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欢笑着附和了一阵,薛崇训心里却有些纳闷,那些送别的诗不是都充满了惆怅么?怎么老子离别之际,大伙能送得这么开心?
想到以后这件事有可能被某文人写成文章嘲笑一通,薛崇训赶忙用手在脸上一抹,当下便作出了一副伤感的表情来,左右一看,岸上一大群红青官员,轿子马匹犹如流水,真是热闹欢乐的场面他又急忙回头看着河面,原本想看到孤帆远影的志远景象,却不料他那艘豪华的楼船横在面前,上面的莺莺燕燕挥着手帕向自己招手呢
薛崇训强自叹息道:“诸公挚诚相送,以后不知何时还能相见,我真是唉,诗兴大发啊。”
刘安带头附和道:“请卫国公当场赋诗一首,让下官等一饱耳福。”
薛崇训低头一寻思,自己不会作诗,只有剽窃,第一个想到的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但一想这里是洛阳,完全不应景。想了一会,一时记不起有什么关于送别的诗,便只得说道:“我为诸公唱首歌吧。”
他说罢,酝酿了一通情绪,尽量带着依依不舍的感情清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这时他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公众场合人太多,歌曲被人记录下来了,后来在妓院青楼窑子里传唱,竟然“赢得青楼薄姓名”。
刚唱了一段,就在这时,忽然闻得一阵清幽的琴声,自身后那楼船上传来,让众人的神色都是一凝。琴声悠扬,很巧妙地为薛崇训伴奏起来。
薛崇训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发少女正坐于船楼上,琴声便是从她的指下滑出。河风吹得她一头的银发随风飘荡,衣裙也在风中扬起,当真美到了极点。众官一见,不认识白无常的人大多以为是薛崇训带的名妓,当时便艳羡不已。
这还不够人羡慕的,很快出现的一个女道士更让大伙惊艳了,有人甚至开始妒嫉起薛崇训来。白无常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但是那玉清道姑的艳名在洛阳官场却是响当当的。
只见那道姑骑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不是玉清是谁,一张清丽得一尘不染的脸简直是脱凡绝俗,干净得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想亲手玷污之关键是有谣传这女道士是可以搞的,在场的不少官儿就曾经满怀希望地去过上清观,但都被断然拒绝,有的还被羞辱过。这让他们更是郁闷:薛崇训才到洛阳没几天,他是怎么勾搭上的?
“薛郎,你带我一起走吧!”玉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可怜楚楚地看着他,真是深情极了。
薛崇训情知这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但见周围这么同僚崇拜的目光,他也就不点破,打着哈哈颇有面子地说道:“本官这回南下江南,是为疏通漕运,为国为民,绝不是寻欢作乐去的”
“哦!”众官不由得看向那满船的妓女。
玉清抬头看向楼船上的白发少女,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不料就在这时,琴声骤然消失,那白发少女转身消失在华丽的棂窗之间。
一大滴泪水终于从玉清精致的脸庞上滑落,她丧魂落魄地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留住那一抹白色,语不成声,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我在你心里难道一点位置都没有吗?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了,父亲留给我的道观也不要了,只要你”
众官以为她在向薛崇训表白,顿时沸腾起来,纷纷附和道:“薛郎要了她吧!”估计很多人是想说:妈|的,你不要我要!还有人用看神仙的眼神看着薛崇训,恨不得说:薛大哥,教俺两招泡妞绝招吧,求你了。
薛崇训听这个古代女道士居然如此大胆直白地表露心迹,顿时也是十分惊讶,同时又带着敬佩,在此时的社会环境下,这要多么勇敢才能不顾名声和流言当众这么说出来啊?看着玉清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是感叹不已。
这个世上还真有人为了情不顾一切的玉清又没跑过江湖,她这么追出来,自己在江湖上怎么生存,她就没想过么?
