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训琢磨了一阵,最终用最坦诚的言辞说道:“造成这种形势有我的失误,去年的营州之役太仓促准备不足。”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只有在太平公主面前,在别的任何面前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这样的态度让太平公主非常满意,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薛崇训继续说道:“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取消河北方略,否则有损皇室的威信;另外军器监造出了一种新的武器,我便更有信心扫平河北的乱局。母亲大人不必多虑,我大晋朝开国前后就是凭借武力西定吐蕃、北灭突厥,这回也可以用武力解决问题,相比强盛时的吐蕃,东北几个部落联盟和一帮草寇不过是跳梁小丑。”
太平公主伸出手来:“昨天收到的那纸檄文呢?”玉清便走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纸轻轻放在太平公主的手上,太平公主问薛崇训:“你见过这东西了?”
“好像有人呈上来,但我没看。”薛崇训照实回答。
太平公主的眉目间渐渐显出一股杀气,随手将檄文丢在案上:“此人不仅是跳梁小丑,更是用心歹毒之辈,我要你遣大将灭他九族!”她的声音不大,但一句话出来气氛骤变,周围的宦官宫女不约而同地把腰弯得更低。
“母亲大人放心,儿臣必定杀光逆贼,并且将今后滑州的税赋徭役增加一倍,以息母亲心头之怒。”薛崇训先把话说出来,然后才拿起那张纸来瞧,之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这会儿倒有些好奇起来,究竟写了些什么把太平公主惹火了。
一瞧之下,薛崇训明白为啥太平公主发火了,这檄文根本就是一篇谩骂的文章,薛崇训被骂得不算惨主要就是篡位嘛,其中把太平公主骂得最狠,忘祖背宗、骄|奢|淫|逸云云,说得是有凭有据,说实在的确实没法反驳。比如把李家的江山改姓说她忘祖背宗没什么不对,不顾开国前后连年用兵大兴土木收罗奇珍异宝这些都不是编的,骄|奢|淫|逸同样谈得上。不仅有这些有理有据的说辞,后面还有诬陷,说她淫|乱|后宫,甚至和儿子通|奸这项罪名真是冤枉太平公主了,薛崇训是最清楚的,她好多年之前就连小白脸都不养了,怎么谈得上淫|乱后宫,通|奸什么的更是莫须有之罪。
不过捏造的东西并不是不管用,天下人最喜欢闲扯这种“秘闻”,你是有嘴都说不清。就如一代女皇帝武则天,给她捏造了多少野史,什么一晚御十八壮汉之类的,说得更真的一样。
这种道理薛崇训清楚,太平公主也清楚,难怪她火气那么大。
薛崇训看罢忙好言宽慰道:“母亲大人息怒勿伤了仙体,儿臣既能灭反贼,也能灭谣言。朝中设有内厂一衙,专门打探情报消息,我传旨下去,有人胆敢造谣就抓起来。”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此起伏,缓缓说道:“你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些人只是说坏话又没犯法,你就抓起来施以重刑,得个昏君暴君的名声迟早的事。”
“管它作甚?我的所有都属于母亲大人,现在有人中伤您,我还舍不得名声么?”薛崇训劝道。
太平公主的情绪起伏,冷冷道:“说得好听,那你承诺让杜暹做尚书是什么打算?是不是要满朝文武都是你的心腹才放心?”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赤|裸|裸地指责自己,薛崇训一开始心里添堵,但很快就想通了:她能当面把如此敏|感的质疑说出来,就说明她非常信任自己,不然根本不会说。可能是刚才薛崇训对她实在太过千依百顺好说好哄的,就激起了她的任性;太平公主现在很稳重大气,但她小时候却是在唐高宗和武则天娇宠下长大的,就算到了现在这岁数也不能完全磨灭她骨子里的任性。
这时候薛崇训明白不能和她争锋相对,得哄。他觉得搞来搞去自己反倒比做娘的懂事似的,他急忙一副掏心窝一般的表情道:“您怎能那样想?”
