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开始反扑了,三涧溪阵地的形势严峻起来。
日军四千人汇在一起,向第十八师两翼发动猛烈攻击。日机俯冲轰炸,阵地一片硝烟。和庭才团与日军形成拉锯战,双方阵地均被割断,成胶着状,战至次日九时,日军始终没有一丝进展。
此刻,大股日军沿曹家畈、峡昌大道向西开来,向曹家畈附近十八师一部全面进攻,十八师师长罗诗立即派部队驱逐。这时桥边的日军约三千余人,兵分三路向石令牌外围闵家冲、井长坡中国阵地进攻。日军飞机大炮连续轰炸四个小时,战至黄昏,石令牌阵线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孤势。
和庭才打退了刚刚来临的一次进攻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被血水染红透了。
在薄暮里,和庭才被这种悲壮的色彩压得喘不过气来。
石令牌阵线仍然固守在十八师手里。但是,恐惧心理和挫败感,已经不知不觉在阵线上每个士兵的心里开始弥漫,升腾,交混,化作一股股汹涌的阴影,笼罩住了整个战场。
战争等于死亡。
战场上,失败的阴影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魔鬼,或者是跟随着每个人的影子,让他们一不留神,就窥见了自己的处境。在他们屏住呼吸等待鬼子再次来临时,他们大多数人似乎更多地看到了自己被子弹打死的情景。面对这场孤独的战争,他们每个人在心里都有这种准备。中国的军人,其实从最古老的历史开始,考虑得更多的,不是把敌人打败,把敌人置于死地而后生。他们考虑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死亡,是死亡的悲壮和浓烈的心理准备。从古至今,在无论是正义或是非正义的战争,无论你是问一个披盔戴甲的秦俑,还是问置身于抗日战线上的老兵,问者总离不开“你怕死吗?”“你当时想到了死亡吗?”而绝不会问“你想了打死敌人吗?”“你当时就知道自己一定能胜利吗?”。这样的问题,恐怕只有西方人才问得出来。而中国军人更多的是在回答“不怕”或是“没想到过死”。因为他们在上战场之前早就把这问题想得一清二楚了,他们更多的不是在想建功立业,而是在思考自己的生死。但是,同样是面对这个问题,西方人绝对会回答:“我怕死!”因为他们想这个问题想得太不充分,以致他们几乎没什么心理准备,因为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打败对方。
所以,中国军人对战争的恐惧,往往比其它军人更具有人本意义,或者说是最没有人本意义,因为关于生命的一切,他们都想好或者安排好了,他们一上战场几乎都写好了遗书,他们一上战场几乎就把自已的生命与死亡,很直接地划上了等号。
这是中国军人的内在属性。他们似乎比谁都更理解战争的含义,可是他们似乎比谁都更不理解军人的含义。所以,一旦他们的恐惧复苏,那么,那种胜与败的结果,就像一位幽灵一样,早就附体上身了。
71石令牌
5月28日,峡昌日军第三十四、三十九师团约二万多兵力,在长江北岸一百多门加农炮和榴弹炮的吼叫声中,分乘上百只冲锋舟,一齐扑向南岸石令牌。
打狗铁师主力隐蔽在石令牌要塞附近的北斗冲、三官岩、四方湾一带的山沟里和岩洞中,只留下师部机关和部分兵力据守要塞。
日军飞机连续轰炸了四个小时,用重磅炸弹和燃烧弹将石令牌要塞炸得山崩地裂,弹火将山土和岩石烧得满山通红。日军的炮弹也暴风骤雨般地倾泻到这个小小的要塞上。山上巨大的岩石和石柱全被日军一千磅、五百磅的炸弹炸得粉碎,那些在这儿屹立了一千年一万年的石头和风景,在炮火里,像成片成片中国军人的生命一样,在一瞬间颓败。中国军队的许多工事也被日军炮弹命中。
炮火一停,鬼子就像蚂蚁一样,像黄蜂一样,从远处一阵接一阵地涌来。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一声从生命最低处迸发出的打击声,直接变成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的火力,伴着打狗铁师全体官兵眼里的仇恨和怒火,一齐射向鬼子。
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攻击被奇迹般地打退了。
