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那就证明他们的灵魂早已逃得很远很远,比肖亚中当了逃兵还可怕。
这些都是韩大狗的心里话。
韩大狗在嘴上却说:“班长,怎么打仗还和柿子一样,有硬的还有软的?青柿子就是硬梆梆的,红柿子就是软踏踏的,人也是这个样子,小伙子从颜色到脾性都青榄榄的,硬皱皱的,老了就软叽叽、温不伦吞的。”
和庭才看了看这小子。
他觉得这小子简直还就是一个小娃子,都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这小子拼死要来当兵,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兵”这个字,就是让一座山丘把一个人给压趴下,直到把他压进山脚下,压进黄土里,然后变成一堆黄土,这才是“兵”的真正含义。而所有的战争,真正受到伤害的都是兵,都是以兵为代价的。其实,胜也好,败也好,作为兵来说,一旦死了,都和自己没有好大的关系了。
和庭才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些古怪的想法。
于是他对韩大狗说:“硬仗就是血流成河的仗,就是得死很多人的仗,就是一打几个月半年的仗!”
韩大狗听了,还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说:“你又不是军官,怎么就知道要打硬仗?”
和庭才就说:“鬼子的飞机轰炸了旦阳城,炸毁了好多房屋,炸死了好多人。接着又轰炸了峡昌城,炸沉了一条装锰的木船。再接着又轰炸了西陵峡的三斗坪,又炸毁了好多房屋,炸死了好多人。前不多时,鬼子的九架飞机飞往太平溪,沿途轰炸,死伤无数。这些你都知道,是不是?”
韩大狗说:“这些我当然知道,炮弹就落在我们身边,怎么会不知道呢,鬼子还到伍婿庙炸沉了两艘轮船哩。”
和庭才说:“鬼子这是在准备打大仗,打硬仗哩。听说鬼子集结了十万人的兵力,准备拿下峡昌。十万人哪,我们抗日军在峡昌一带的兵力总共也才只七八万人,不要说鬼子的装备比我们强多少倍,就是人马也多出我们好几万哩。我们的军队正在紧急部署。这几天,你可要吃饱喝足睡好,打起仗来,你就睡不成,吃不成,不仅睡不成,吃不成,说不定还会挨枪子儿,枪子儿可就不是弹片,划一下子就没事了,枪子儿可是专门往肉里面钻,往骨头里面钻,往胸膛里面钻的东西。这回你可千万要小心!”
韩大狗说:“班长,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的?”
班长和庭才说:“大狗子,你还小哩,你才十八虚岁。可你看看你自己,打了几个月的仗,从哪里还看出你只十八岁,你看上去起码也有二十八岁。可你毕竟还是个娃娃。你还得活着哩,你活着还要给你妈报仇,还要回去给你爷爷端灵牌子。你得活着,你起码得活过今年,再活过明年,再活过后年,直到把石令牌的仗打完了,你才能死。大狗子,你知道吗,峡昌所有的战斗,都是过程,都不是结果,真正有结果的战斗在石令牌,在那里打上一场硬仗,打上一场死仗后,你就是死掉也值得。石令牌之战,那将是一次从来没有过的血战。那场战斗,无论胜负,都是英雄的,悲壮的。你现在还听不懂得我说的话,你将来就会明白我说的话。可是你在峡昌一打仗就死了,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话了。”
韩大狗什么也没说。
韩大狗听班长的话,听着听着,就让泪泪水水流满了他的脸。韩大狗呆望着远方的阳光,阳光早已滑向了西边的天台观。阳光把眼前的土地,变得很美丽。在那一刻,韩大狗就觉得那阳光就是他妈的影子,在这片土地上晃动。也有一刻,韩大狗觉得,那阳光简直就望水芳的皮肤,在他眼前泛着生动的光泽,让他有那么一刻,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
韩大狗说:“我一定要活着,一直活到参加石令牌的战斗,活到给我妈报了仇,活到回伍婿庙给我爷爷端灵牌子,我还要活着回家和望水芳成亲!”
