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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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第3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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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预见到一两百年之后的问题,反倒认为唐朝实行的国策尚可,只有经历了唐末军阀割据、首都几经易手、后世河北等地完全落入胡人之手无险可守的惨状才会让世人醒悟那些隐患吧。
  薛崇训对于修筑河北要塞工事产生的不利影响早就已经考虑过了,无论朝臣们如何争论也无动于衷,打定主意要构筑一道屏障,将胡人完全隔离在关外,并以此稳固地盘为根基向外扩张,形成更宽广的战略纵深。
  于是官僚们将不满情绪转移到了杜暹的身上,认为杜暹受宠煽动皇帝出的馊主意,轻则骂他误国,重则有心理比较阴暗的人暗示杜暹在东北实力过大可能谋逆。这样已是非常诛心,自古做皇帝的人最担心的就是被下面的人把他从皇位上赶下来,这种疑心已经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度之,薛崇训也不例外。但在杜暹这件事上他总算保持了理智:杜暹在唐朝时根本不算重要人物,却在战场上和薛崇训有过生死之交,他这号人是完全没有复辟唐朝的动机的,而且家眷在长安就不说了,女儿还是宫里的妃子,他为什么要造反?
  在河北方略上薛崇训的看法和大部分官僚完全相反,连内阁的嫡系都不赞同大兴土木修边塞工事,他也找不到办法来说服那些满腹经纶的大臣。于是薛崇训又是半个月不上朝,三品以上南衙大臣十多天都没见过他的面。
  秋季已经来临,就算是成天生活在宫廷中也能从石径上的落叶和空中的凉风感受到秋的气息。或许是季节的气氛影响,薛崇训在思索:自己心里的一系列革新和布局,会不会太急了点?会不会造成相反的效果?或许有时候一个大权在握的人,什么也不干反而比干了很多事要好,比如王莽、崇祯。近几日他又开始不厌其烦地重温起《王莽传》来。
  一日他在蓬莱殿的浴池中偶然见到金城公主在沐浴,便制止宫女惊动她,在帘子后面偷看,只觉她肌肤胜雪美不可言,果然不愧为大明宫中第一美人不过他一想自己怎么就恰恰碰到金城在这儿洗澡?多半是她刻意为之,但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因此住进了金城的寝宫不出来了,既不上朝也不处理奏章。
  好在内阁和政事堂的中枢结构已经逐渐成熟,薛崇训不管政事早样能勉强维持下去,只不过各种政令不再是圣谕而是内阁政事堂联名签署。而且太平公主也在干预朝政,并通过河中公主干涉奏章批复。总之是没出什么大问题。
  造炮造枪推进兵器技术、增添机构布置新的政|治格局、发展君主集权、以进取营州为开端的新的对外国策、税制等等设想都是薛崇训登基之后想干的事,但真正干起来总是会遇到轻重不等的阻力和担忧,另外还有一件他在考虑的事:科举。
  武则天之后一直都保持着科举这条取士之路,薛崇训想做的是完善制度,进一步削弱士族的影响力。因为他的政权不太能得到士族门阀拥护,甚至有一些士族对新政权有仇恨情绪,但统治国家总得要人才,如今薛崇训一党是以安抚人心拉拢士族的国策来维持统治。要想进一步巩固政权,完善科举才是治本之法。
  现行的科举制度,各方面都很不完善,相比明清时的一套体系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名为科举,实际上士族门阀及朝中大臣掌握着大部分资源,得到有权者的赏识和举荐比实际的才能大小更加有效,缺乏比较公平的竞争规则。
  薛崇训有记忆里的超前见识,他当然很容易就能想到怎么完善这套东西,只是心中有一个疑惑:当今天下我说了算的时候,还要去照搬“明经八股”么?有没有其他法子?




