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暹也还是听得进一些意见,旁人一提醒他思索之下有些道理,着实牵挂了两日。但是“治理营州”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工了,调拨人马物资无算,总不能就此半途而废浪费资源。
这时渤海国汗王及活动在高句丽旧地的诸胡部落派人到柳城联络关系,并派了一些使节进驻柳城,以备晋兵日后与之冲突时能及时议和。契丹、奚在晋朝大军进攻下连吃败仗军力受损,摄于武力也派人来议和休战,并有使者来到柳城想转道前去长安觐见皇帝。
杜暹设宴款待,礼遇之。期间有幕僚进言:“杜公可记得我们还在长安时,今上一次下旨让新罗进献处子,政事堂封驳没能发出?”
杜暹笑道:“这事儿,政事堂那几个人实在是在替今上作想。咱们在长安见过新罗使者,面相奇特,恐怕女子也不怎好看。”
幕僚道:“今有安东都护府境内(高句丽旧地,被唐军击败后灭国成为唐朝羁州,后营州丢失,唐朝一度失去了对当地的有效控制)部族派人来示好,杜公何不命他们选少女送来,献到长安?此时不过小事一桩而已。据学生所知,高句丽人和新罗人的面相完全不同,高句丽人白而丰腴,若是挑选得当今上定会喜欢。”
杜暹沉吟道:“这种事可不怎么光彩,恐遭朝臣诟病。”
幕僚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杜公献上的,那高句丽旧部有意归顺朝廷,一心要献礼物,咱们屯兵营州还能拦着这事儿不成?”
杜暹想起前几日被人弹劾的事儿,毕竟自己人不在长安,又掌十几万兵马,什么话由着政事堂那几个人说,着实有些不太痛快。听到幕僚的这个建议,虽然感觉下作了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让皇帝高兴。他想罢便同意了幕僚的说法。
一日他接见从安东都护府来的使者,赠与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牛羊和丝绸,暗示使者让首领派人向长安进献处女,还会得到更多的馈赠。本来杜暹还打算他们不同意就武力威胁,不料使者欣然同意,将此事视作包赚不赔的好买卖。杜暹下来后不由得对幕僚唏嘘了几句:咱们晋朝和四方做买卖,可从来不卖人,总会顾惜气节。幕僚道:“昔日高句丽国雄踞东北,是敢不对中原称臣的邦国,宁肯大战也不肯屈膝,不过如今已亡国后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另一人道:“还是新罗识时务,本来实力最弱,不是高句丽的对手几乎要被灭国,不过能放下身段向长安称臣,便得以与唐朝联手,最终灭掉高句丽而占有整个半岛之地。不屈者灭国,称臣者坐大,世事竟是如此啊。”
幕府中一众人谈笑古今唏嘘一阵,尽兴了还有人作小诗一两首,然后才各自处理公务。
第四十七章 说话
全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自然是长安。营州一打仗,当地逃难的百姓、毛皮药材商人、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共同将战争的讯息向四周扩散,可这样的扩散速度有限,而且传风声的人也没亲眼看见战场发生的事,没事谁也不能因为八卦冒死跑到血淋淋的战场上去做战地记者吧。这种事还有一个途径传播,那就是邸报,通过邸报传的事儿就靠谱多了。但邸报是长安先收到奏章,再从大明宫发出来的军政信息,所以长安离营州远却可能比中途的许多地方都先获知时事要务。