薛崇训苦笑了一声,说道:“你想好了?我可没有时间送你回来的。想好了就先上船再说吧。”
侍卫听得这话,便放开通道,玉清奔跑着走上了甲板。
刘安的官职和薛崇训几乎平级,他便开玩笑道:“薛郎手段,叫我等好生佩服。”
“雕虫小技耳,治理国家平治天下,才是你我胸中之抱负啊。”薛崇训陪笑道,又看了一眼河面,叹道,“这茫茫江湖,尔虞我诈,唯有情让人牵肠挂肚,几多感概。就此别过,他日凤池(皇宫)相会,再叙旧情。”
众官一一向薛崇训执礼,薛崇训这才登上楼船,站在朱漆栏杆一旁向众官挥手告别。
楼船启航之后,薛崇训顾不得去管那些女人和妓女,立刻召集方俞忠等心腹手下,拿出运河地图,计划从何处下船,如何走陆路直上幽州。
第三十一章 北地
幽州,唐军事重镇之一。往昔太宗皇帝举大军伐高丽,就是以幽州为后方大本营;高宗皇帝时趁高丽内乱又曾进兵占领新罗、百济,后来迫于西北军事压力才撤兵高丽,但以幽州为根本控东北各胡的政策一直没有改变。
这里有奚、契丹、高丽等各族杂居,但此时胡化还不算严重,汉人文化仍旧占有统治地位,唐军有重兵部署在幽州一带,幽州刺史李守礼也是李唐宗室。
那日薛崇训半夜从南下广济渠的官船上下来,带着亲随五六人便从陆路向幽州而来。他们骑马赶路,肯定比行船要快,进入幽州地界时,估计鱼立本一行还没有到达,仍在运河上。
薛崇训一行人装成贩运毛皮的商贩,路引身份之类的都不是问题,早就托人准备妥当了。
此时的华北平原和后世大为不同,牧马随处可见,胡马饮水的情形让人产生一种边塞之感。薛崇训沿途观赏风物,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沧海桑田的感叹来了,数百年后的中原帝国首都就在这边,哪里和现在一样,到处都能看见胡人?
安史之乱就是在这个地区发生,是东北胡化无法控制时的爆发。幽州胡化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过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隋末大混战起就埋下了祸根,此后唐廷四面是敌,要解决这边的问题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儿。
如果不是心里挂念着宫廷斗争,薛崇训这次还真想多花点时间考察一番但如果内斗一旦失败,命都没了,安史之乱神马的都是浮云,薛崇训也懒得去管。
他们沿着运粮路线赶了几天路,幽州已越来越近。一日早晨,他们才走半个多时辰,抬头看去时,只见依山傍水的一座雄伟城池耸立在前面,朝阳东升,从西面看过去,那古城的气势更加雄浑苍劲。
“看,幽州城!”薛崇训有些兴奋地指着前方,回顾随从说道。
赶了这么多天路,目标就在面前,方俞忠等人都是十分兴奋,又身处这天大地大的环境中,几个人忍不住“呜”地大喊了几声。
幽州是商贸中心,货物集散之地,临近幽州的道路上人流也多了起来,牛车、驴车络绎不绝。薛崇训等人正好混在其中默默向前行进。
就在这时,忽见旌旗猎猎,一队骑兵从城池中奔腾而出,甲兵气势汹汹,行人远远就赶忙让到了道旁。薛崇训暂不想暴露身份,也叫随从移动车架马匹,和大家一起让到路边。
这时旁边有个老头说道:“看这阵仗,好像是使君要出去打猎了。”
另一个行人不由得小声骂道:“正值秋收季节,他打猎还真会挑时候。”
薛崇训和随从面面相觑,就算是方俞忠这样没有多大见识的家奴,恐怕都知道农业帝国下官府,首先重视的应该是劝农,李守礼倒好,自己带头农忙季节打猎,一通胡搞。
这时只见一匹快马从城门那边追了出来,那人在马上大声喊道:“使君意欲何往?”