  第五十三章 梨落
  薛崇训已经住进来第三天了,三天三夜他一直都在金城公主起居的这处宫殿里,没出过半步门。在此之前他十几天没有上朝却要看看奏章问问政事,而现在在金城这里根本不见其他任何人,两耳不闻窗外事。金城公主身边的心腹提醒她:恐朝臣非议她是红颜祸水。
  这个说法并非没有根据,早在商周古时就有后宫美女误国的记载。但金城是怕担当这种名声的人么?她根本不管的,更不劝薛崇训以国事为重等等大道理,反而想方设法让他沉迷在这里,不想让他走。
  又有来蓬莱殿的嫔妃在金城面前奉承,说她貌美如西施,皇帝才贪恋在此不肯离开。金城从来不否定自己美貌,而汉人的交际中常常有“不敢当”等表示自谦的词儿,适当降低姿态是一种习俗。所以以前她在宫中长期被人排挤孤立,最后险些被送去和亲,大约也有这个原因。
  金城随口笑道:我不是西施,却是赵合德。
  来窜门的嫔妃不知赵合德是何许人,反正以她们对金城的了解,也猜到了所谓赵合德应该也是一个大美女,只是不怎么出名没听说过。
  赵合德是谁知道的人不多,但说起赵飞燕就是大名鼎鼎了;赵合德便是赵飞燕的孪生妹子。野史上有个故事,汉成帝不小心偷看到了赵合德洗澡,从此常常偷看。赵飞燕知道后,以为成帝喜欢看女子沐浴,便也当着他的面洗澡,赤|身|裸|体千娇百媚地挑|逗成帝,还不时地故意往他身上洒水,以为会给他带去新鲜的刺激,谁知这一招让成帝大倒胃口,没等她洗完就匆匆离去了。
  金城说自个像汉成帝的皇后赵合德,便是引用这个野史。因为薛崇训好长一段时间都对她不冷不热敬而远之,就是因三天前“偷看”到了她沐浴,这才神魂颠倒跑来粘着。
  但金城很快发现薛崇训并不愉快,他每日就在宫室中枯坐,神情有些忧郁。有时候他看起来心情好些了,金城就为他跳舞;可不能每时每刻都跳,大部分时候俩人便是这样默然对坐,时不时说些闲话。薛崇训也不去哪里游玩,更不提想找什么乐子,金城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该怎样再讨他欢心。
  终于金城没能保持住平常的处变不惊雍容淡定,她心想:他会不会觉得我这里很无趣,我这个人很闷?金城回顾自己住的宫殿,各种物什摆设都很华丽整洁,可确实是缺少一点人气味道,只怪她平日有洁癖。
  不料薛崇训一次先说出这个问题来:“最近我在想点事儿,你成日都在这里陪我不会觉得闷么?”
  金城听罢情绪复杂,急忙摇头,脱口道:“只要陛下在身边,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我都觉得很好。”
  薛崇训听罢一语顿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便打量了一会而她。她确实是长得好看,其实五官分开来瞧除了眼睛特别漂亮其他也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但美在十分对称恰如其分,五官搭配在一张脸上就十分漂亮了,然后皮肤实在不是一般的好,洁白、细腻,旁边站着的年轻侍女被一衬托立刻就显得肤色暗沉粗糙,其实如果不是金城在旁边那两个侍女也许还算可以。
  这样一个美女,宁肯成日陪着坐在一间闷屋子里而觉得是一件好事,薛崇训不由得产生了一些自得的心情。果然只要女人看得上自己,什么也不做就可以了。
  金城幽幽道:“就怕陛下觉得无趣。”
  薛崇训叹道:“我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金城忽然产生了一些情绪,便向薛崇训倾述了一些心事,大约是她从小到大就和周围的人关系不好,又没有生父生母在身边,只能和一个什么不懂的近侍说几句话,或是参与一些宫廷活动说些场面话,所以性格不活泼可爱之类的。薛崇训便认真地听着,他知道自己也不用表达什么看法,在这种时候只需要表现出认真的态度和感同身受的表情就可以了。
  薛崇训的外表看起来强悍如武夫,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懂得在细处让女人感觉良好,比如暗示性地恭维,和认真的态度。哪怕以他的权位根本没必要去讨好任何女人,但赢得各种女人的心无疑会产生征服的快乐。时至今日,他贵为天子对财富和美女已经没有概念了,追求的无非是各种成就感,包括执政布局天下的内在动力。
  金城说完,俩人默然相对了片刻,她又问道:“陛下最近想的事是什么?”