和庭才听了,就说:“大狗子,这才是好样的。”
和庭才说大狗子是好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荡漾着一泓迷人的光。他的大脑里,竟浮现出望水芳那天早上给韩大狗送别的情景。望水芳浮现在他的脑子里,那身影久久挥不去,他就在韩大狗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一下,拍了一下那影子才从脑沟沟里隐去。
说完这些话后,和庭才和韩大狗又走在急行军的路上了。
和庭才和韩大狗急行军的路,是通向峡昌城东北旦阳的路。阳光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时候,他们仍然走在这条路上。韩大狗走着,走着,好像觉得他似曾以这样的步子,在这条路上走过。他分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可他的心里总觉得,这种走路的姿势,和他所走着的这条路,对他而言是如此地似曾相识。他想,要是肖亚中在身边,韩大狗一定会问他,是不是自己的前生,真的也以这种姿势在这儿走过,而且也是扛着枪去打仗。
难道人生和生命的轮回,也和人的历史一样,在不断地重复?
026石令牌砸江
肖亚中发现,石令牌近段时间,尽来些稀奇古怪的人。
肖亚中等那些稀奇古怪的人走了之后,就对徐国耀说:
“班长,昨天来的那个人是陈言。”
“班长,昨天来的那个人是高春海。”
“班长,昨天来的那个人是罗诗。”
肖亚中发现来了这些人以后,石令牌又归于平静。
肖亚中就对班长徐国耀说:
“班长,峡昌要打恶仗了,韩大狗他们要打恶仗了。”
班长徐国耀说:“你再说一遍,峡昌能不能保住?”
肖亚中说:“我早就说了,峡昌保不住,峡昌一保不住,石令牌就会打起来,石令牌一打起来,你就有仗打了,你有仗打,你就不会成天这么烦天烦地了。”
徐国耀说:“没有仗打,我就是要烦天烦地!”
肖亚中看着徐国耀的样子,徐国耀就像一只热锅蚂蚁。
肖亚中先是看到徐国耀不睡觉。徐国耀躺在石令牌小学那间土教室里,睁着那双大眼睛,成天地望着天。徐国耀那双眼睛,在黑暗里,把整个教室照得白晃晃的,肖亚中无论处在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那双发亮的眼睛。徐国耀就更能感觉到自己那白白的目光。肖亚中就对徐国耀那双眼睛说:
“你眼睛里的光像白布障。”
徐国耀说:“什么白布障,没听说过。”
肖亚中说:“就是鬼下的路障,走夜路,它在你面前下一道白布障,让你以为是一条路,可是你走着走着,哗,就会掉进深谷里摔死。”
徐国耀见肖亚中又扯起了鬼呀神的,就不再理他,只顾自己想起了心事。
教室里静了下来。
教室里一安静下来,徐国耀又听到山后的鸟叫。石令牌的山多树多,鸟自然就多。夜里,石令牌的鸟叫自然也就多。有一种鸟叫得最让人心碎,就像一个小妹妹,掉在了一个深井里,一遍又一遍地叫道:
“姐姐背我!”