太平公主此时的眼神非常威严非常让人敬畏,被看一眼就心理压力巨大,他冷冷说道:“你那样做,我能怎样想?”
而能迎接这样目光的人,恐怕只有薛崇训,他面不改色地说:“儿臣还需要解释么,母亲在儿臣的心里比性命还要重要。”
这句话乍一听很假,但太平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薛崇训用胸膛挡住刺客一剑的情形,他做得出来,就一点不假了。想到那一副场面,如同发生在昨日,她仿佛能听见薛崇训的怒吼在耳边响起。太平公主的神色稍稍缓和,但口上仍不相让:“你就得解释给我听听。”
第二十一章 发火
薛崇训有时候也是个牛脾气,惹恼了很犟,加上他认为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脱离危险线胆子就更大,他也清楚太平公主是个明白人,所以在某些时候他根本不怕和她吵起来。太平公主强硬地逼他解释,他头脑一热立刻就断然拒绝:“既然您要怀疑,我也就不解释了!”
旁边的人显然很佩服他的牛气,近侍们就没见过谁敢这样直接了断拒绝太平公主的任何要求的。就算薛崇训是皇帝,起先他不还是陪着好话么?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母子俩几乎一个脾性。
太平公主本来就被那檄文刺激得情绪不稳,这时候怒气暴增,一拍宝座的扶手,伸手指着薛崇训狠狠地说:“你非得说清楚不可!说!”
最后那个“说”字几乎是咆哮,在偌大的宫室中响起简直比天塌下来了还可怕,好像她要杀光周围所有的人。近侍们膝盖一软,吓得纷纷跪倒,上身伏在地板上。就连恃宠清高的玉清道长脸色都变白了,胆战心惊的表情压抑不住全部写在脸上。
薛崇训直视过去,片刻之后他二话不说拂袖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太平公主的愤怒:“站住!你给我站住!”她几乎是恼羞成怒了,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做,可是薛崇训头也不回,他没有对太平公主发火,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挑战她的权威。
太平公主“腾”地站了起来,回顾左右道:“来人,还不快给我拦住,别让他走!”
宫室两边都是丝绸锦缎织的幔帐,站着不少宫女,她们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还没走到薛崇训的面前,就听得他冷冷地说道:“谁敢拦朕?”
宫女们面面相觑,被逼得要哭出来,一个“朕”字提醒她们,这个人不仅是太平公主的儿子,他还是天子。去拦他,嫌死得不够名正言顺么?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情绪完全失控了,她顾不得常用的口气和威仪来施压,这种方式在薛崇训那里根本不管用,干脆离开了宝座疾步走了下来。这情况让薛崇训意外了,他几乎没见过太平公主这样有失仪态,他不禁站住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她,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她的衣裙下摆非常长,拽地长裙一般拖着,走快了非常之不活动,因为平时根本不会走得太快。她就这样很不活动地追了几步,眼看要抓住薛崇训了,不料脚踩到了下摆,一步跨出来就向前摔倒。薛崇训反应极快,身体一闪就托住了她的身体,她顺着惯性直接扑到了薛崇训的肩膀上,挥起拳头就打他的背。她虽然长得高,而且身材丰腴饱满,却从来过着娇贵的生活,手臂上根本没多大的力气,打在薛崇训背上跟挠痒似的。所以她不解气,竟然不顾仪态张口就咬在薛崇训的肩膀上。
