动召他进宫见面,她早已明白对峙之势已成,毫无办法。
此时薛崇训把嫡系武装都调到宫阙之下了,不少朝廷内部看清局势的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反倒是太平公主自己毫不紧张神情自若。
其实他们母子俩彼此都对对方了解很深,太平公主完全能断定薛崇训绝对不会在今天当场动手,她太了解这个儿子的心思和他对自己的感情了。太平公主玩了几十年的宫廷权力斗争,对此颇有经验,皇室一家子在那里斗也要分情况的,这里面有冷酷也有感情,她和李旦兄妹俩都是很善于摸准亲情真假深浅的人。
这时神策军十个方阵队列已经陆续到达了朱雀门前,在广场上列队陈列。在宏伟的太极宫宫阙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显得分外壮观。史书上记载的战争动辄数十万,几千人给人很少的错觉,其实这么些人聚集到一块儿之后,十个方阵排开看去依然铁甲如云刀枪如林不乏气势。
兴禄坊兴道坊那边的市井百姓还在挥臂呼喊,兴高采烈果然古时的百姓常常犯傻,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估计很多人完全就没意识到在这风平浪静的明媚春|光下,暗藏着极大的流血冲突隐患甚至升级为内战的风险。人群中也不乏有见识的读书人和隐士在冷眼旁观,不过那些目光被吵闹的人群给淹没了。
过得一会,将军殷辞和两个副将从阵营中走了出来,单独走到高台之下,一齐伏拜在地高呼道:“陛下万寿无疆!”
李承宁还是名义上的天子,在礼仪上坦然受了叩拜,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殷辞等从地上爬了起来,盔甲兵器在石板上碰撞得叮当一阵响动,他又躬身道,“禀陛下、太后、公主殿下,微臣奉召进京接替城防,定然严于军纪严禁将士扰民不负陛下和朝廷信任。”
这时太平公主开口道:“陛下,现今各城上番兵马尚未调动,暂时仍由南衙兵驻防,可将神策军调往城南修整听候兵部安排。”
李承宁毫不犹豫地说道:“言之有理,就依我姑婆所言办罢。”
太平公主威压地俯视下方道:“圣旨已下,你们还陈列在此作甚?即刻调往城南兵营驻防!”
殷辞怔了怔,忙躬身拜道:“微臣遵旨。”
“传令各部,离开阙下,往城南扎营!”
第三十五章 常情
朱雀门对面是兴禄坊和兴道坊,兴道坊的名字大概是因为里面有个比较大的道观。长安内的道观佛寺胡寺非常多特别是佛寺发展很迅速,但国教仍然是道教,这个在李唐是无法改变的,因为李渊号称他们的祖宗是李耳(老|子)。
今日兴道坊这边人很多,大家来看稀奇的都挤在街边路口图个热闹,不是过节胜似过节。连薛崇训都是其中的一员,他穿着道袍头扎布巾和周围的百姓差别不大,人们也不认识他,他便乐得混在人群里。身边的“保镖”也很低调地在周围站着,从他们的眼睛就能分辨出与常人有些不同。三娘也在其中,她算得上是薛崇训最得力的保护者,根本就对朱雀门那边的稀奇不感兴趣,只是不动声色地警惕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三娘现在过得很好,比无所事事被人养着要好多了,至少排得上用场,没把以前的生存本事丢下。而且依附权贵之后身份合法,不再成日担惊受怕担心被人追杀头上的阳光很美,她站在阳光下比以前从容多了。
薛崇训看起来很是放松,他双臂抱在胸前眺望着太极宫那边的情况。只见神策军在广场上列队站了一阵子,但太远了不可能听见那边说的什么话;许久之后人马又开始向南调动。
旁边有围观的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兵?打了胜仗被天子召见了么?”
大家摇头表示不清楚,后来有个道士说道:“这不是寿衣军么?陇右回来的,一定是那帮人,不然老道真没听过什么人马穿那样的黑衣裳,你们瞧城门口站的兵卒哪里是那样的打扮?”
“还是道长有见识啊。”
那道士捻|着下巴的山羊胡皱眉道:“不过皇帝见他们干甚,老道却是没听到什么消息,也猜不出来。”
薛崇训见神策军开始向南调动,便招呼左右的人道:“走罢,没什么好看的了。”
转身时他又多看了一眼远处的黄伞,太平公主就在那里,薛崇训很想见她一面,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平公主也没有叫人来传薛崇训去见面,如果是那样会有鸿门宴的嫌疑,可能加剧局势紧张。如此看来,她还是十分克制的。
薛崇训当然也不可能急不可耐地开战,先下手为强在此时并不明智,和对付李隆基完全是两码事,而且他不愿意那样做。如果有何解的可能,他最希望的是和母亲重归于好
几个人离开天街,往东这边的街道并不拥堵,赶车的庞二看见了薛崇训等人就急忙赶着马车过来,让他和三娘上了马车其他人骑马一路往回走。
回安邑坊晋王府,虽然王府离大明宫很近,不过薛崇训并不担心,他不认为母亲会调兵进攻自己的府邸,而且长安城到处都有内厂的耳目,如果禁军有什么异动很快晋王府就知道了,临时跑到南城军营都来得及。晋王府还有合法的卫队飞虎团,一般的威胁可以不管,除非来的是军队只可能是禁军,长安城平时就只有禁军最有实力,非战时没有皇帝命令和兵部正式调令,国内的主力没法调动,朝廷的十六卫大将手里根本没兵。
薛崇训的车马刚到王府门口,便见宇文孝等幕僚从亲王国出来了,径直走到薛崇训面前见礼。
完全站在薛党这边的人现在肯定是有一定的压力的,薛崇训完全理解,他不等幕僚们说话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