先是传捷报的人马从“天街”高调地喊着呼啸而过,正好瞧见的人们只能模糊地知道:杜暹在营州打赢了。至于过程如何还得等“宫门抄”,一些筛选过的朝廷内部机关报内容会直接张贴于宫门公诸于众,像这种打了胜仗的好事儿还不得贴出来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一等宫门抄出来,这事要不了几天全长安城都会知道,然后会通过驿道向各地传播。上到士大夫下到庶民贩夫走卒,关注新鲜事的心情没多少分别,不然某日和三朋四友在茶楼或路边茶水摊坐下来一闲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啥也不知道还不得被人当猴子一样看。
不过各个阶层获悉信息的途径不同罢了。那筛选过的邸报一贴到宫墙上,自然有识字的人上前阅读抄录;但很多市井小民压根就不识字,而且很多人不在城北这边活动,长安又大不能人人都大老远专门跑来瞧,升斗小民关注时事可以,在他们心里最重要的还是眼下养家糊口的那点事,于是就有很多通过口头转述的方式了解状况的人。营州大捷这样有武功打斗有名人在故事,是上好的艺术材料,还有一种流行的传播模式:说话曲艺。酒肆茶楼甚至青楼妓|院吃喝玩乐的地方,总会有许多节目让大家喝得开心玩得高兴,表演的方式多样,有动物戏傀儡戏有真人戏,有唱歌跳舞的,也有讲故事称为“说话”的节目,后来在此基础上发展为诸如说书讲史等节目。
此时的长安城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不管宫廷庙堂斗得如何如痴如醉,总是没有发生过被乱兵劫掠满城的事。晋朝取代唐朝是在唐朝国力仍强的时候,更没有原来历史上被别人几次光顾首都的经历。承平日久之下,城市各行各业蓬勃发展,除了商货交易,各坊各街的酒肆茶馆等服务行业遍地开花。
长安人口北密南稀,最稠密繁华地段是北部分属长安、万年两县的东西两市,尤以东市附近最为繁华,因为大明宫在东边,最有钱的无非周围的勋亲贵族朝廷大臣,资源自然就向这边集中了,特别是东市周围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热闹喧嚣。宣平坊这边从坊门进来的一条大街全是酒茶客栈几乎见不到民宅,其中一家茶楼挂起牌子“都山雷劈东夷兵”,讲的就是营州之战的始末。
正门厅中是人满为患,还有没座的一直站到门口。这种地方讲故事始末自然和真实的事件有所出入,为了说得更加精彩还进行了加工虚构,反正就是个娱乐大概是那么回事儿就行,也没人认真追究。
今日的说话人正讲到都山大战雷击敌兵那段,大概内容看牌子就知道了。本来是大战,结果一经加工说得像是神话故事一般,说杜暹得了神剑召唤雷公在阵前施起法来,敌酋李失活令巫师对阵,“巫术乃邪门歪道,雷公乃天神,自古邪不胜正,‘哗!’一道闪电下来,法阵中黑烟俱散,人马惊走。再看那胡人巫师,已是跪地求饶”
刚说到这里前排的一个穿绸衫的纨绔就很没礼貌地打断道:“咱们只听说过雷公雨神,何时亲眼见过?若是阵前真能呼风唤雨,朝廷封几个神仙便是了,还征那么多兵干甚?”
众看官一听言之有理,便起哄附和。木台子上的说话人辩道:“昔有三国诸葛孔明赤壁祭天借东风,今有杜总管都山请雷公,天助是一回事,对阵打仗又是一回事,岂能混为一谈!”
那纨绔看官又道:“杜总管尚在长安时,我是在街面上见过他的仪仗的,骑在马上风仪自不必说,可怎么看也是常人,未曾见长着三头六臂,到了都山忽然呼风唤雨岂不怪哉?”
众人在这种场合最喜起哄弄出点事儿热闹热闹,台子上的人见有人扯台,神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幞头穿月白长衣的中年人“啪”地一声甩开纸扇,翘首道:“什么电闪雷劈,那是炮,新造出来的一种兵器罢鸟,和弩炮、投车一样都是兵器。那蛮夷之人以为是天上来的雷电是情有可原,那些人见识少哪里知道天朝厉害之物,可天子脚下还有人这般说,岂不贻笑大方?”