薛崇训闻声遥望,见那马上之人是个大胡子,身上穿着一件灰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这时那队嚣张的骑兵竟然慢了下来,可见喊话那大胡子也是个比较重要的人。
大胡子追上马队时,正巧离薛崇训这边不远了。
甲兵马队中间一个穿紫色绫罗的中年人说道:“闲来无事,想出去打猎活动活动筋骨。公务有卿等操持,我很放心。”
那大胡子大怒,指着紫袍中年人骂道:“现在岂是打猎的时候?如此作为,上行下效,幽州之地,我等该如何治理?”
紫袍人脸色难看,本来就没道理,故口不能答,差点没恼羞成怒,愤愤地对左右说道:“甭管他,咱们走。”
那大胡子听罢,策马冲到马队前面,从马上跳将下来,二话不说就横躺在大路中间。
很显然大胡子是个有身份的士大夫,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弄了一身的泥,实在有些狼狈。他躺在那里看着天空大声说道:“现在庄稼满地,使君此时践踏禾苗,以损百姓,不如先让马踩死我,然后听任使君所为。”
百姓们一听,颇为感动,遂大声叫好以助声势。紫袍人见状,脸色变红,面有惭愧地说道:“今日还是不去了,回去吧。”
过得一会,马队掉头走了,行人百姓这才把货车弄上道路,继续前行。薛崇训忍不住问刚才一起看热闹的行人:“刚才那大胡子是谁?”
那人答道:“潘好礼啊,这您都不知道?哦,是了,听您的口音,是外地来的。”
薛崇训抱拳道:“我们过来进点奇货,不知幽州名士,见笑见笑。”
行人笑道:“潘阿郎为人暴躁,你们别撞到他手上就好。”
“多谢老乡提醒。”薛崇训告别,便带着随从驾车继续向城门而去。被守门的军士检查了行李,盘问了两句,他们才入得城门。
城内的境况和长安洛阳等都会大为不同,奢华的大户庭院比较少,周围大多低矮的硬歇山式民宅,人们衣着毫不光鲜,穿麻布衣服的汉人还好,还有些身上挂着毛皮的胡人脏兮兮的实在不甚美观。
不过薛崇训等人沿着街道走了一阵之后,他才发现凡事不能看表面,这里的白米行、屠行、油行、五熟行、果子行、炭行、生铁行、磨行、丝帛行应有尽有,人们的生活井井有条,也没有遇到什么混乱的场面,可见幽州治理得还算不错。
“李使君手下多半有几个能人。”薛崇训不禁说道。
方俞忠和三娘的性子都比较沉闷,也不答话,薛崇训顿觉自己在自言自语,感到有些无趣,便不再多废话。走了一阵,又问三娘:“咱们住在什么地方比较好?你以前跑过江湖,肯定知道外地人住哪里好。”
三娘想了想说道:“住市口的客栈吧,市集上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咱们住在那样的地方也不会引人注意。”
薛崇训便采纳了三娘的建议,找人问了市口的方向,带着人过去。像幽州这样有军事要塞性质的城镇,布置和长安相似,都是采用市坊规划。居民住在坊内,划分管理;交易流通的地方为两市。果然一到市集,人口就更加稠密了,各种商铺鳞次排列,还有许多摆地摊的、戏耍、小吃,热闹之极。
他们走到一栋木楼前面,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西市客栈”。这时一个肩膀上搭着毛巾的小子热情地在门口招呼道:“几位到幽州发财,不如住咱们这儿,让咱也沾沾财气呢。”
薛崇训笑道:“小二嘴好,就这儿。”
一行人便把车马交了,走进客栈,三娘在一旁小声说道:“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郎君不要露财,一会我来谈价钱。”
薛崇训听罢点点头,也不多言。
小二把他们带到柜台上,说道:“楼上还有上房几间,最好的,几位要几间房?”