太平公主病愈之后是非常健康的,牙齿又白又锋利,这下有感觉了,疼得薛崇训脸都白了。宫廷里有保暖设施(火盆),薛崇训进来是脱了大衣的,身上就一件轻薄的绸缎亵衣和一件单衣,这一咬下去估计咬进了肌肉|里。不过他没吭声,从疼痛里感觉到她是真的动气了,自己太过火不过也不全是疼痛,太平公主扑在他的肩膀上,上身完全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终于又感觉到了她温暖柔软的怀抱他闻到了鬓发之间的气味,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薛崇训的脑子里一瞬间是空白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放到太平公主的腰间的,但掌心刚刚触到她的腰时就清醒过来,他明显地感觉到太平公主的身体突然绷紧,咬他的牙也放开。于是他赶紧顺势故作扶稳她的动作,让她站稳了。
太平公主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俩人僵持了片刻,薛崇训忙跪倒在地说道:“儿臣莽撞,刚才冒犯了母亲大人,请您责罚。”
太平公主好像突然恢复了理智,激动的情绪从她的脸上一点点地消失。她冷冷地说道:“你必须得解释,杜暹的事。”
薛崇训沉默了片刻,说道:“儿臣有两个考虑。第一,吐蕃北部的这场战役至关重要,必须要让杜暹全力以赴不计代价;他是带兵出身,出将为相是这种人毕生所求,承诺兵部尚书的职位,按照目前的格局做尚书再加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就等同于宰相,这样杜暹在西北会发挥出最高水准的。第二,起初我组建内阁,是为了安排那些有拥立之功又在朝廷资历很浅的人,就是母亲所指的心腹,这些人于情于理不能亏待;但是现在问题出来了,内阁政事堂同时存在意义不大,反而减缓了理政效率,所以我下一步的打算是合并两个衙门,增加理政效率。这个解释母亲大人还满意么?”
太平公主面无表情地说:“你有什么事直接在我面前明说就好,何必弄些玄虚的?起来罢。”
薛崇训这才爬了起来,把嘴轻轻靠过去在太平公主的耳边悄悄说道:“再说窦怀贞之流,貌似对母亲忠诚,真不一定靠得住。”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转身要向宝座上走去。薛崇训急忙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好言说道:“您慢点。”
这母子俩不知是演得哪一出,众人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场面,或者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做梦?
太平公主也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大模大样地端坐下来。薛崇训放开她的手腕,又轻轻给她捏肩膀和膀子,“儿臣不孝,惹母亲生气。”
“别在这装模作样,你跑到华清宫来请什么安,是为了见另外的人吧?”
薛崇训忙道:“儿臣哪敢装模作样啊,一是确实想问母亲安,二是预计她要生产了,我得陪在皇后的身边。这要是儿子,咱们大晋朝不就有了皇储?”
太平公主道:“长春殿外的树枝已经发芽,冬天差不多也过去了,既然你来陪着,我过几天便回大明宫。”
“长安的雪尚未化完,母亲可以在华清宫多住一些日子,朝里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薛崇训道。
“安排妥当?祭祀你可以委托大臣,内外朝预算总得过问过问吧?”太平公主基本不出宫门,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身上穿着道袍,却没有一点修道之人的无为,她又说道,“华清宫的地势太低,亦无高楼,这两个月的仙丹也好像缺点灵气。还是承香殿的星楼更适合炼丹,吾意已决,过几日便带着玉清回宫。”
刚才他们母子俩大吵一架,不过很快就和好如初,薛崇训陪着她吃晚饭,看完戏,这才离开她的寝宫。然后他径直去见孙氏,李妍儿陪着都没睡,好像是在专门等着薛崇训。
李妍儿是他的老婆,现在母女俩在一块儿,孙氏却挺着一个很明显的大肚子,薛崇训多少感到有点尴尬。不过李妍儿很看得开的样子,见到薛崇训很高兴,说他还记得孙氏还算有良心。
薛崇训厚着脸皮呆了一会儿,孙氏也很不好意思,神色很不自然没敢当着薛崇训的面正视李妍儿,她挺着个肚子仍然放不下面子,口上正经地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陛下此时不在朝廷勤政,怎么到华清宫来了?我在这里有妍儿,还不少人照顾,陛下不用担心。”