“原来是许先生,可是住在安邑坊北街的许先生?了不得,人家那是当朝大臣门下做宾客的人!”人群中有眼尖的认出来就嚷嚷。
那许先生吹了吹山羊胡,难得那么多人将他捧为大人物,便洋洋得意地多透露了一点料:“听过火药罢?有个道士在家炼制,不慎爆炸把屋顶都给冲塌了,道士跑得快也被炸了个半死。这玩意一炸土石横飞,若是填到铁炮点炸开会怎么样?那炮丸飞出去肯定比投车抛石头厉害多了。”
众人听得新鲜,已经不管台子上尴尬的说话先生了。恰好这时候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喊:“诸位想知道当今天子为啥要打营州?个中曲折鲜为人知,想知道就来新开的仙茗楼听听”话还没喊完,就从厅中冲出去几个汉子,外面那人撒腿就跑,一个汉子只得大骂“做生意也得讲个规矩,太不象话!哪有跑人家门口吠叫的?!”
这一声真起到了作用,这边茶馆的人听着那说话先生还没一个看官有货,兴致骤减,立时就走了一些闲人跑临街新开的那边去了。也有的人好奇先派小厮过去打听打听,回来说:“那边茶馆的人更多,说是当今皇帝派杜大总管打营州不为别的,是抢高句丽的美人去的。”
一个人笑道:“胡编乱造谁不会,不过是个噱头而已。”那小厮道:“可那先生说得有板有眼,不然咋那么多人听?”
于是这个茶馆的人又走了一些。市井中拿皇帝说事,人们也没觉得什么了不得,和大臣们骂皇帝一样,只要把握一个尺度就行,再说不是著书立说有文字做证据,一般影响不大万年县令也管不了那么宽。如果行政效率真有那么高,说错话就要被抓,那市井中有时候还有用符水骗人妖言惑众的假僧道,岂不露面就进去了?
那仙茗楼的先生今日确实没怎么把握好尺度,讲得太详细。这家伙确实有点料,连皇帝想下旨叫新罗国送处女这种没发出来的圣旨都知道一点,然后高句丽旧部的使者到长安进献美女的事儿也说得像真的一样,这些密事广大老百姓都没地儿知晓的。
但就算当众说了这些也不用太紧张,只要没人告上去,谁来管这闲事?现在大白天又不逢沐假,在茶馆里坐着听故事的人大多都是些没什么正事干的闲人,谁吃饱了撑的去和官府打交道惹那不相干的麻烦,反正有人敢说,当乐子听着就是。
不料就在那先生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时,忽然进来了两个青衣窄袍的儿郎,没戴帽子头发只用木簪子別着,看起来很朴素整洁。二人径直走到台子侧边,其中一个打断了说话先生,淡定地说道:“台子上那位,咱们家主人请你过去喝口茶,还请赏脸。”另一个却没那么客气,冷着脸说:“好好走,咱们便好说话。”
说话先生脸色已变,自觉不妙,脱口问道:“你们是衙门的人?”
这么一对一答也没弄出什么动静,但茶厅中顿时安静下来,看客们听到“衙门的人”大气不敢出坐着没动,场面倒有些诡异起来。不过来喝茶听故事的人也不是特别紧张,就算出了事儿也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晋朝开国一向宣称仁政,还从来没有出过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抓人的事儿。
冷脸的人拍了拍腰带上挂的牌子道:“内厂,看明白了就别磨蹭,省得惊扰了不相干的人。”
先生愣了愣竟不能作出什么反抗,只好从台子乖乖下来。那两个青年一个在前面带路,一个在后面,让先生走在中间,轻描淡写地就把人带走了。
厅中的客人们见人走了才唏嘘起来,没一会儿小二又跑进来说道:“各位客官改日再来,咱们掌柜也被人带走了,今日只好先打烊,对不住,小的先赔个礼。”
众人见出了事儿纷纷起身出门,只是觉得刚才的事很奇怪,官府办事那都是大张旗鼓,既然敢抓人肯定这茶馆也要上封条。可现在呢,只见带走了个人,风平浪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四十八章 换脸