那鸟的叫声,划过石令牌的夜空,划过石令牌的江面,划破徐国耀的心。徐国耀就想起他从东北一路来到峡昌,一路来到石令牌,所见到的那些小妹妹们的惨景。徐国耀一次又一次目睹了一些小妹妹像韭菜一样,被鬼子一个又一个地割掉。
在江汉平原一次游击战中,徐国耀被鬼子冲散了,躲进一位老乡家的柴堆里。他目睹了让他浑身颤栗的一幕。
一个小妹妹,单薄得风都吹得倒,她落到了一群鬼子手里,鬼子一拥而上,轮流奸污了,然后把枪口指着她,让她往外跑。小妹妹迈着满是血水的双腿,刚刚跑了两步,就栽倒在地。鬼子就上去用枪刺挑滥她的身体,然后一个用刺刀挑着她的头,另一个用刺刀挑着她的胳膊,还有一个用刺刀挑着刚从她肚子里挖出来的、鲜艳的心脏。一个活生生的小妹妹,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了横呈一地的碎肉。
徐国耀一想起那一幕,就恨得血往胸腔直喷,就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在战场上,他一看到鬼子出现,就恨得浑身发颤,恨得狂燥不安,所以,他杀起鬼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发出一种令人恐怖的吼声,所以,他手下的士兵都叫他徐大炮。
可是,徐国耀怎么杀,心里都不解恨。
“姐姐背我——”
石令牌的鸟,叫得徐国耀浑身寒毛倒竖,心口发紧。
徐国耀想,那就是被鬼子挑死了的小妹妹在叫。他想,她们变成了一只只鸟,也跟着他来到了石令牌,在夜里一声接一声,凄惨地叫着,要他给她们报仇。
肖亚中看到徐国耀始终睁着那双大眼睛。
在石令牌的夜里,那双眼睛闪着光,看着屋顶的瓦片,把屋顶的瓦片映得一片雪白,肖亚中的心,就有点起寒冷了。他发现徐国耀的目光,真像那长长的白布障,布在他的眼前。
白天里,肖亚中就看到徐国耀行坐不安。
徐国耀行坐不安就如一只困兽,他不停地在石令牌的屋子里和山上打转转儿。转得不耐烦了,徐国耀就跑到河边上,抱起石头砸江。他抱起一个大石头,举过头顶,然后狠命地往江里砸去。一个石头砸到江里还没沉到底,又一个石头下了水,河水发出一个个巨大的“痛痛”的声音。接着河水就被溅得老高老高。看着那些河水飞溅的情景,好象在激战一样,徐国耀心里就痛快。
徐国耀痛快的情景,被炮台的炮兵看见了。炮兵就跑到他的小队长那儿说:“有个叫徐国耀的班长在砸江。”
小队长立即跑去跟他的队长说:“有个叫徐国耀的班长在砸江。”
队长立即跑去跟鱼雷队的队长说:“有个叫徐国耀的班长在砸江。”
鱼雷队的队长说:
“让他砸吧,放鱼雷的日期还没到呢,现在放了不把自己的船炸沉了?”
队长就回来说:“没事儿,他想砸就让他砸吧,反正河里还没放鱼雷。”
肖亚中听说了,赶快跑到河边,对徐国耀说:
“班长,你不要砸了,再砸鱼雷队就要把你当鬼子的奸细抓起来。再说,要是对河有鬼子的奸细,看到你砸江,就知道我们还没布鱼雷,无意中就泄露了军情哩。”
徐国耀从上到下,把肖亚中看了一遍。徐国耀说:“你小子真还成了军事通了,我咋就没想到这些。”
徐国耀跟着肖亚中,回到小学里那栋土屋里。阳光透过土屋的窗子,把徐国耀分成几段。徐国耀那段处在阴影里的头部说:“还是听你小子讲峡昌怎么打仗吧。”
肖亚中想想,也好,免得班长坐不住,就把床上的被子往腿上一搭,一折一折地讲开了。
027军事分析之二
肖亚中对徐国耀说:
“峡昌血战开始了。天空被飞机磨得嗡嗡作响,地皮被坦克碾得隆隆地叫,我们连鬼子汽车的声音都听得见了,整个峡昌一遍嘈杂,空气中的宁静,一下子没有了一点踪影。”
肖亚中对徐国耀说:
“我还听得见鬼子端着枪,穿着大头皮鞋,那皮鞋又重又沉,踏上峡昌的土地,每个脚印都会留下一个很深的槽,每个脚印在陷进地里时,都发出咯咯嚓嚓的声音。他们人人端着比你开始发给我的那杆汉阳造要强十倍的三八长枪。他们身后跟进的是那些极具杀伤力的辎重。他们走起路来心里底气十足。他们开始向峡昌,不,他们应该是朝着北边,几乎是完全沿着去年老娘娘口会战的路线上路了。他们连走路的姿势和上次攻打老娘娘口的姿势都是一样的。他们扑向老娘娘口。此时,老娘娘口和古隆中就像一块鲜艳的肥肉。他们正像一只只饿极了的狼一样,扑向老娘娘口。可他们不是一只只简单的狼,不是没有头脑的狼,他们是一只只比狼更凶残的野兽!”