趁李妍儿转身拿东西时,薛崇训便悄悄说道:“我专程来陪你的。”说罢亲了她一下。孙氏脸上骤然变红,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声道:“妍儿在这里,不要这样。”
第二十二章 薛翀
二月春风渐暖,因为一件喜事朝野庆贺:孙氏产下了一子(号称皇后所生)。这个小子样子是否可爱、将来是不是聪明都不是最主要的,他降生于世的意义在于新的争权晋王朝有了继承人,他给这个王朝的延续带来了希望。皇帝薛崇训嫔妃众多,子女却很少,在此之前仅有一女,如果他真的没有儿子,意味着将来权力更替时会有暴风骤雨,身居高位的人们谁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情况;如果到时候没有顺利交接,还可能引发长期内战,对普通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些风声,流言这个皇子非皇后所生、而是皇后的亲娘孙夫人生的,这样的流言真假难辨,但多半出于有心之人猜测推论。之前发生的事确实容易引起人们的想象,为什么皇后有孕三四个月之后才公开消息,为何非要送皇后离开皇宫,去往华清宫这座离宫?皇室显赫的地位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所以世人要悄悄说这些闲话很难避免;不过这样事要拿出真凭实据几无可能,谁吃饱撑的为了八卦消息去冒生命危险收集凭据?
朝臣们倒是不在乎这些八卦,皇帝就一个儿子,他是谁生的有什么要紧?只要父亲是薛崇训就行了,这一点倒是没人质疑。就算不了解孙氏为人,人们也知道她以前是住在大明宫里的,后宫就薛崇训一个男的,而且那么多人的地方;所以薛崇训当初允许丧夫的妹妹过风流生活,说法就是允许她出宫居住。
长春殿的产房内,产婆和宫女们都跪着,她们非常害怕,因为床上满头大汗疲惫地躺着的人是孙夫人、皇后的娘,这些帮助孙夫人顺利生产的人也不图赏赐,她们稍微用点脑子想就会想到:可能被灭口。薛崇训那俩母子脱离了任何律法道德甚至人间规则的约束,他们想杀几个人连理由都不用,比捏死几只蚂蚁还轻巧这不能怪薛崇训,如果没有他扮演这个角色,会有很多人来争这个角色;这个时代的共识,必须有一个至高权力者,就像天上必须有一个太阳。
不过薛崇训好像没有要杀她们的意思,他说道:“你们都下去,华清宫谁管账的,传朕的口谕找他领赏。”
一个比较机灵的老妇忙道:“谢陛下恩,皇后娘娘一定能很快康复贵体。”
皇后娘娘关她什么事,她正活蹦乱跳地抱着不知是儿子还是弟弟的婴儿呢。那老妇简直是瞪着大眼看白色说是黑的,指鹿为马大抵就是如此。
薛崇训点点头,挥手让她们回避。转身坐到床边对孙氏说道:“我得为他取个大名。”
孙氏没什么精神,仍然很期待地看着他。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就叫薛翀罢,左羽右中的翀。”
“陛下赐的名字有何深意?”孙氏问道。
薛崇训笑吟吟地说:“没有什么深意,就因为翀这个字平时人们用得少,比较生僻。今后天下臣民要避讳,也不会因此给子民带来太多麻烦。”
孙氏感动地看着他,他这句没什么深意其实就包含一层很重要的意思:整个天下都要避讳的字,无非君主和君主的尊长;薛崇训暗示的是这个儿子将来要做君主,等于是承诺要立他为太子。
孙氏偏过头看了一眼李妍儿,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薛崇训会意:“孙夫人很爱护皇后,那对她的儿子也会同样爱护,孩子可以让你养,只是叫法不同而已。前朝李家的人还叫父亲哥哥,也没什么要紧的。”
“妍儿”孙氏尴尬地唤了一声,李妍儿忙抱着婴儿坐到她的身边,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应了一声,等着她说话。可是孙氏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薛崇训细心地观察着她的脸,仿佛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纠缠反复。李妍儿等了一会儿,便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