内厂迄今抓过的人几乎都是些没有后台的平民百姓,所以一直没什么事。本来在长安抓人没有一府二县的公文在律法上是说不过去的,可内厂令“厂公”是什么人?他女儿是大明宫里三夫人之一,还常常能摸着太平公主的手把脉的人;宇文孝本身也是原来晋王的几个故吏之一,内厂更是皇帝自个捣鼓出来的,有这么一层内厂这个衙门已算得上是合法机构了。只是从未见有圣旨或是南衙文件规定它的职权范围,因此显得不正规。不过李守一等直臣都没跳出来说这茬(得罪宇文孝),其他大臣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
抓捕审讯了仙茗茶馆的掌柜和说话先生,内厂的官吏陈儒才就急匆匆地跑到紫宸殿东侧的内厂衙门去了。进宫门时自是费了点周折,被盘问了几次。
陈儒才本是原晋王亲王国的老书吏,按照上回的一道圣旨他们都被编入内厂做官,从吏变成官确是升了一大截。此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近来困扰他最大的烦心事不是别的,却是掉头发这等小事,头顶都秃了。幸好晋朝有官位的男人出门一般要戴帽子,平日头发也是束在头顶上的,周围还有些头发梳上去之后勉强能遮掩,可谓是地方支援中央。只是看上去仍然很稀疏,不戴帽子的时候连发簪都不敢用只得用一块头巾扎住。
他找到宇文孝就说起了自己干的那事儿:“宣平坊不就挨着安邑坊亲王国衙门么,正巧下官底下的一小差从宣平坊南街过,见着人扎堆好奇就过去听,一听原来有说故事的先生在茶馆里公然说皇上的坏话,就回来向我禀报。我本来觉得没什么要紧,可听着听着不对劲:茶馆里那么一号人,怎么能把政事堂封驳圣旨的事儿说得有板有眼?这种事我也没听说啊,我心说瞎编的吧,他还知道高句丽旧部送美女的事。我便带了几个人过去抓来问问再说,一审问就牵扯多了”
宇文孝没插话,坐在一把竹编的椅子上听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陈儒才小心地摸了摸下巴的百十根弯曲的胡须,微微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先问那个说话先生,词儿是谁编的?我就不信他一个跑江湖耍嘴皮子吃饭的人能直达那么多。他一口咬定是掌柜给的本子,连挂牌子的曲目也是茶馆里的主意。我就叫人带掌柜的上来审,见掌柜的年纪比我还大,本来没打算吓他打他,不料此人嘴硬说茶馆是新开的,出资人是谁都不知道。这他|娘的是把我当孩童戏弄,人都不知道是谁,怎么让你管账管事?当时就火了,叫人拖到内厂监狱用刑。此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用刑还没到一半,招了。原来那出资的人是政事堂枢机房的堂后官贾焕!”
宇文孝道:“这政事堂的堂后官虽然没品没级,却是极为重要的职位。那些宰相们常在政事堂议事,堂后官本身就在中枢任职,走上走下的听见一些事关军机的消息风声也不是难事,难怪他知道那么多。可是他能做到那个位置,干嘛还到处乱说话,这点规矩都不懂?竟然都写成曲艺传唱起来,这不扯淡么!这等人是怎么到政事堂做官吏的?”
陈儒才道:“具体怎么个缘由得直接审问贾焕才知道。不过我打听了一下,贾焕是钦天监长官贾膺福家族的子弟,又是尚书省崔郎中的女婿再说此人又是正儿八经的南衙官吏,政事堂相公那边都没打招呼,所以我没敢动,先报到宇文公这里来,您老拿个主意。”
宇文孝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一台很少使用的笔架旁边来回走了几步,回头道:“咱们内厂要是直接把政事堂的堂后官给抓了,桌面上没道理说,非得闹出麻烦来。可要是先给政事堂的人打招呼,这事儿就轮不到我们了,无论是张说自个处理还是交由御史台去查,总之是没咱们什么事儿最近陛下催着老夫拿出扩编内厂的章程,是要扶持咱们。这不就是一个机会么?人要是被咱们内厂抓了关起来审,人在咱们手里,别的衙门想挤兑咱们出去是没辙的。毕竟是抓官吏,我得叫人进去和陛下说说,要是得了圣旨,就不怕那帮老小子怎么闹了。”
陈儒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