  薛崇训抬起手拂了一下宽袖,忽然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苹果梨熟了从树上掉下来,它为什么不向天上飞,却往地上落?”
  金城愣了愣,此时她的美目里一瞬间的表情真是无辜极了。如果这种奇怪的问题出自市井无所事事之徒尚可一笑置之,但出自天子之口就很让人费解了。不过她见薛崇训面带笑意很轻松的样子,她便随口答道:“因为梨子没长翅膀,自然不会飞啊。”
  薛崇训见桌子上正好有个果盘,便伸手去抓起一个红彤彤的石榴放在桌案上,说道:“你看它没被推,就不会左右乱动,推它一下滚起来了。所以一个本来静止的东西,没东西动它就会一直呆在那里;挂在树上梨子,忽然向下落,而且越落越快,一定是受到了外力。而且这个外力是往下的,所以它才不会向天上飞。”
  他挺费劲地解释了一通,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没有,忽然觉得记忆里常识性的东西,要解释出来竟是那么困难。或许是这些东西太超时代了,他也不指望别人能懂。
  不料就在这时金城竟然有些激动地说道:“确是如此,树上的果子无缘无故怎么会向下落呢,而且砸到人还会很疼吧,就和被人用力扔过来一个果子一般。陛下是悟到了什么禅意?”
  薛崇训顿时有些诧异,自己随口解释一通,金城竟然听懂?难怪她给自己的印象非常有智慧了。
  他高兴地继续说道:“我没悟到什么禅意,却是悟到了‘万有引力’,两个物体之间都存在一种相互吸引力,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球”
  他有些语无伦次了,忽然之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金城不放。




  第五十四章 铅球
  清晨柔和的朝阳在大明宫的殿宇间洒上漂亮的流光,矗立挺拔的古典建筑就像美妙的贵妇一般展现出优美华贵的气质。凉风习习,阳光如温柔的手一般抚摸着人们的面孔,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早晨。
  而内朝门外的那两颗“驰名”的松树下掉落一地的针叶,又为这光辉的景色增添了些许秋的忧郁与凋零之感。两棵树下一共站着九个人,因为杜暹不在长安便少了一个,他们都穿着紫一色的衣服。李守一那身锦袍显得陈旧,衣服的皱折也没熨平,但细看仍是大团花绫罗的料子,那是地位的象征。“怕是又见不着今上。”他叹了一口气,周围的人没有搭腔,反正来走一遭见不着就见不着。
  大伙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轶事,有人翘首望着松树树梢,好似要作诗之前的表情一般。最后没吟出诗来,不过这两棵树大约是他们最熟悉的树木了,大概人们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频繁地观赏这么两颗毫无特点的普通的树。
  等了许久,就见宦官张肖从正殿旁边的石路上过来,后面还有两个宦官推着一辆独轮车。无聊的大臣们顿时有些好奇,车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张肖走了过来,笑嘻嘻地对着九个大臣打拱见礼。大伙从内心里是很瞧不起宦官的,不过因为张肖能常常出现在皇帝身边多少有点影响力,众人才直着腰抱拳给了点面子。等独轮车也推过来了,大臣们拿眼一瞧,只见里面装着大小不等的两个铅球,兵部尚书程千里随口说了一句:“小的一枚好像是武功县大炮用的炮丸。”
  “程相好见识。”张肖笑道,“皇上口谕,让把这两枚铅球先送到紫宸殿外给大臣们瞧瞧,让大伙猜猜:要是把它们从大雁塔上一起丢下去,哪个先落地?”