三娘立刻接过来说道:“不用最好的,楼上的,清净、干净、便宜的。要一间大的,我们出门在外求财,能凑合就好。”
三娘虽然带着帷帽,但身材什么的一看就是女人,小二忙劝道:“要不两间吧,娘子和几个阿郎挤一块也不方面不是。”
“那好,两间。刚才在门外我问过其他同行幽州的价钱,你们不要欺客。”三娘淡淡地说道。
薛崇训在一旁默不作声,他心道:如果按我的干法,干脆整个包下算了。
一番讨价还价,又上楼选了一番,三娘选了靠边的两间大屋子,总算安顿了下来。薛崇训关上房门之后不由得感叹道:“还是鱼公公舒服,交接公文之后,官府什么都安排好了。瞧咱们住的这地方三娘,跑江湖过的还真不是什么舒服的日子,是吧?”
第三十二章 阴晴
正如薛崇训所料,宦官鱼立本一到幽州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礼遇。因为鱼立本走的是官路,先有咨文通知幽州官府,然后本人才正大光明地乘船而来。李守礼以下的官员早有准备,从迎接到安排食宿、游玩,一应按章办事,根本不需要鱼立本自己操心。
鱼立本只是个内给事,原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但他是京里派下来的,而且还和采访使一块出京,地方官就得尤其重视。不然那厮回去随便说两句坏话,隔得又远没法及时查证,李守礼就会有不小的麻烦。
当天晚上,李守礼便亲自接见,设宴款待。宴会上鱼立本只觉得这宗亲贵胄举止荒疏,言语也没啥讲究,和在长安那会差不多。
酒至酣处,李守礼当众讲起了在京师的往事,颇有些感伤地说道:“记得孝皇帝(中宗李显)刚登基那会,大家都很高兴,诸王常常在一起宴饮。有时虽然天气阴暗,但我告诉众人:快要放晴了。不久果然放晴;有时一连十天都处在酷热中,我却说:要下雨了。果然很快下起一阵及时大雨。有人就把这件事向皇帝禀报:邠哥对天候很有研究。后来皇帝见了我就问起原因,我说:‘臣没有研究,这件事也别无所他原因,想当年天后掌政时,章怀太子有罪,臣被幽禁在宫中长达十几年,每年都被杖击好几回,伤痕累累。现在只要快下雨时,臣的背脊就会感到沉闷;快放晴时,背脊则感到轻健。臣是因为这样才能预知晴雨,并不是因为有研究的关系。’此话说完,涕泗沾襟,皇帝也为此相当感伤,便赏了我幽州刺史。这两年逍遥快活,多得感谢先皇的恩典。”
说罢往事,众人皆是唏嘘,鱼立本不动声色,干笑着附和了几声,尖声尖气地说道:“使君现在不是苦尽甘来了么?封了幽州刺史尚在其次,听说镇国太平的长子卫国公对金城公主很是爱慕,要是能摆平吐蕃使者,联姻起来,使君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鱼立本说的金城公主就是李守礼的亲生女儿,虽然自小就抱养给了唐中宗,但是李守礼一脉是不能改变的事实。鱼立本说的并没有错,真要联姻起来,李守礼就会更加接近政治中心了。
这时李守礼正想说什么,却被旁边陪坐的一个大胡子打断了,潘大胡子很没礼貌地劝道:“使君喝高了,未免失礼,先休息一下吧,这里让诸同僚作陪。”
李守礼正说得高兴,听罢非常不爽,但见大胡子潘好礼递来眼色,他也就压住郁闷,勉强同意了因为他心里还是明白的,身边这几个佐臣,常常顶撞自己,却又常常能很好地排忧解难,李守礼是很依赖他们的。
“鱼公公,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你慢用。”李守礼起身退往后院,潘好礼急忙扶住他。
二人来到后院,刚走到廊庑上,潘好礼就皱眉埋怨道:“使君怎么说起那些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