肖亚中说到这里,他感到很灰心,他在心里说服自己,怎么把鬼子说得这么神气,可事实上,鬼子就是这么神气。
肖亚中接着说:
“他们的真正目标,不是古隆中,不是老娘娘口,而是峡昌。我们的北边并非一片无人之境。我们的名将任宗堂就守在老娘娘口哩。只要他稳一下阵脚,让峡昌方面心中有数,明白鬼子是奔峡昌来的,而不是老娘娘口和古隆中,敌人也不会和他恋战,他们一损伤兵力,就会很快露出真正的战争动机——由北在荆门转向南方,向峡昌扑来。这样,我们就有可能赢。”
肖亚中说:
“这样,峡昌的硬仗就再也躲不脱了。高春海将军就要迅速收缩防线,驻在汉水一带的防线一面迎接汉口出来的鬼子,还要一边策应北边南下的鬼子,逐渐收缩原来太大太长的防线,在荆门至荆州形成一条强硬的新防线。
“这样,固守峡昌,可以说是胜券在握。这个时候,真正的战斗中心就会转移到荆门。荆门已经有了一个师在防守着。可是这个师的力量还不够,高春海将军至少还要调一个师的兵力到荆门防守。这个师得像飞毛腿一样,进行一天的急行军,赶到荆门防线,睡一觉之后,第二天好迎头痛击敌人。他们面临的,将是保卫峡昌的第一战。”
肖亚中说:
“不知道韩大狗在不在这道防线上。这场仗打下来,两个师的人马能够幸存一百人,就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两个师的血,可以汇成又一条荆门河。
“鬼子最快要三天时间才能攻下荆门防线,攻下这道防线,鬼子也会损失一个师的兵力。可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继续向远安、旦阳进发。他们一个个端着枪,背着钢盔,咬着牙,黑着脸,在东边的阳光里向南挺进。这时,他们已经没有了从汉口出发时的耀武扬威,他们的脚步声也不再是咯咯嚓嚓的声音,而成了一种咚咚地,非常沉闷的声音。他们的身体也不再是昂道挺胸,而是成了含着胸、张着耳朵、东张西望的姿势。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他们继续向峡昌进发。他们要占领峡昌。他们要千方百计占领峡昌,占领了峡昌就等于占领了中国军队大后方的门。一座房子的门该是多重要的东西啊。他们占领了大后方的咽喉,就想像孙猴子一样,变成一只蚊子钻进铁扇公主的嘴里,他们下一步就是钻进铁扇公主的喉咙,然后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占领峡昌,他们不惜牺牲两个师的兵力来占领峡昌。他们将武汉、湖南等战区的兵力和后备都向峡昌作出了倾斜。他们简直对峡昌就是志在必得。
“旦阳一战,也是一场恶战。旦阳守住了,峡昌就守住了。旦阳失守了,峡昌就会失掉一半的防线。旦阳的漳河多好啊。我读书时,我的先生就是从旦阳逃难出去的文人。先生对旦阳的山山水水感情极重,尤其是那条漳河,那条长阪坡,先生一有空就对我们说:同学们,可曾记得昨夜那一场雨,雨可是乡情之物,熟语说,雨添情愁,可是它更添了我的乡愁。就是在昨夜雨添乡愁情更浓时,我又写了一首赞美旦阳漳河、长阪坡的诗,让我读出来与大家共勉,也让大家分享我的乡愁。
说完先生就非常投入地读道:
漳河的水,波连波,
长阪陂的坡,坡连坡,
玉泉张飞,断桥喝,
长阪子龙长枪拖。
我远走他乡巴国,
还是魂牵梦萦,
那长阪的连坡坡,
那漳河的波连波
“先生用他尖细的嗓子,念得让我们那些不谙乡愁的乡野子弟捧腹不止。先生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兴致到了极点。先生也总是说,明天我还给你们念一首。”
肖亚中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