  “哈哈,自然是大的”一个大臣刚说半句,忽然被窦怀贞拽了一下衣袖,回头一看见“潇洒”的窦怀贞正对自己递眼色,便将到了嘴边的话打住。
  那窦怀贞理政的水平算不上差,也没什么过人之处政绩平平,不过他有长处,很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当权者的用意,所以一开始投韦皇后后来投太平公主都混得不错。眼下的这帮大臣都在官场混了不短时间,对窦怀贞显然比较了解,见他递眼色,情知有什么玄虚。
  张说便道:“先把铅球送到政事堂书房,咱们回去琢磨一下再回复陛下。”
  “也好,杂家记得皇上传旨时也没说要诸公马上回答。既然如此,来人,把铅球推到政事堂衙门去。”张肖挥了挥手,吆喝后面的小宦官干活。
  这铅球是送给内阁和政事堂两个衙门的人看,而政事堂在宣政殿那边,为何要舍近求远推那么远去?张九龄、王昌龄和苏晋三人心下有些不满,但人家都已经说了,这等小事也就罢了懒得和那帮老头子争。他们三人只得跟着一起去政事堂。
  政事堂的官吏们已经开始办公了,见宦官推了两枚铅弹进来,自是好奇。有人问宰相,不料宰相们并不透露,几个人进了书房关起门来说话。
  张说问窦怀贞:“今上送这两个球来,你觉得是什么用意。”
  窦怀贞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用手掌轻轻抚了一把鬓发以求一丝不乱,然后把手放在下巴那里作沉思状。众臣面面相觑,终于李守一忍不住说道:“这一个大一个小,一个重一个轻,一起丢下大雁塔肯定是重的先落地。”
  张说等人见李守一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莞尔,张说也随口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以前还真没想过这种事儿,也没在意,恐怕只有试一下才知道。”
  “今上忽然问这等事,恐怕有些深意吧?”张九龄若有所思道,“铅丸究竟哪个先落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指何物?”
  李守一没好气地说:“社稷大事,还要猜谜不成!今上不是问铅球的事儿?宣政殿门口叫两个侍卫去,把它们从大雁塔上丢下,结果怎么样如实上奏便是!”
  这时窦怀贞忽然抬头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他笑了笑看向程千里:“程相公刚才在内朝那边不是说这两个铅丸是炮丸?武功县造出来的火炮是干什么用的啊,打仗的,所以咱们得往兵事上想有些话陛下不便明说,这不就在提醒咱们?”
  众人默然不语。
  窦怀贞看了一眼内阁那三个人,又淡定地说道:“陛下今日问的事儿,当然是有先有后,明摆着的。”
  他简直是说了一句废话,但张说等人都不认为大有含义,张说拉着一张马脸,手在浓密的大胡子上撸了一把,很严肃地说道:“窦相公有什么话就干脆点说完,别磨磨叽叽的,现在就这么几个人。”
  窦怀贞这才沉声道:“上回杜暹不是上了份奏章要修城么?但内阁和政事堂都不太赞同,结果呢折子压在内廷到现在都没批阅,今上也因此不提了。杜暹出京之前曾几番被今上单独召见商量边务,恐怕取营州后修城的方略今上的心里早就有谱了。现在咱们一个个反对,久决不下,最后总得要有一个妥协解决的法子
  又说有河北的地方官上书弹劾杜暹在营州用暴|政,烧杀屠戮民怨沸腾。咱们政事堂也有认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须得另派大臣接手营州的摊子平息局面。正好今上要修城,下派的大臣也可以把这事儿也一并主持了。这杜暹先去地方上,然后第二任大臣下放,这不是一前一后从塔顶落地?而这炮丸又暗喻兵事,正切了边防的寓意。这是在暗示我等,陛下调回杜暹在营州治理上让步;我等在筑城上与他达成相同今上没有下圣旨强制,还是尊重我们这帮老臣的政见的啊。事到如今给了台阶下,咱们还硬着头皮和今上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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