鬼子见正面无法攻下石令牌,便命第三十四、三十九师团一部迂回到石令牌侧后方进攻。埋伏在北斗冲、三官岩、四方湾的第打狗铁师主力,突然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将日军团团围住。机枪、步枪、手榴弹、迫击炮响成一片,喊杀声响彻云霄,日军一千余人被堵在这条石谷中,进退两难,最终全军覆没。
鬼子每攻下一个山包或据点,打狗铁师立即组织逆袭反击,用刺刀、手榴弹与日军展开肉搏。在鬼子休息补充时,打狗铁师派出小分队展开袭击骚扰,不给敌人喘息之机。打狗铁师还迂到日军的后方,展开伏击、侧击、偷袭,组织一些特等射击手,专打鬼子的指挥官和机枪手。
驻扎在石令牌的海军炮台发挥出雄健威力。日军十艘舰艇还没进入西陵峡峡谷,刚刚行驶到南津关口,就被海军炮台连连击沉两只,致使日军舰队再不敢进入峡谷。
石令牌一直在中国军队手中。
72曹家畈恶战
29日。中国军队第七十九军先头部队已经到达淮子坪,第七十四军主力已在石门集结完毕;第二十七师也到达榔树店东南地区;第十集团军接陈言命令后,全部从渔洋关、天柱山侧击日军,第一一八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首先攻克渔洋关,诱发攻势转移之机,乃令原定由渔洋关、五峰间北进的第七十九军,转向渔洋关东北前进。
此时,中国军队长江抗日军正面的日军,仍没觉察中国军队的企图,日军集中其步炮空之全力,分向曹家畈附近及石令牌要塞强攻,并由长阳天柱山向木桥溪方面迂回。
江南决战线上,曹家畈成了保卫石令牌的瓶颈。清江沿线和从枝江宜都过江的鬼子,要想真正进入石令牌决战主线,曹家畈和偏岩是他们的必经之地。而最凶险的要数曹家畈。
在曹家畈那条狭窄而生动的岗岭上,布满了一种杀气和阴郁,到处游荡着一种恐惧的感觉。
浓密的树林,在这里比哪里都显得碧绿。顺着山岗上游荡的野风,比前面的李家坝和后面的六离河任何一处高地都凶都猛。就是在这样一个凶险的口子,打狗铁师师长长胡子鱼和团长韩大狗坐镇到了这里。
韩大狗在柳林子打完伏击战,就来到曹家畈,驻到这条阴森森的杀人岗上。
他们刚刚到达曹家畈,就在那条小河岸上,与日军遭遇了。
风吹动着河边的柳树。河水潺潺地流淌。阳光把双方的炮火衬得看不见烟火的颜色。唯独那不停的枪声,像谁家添了生打喜放的鞭炮。韩大狗身后那近百米的曹家畈高地,杀气逼人。那儿的柳树比哪儿都密,那儿的风比哪儿都大,那儿的小道上积满了厚厚一层落叶,阳光似乎永远照不到那儿的土地。
面对日军步步逼近,韩大狗用眼珠子盯着那一片不停地涌动的鬼子。韩大狗想,如果在这片洼地里与鬼子硬拼,无疑拼不过鬼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占有利地形,利用天时地利来打击敌人。情况不容韩大狗犹豫,他当即命令:前卫连迅速抢占峡谷前沿左侧高地,阻击敌人前进,八连迅速占领前沿右边的制高点,和前卫连一道合力封锁峡谷口,阻击敌人。韩大狗自己带领七连、机枪连及炮兵排,迅速进入主阵地,正面阻击阵地前沿的鬼子。
一个撮箕口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形成了。鬼子想在一时半会儿撕开这个阵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鬼子的大部很快进了峡谷。看到鬼子像蝗虫一样朝自己面对面涌来,韩大狗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颤栗。韩大狗对自己也是对他所有的兵说:“不许有半步的后退,谁稍一侧动,老子就毙了他!”伴随着一排白烟从曹家畈的长岭脊上骤然升起,曹家畈的战斗打响了。像扭足了劲儿的两个汉子,两人一扭上,就打得不可开交。蝗虫一样朝韩大狗面对面地涌来的鬼子,一片片地在韩大狗的兵射出的子弹里倒下去。韩大狗阵地上的一些兵,在鬼子的炮火里,也被撕成了一些碎片,阵地上不时飞起一只只手或一只只脚,还有人的五脏六肺,鲜艳夺目地落在他们的眼前。
鬼子多次向韩大狗发起冲锋,想夺取韩大狗占领的谷内高地,都被打退了。直到傍晚,战场才稍稍沉寂下来。
至半夜,一小股鬼子,偷偷摸到韩大狗的侧后,被警戒部队驱逐。
第二日凌晨,鬼子的十多架飞机飞抵长阳、石令牌沿线,集中对韩大狗的曹家畈阵地进行了轰炸和低飞扫射。空袭过后,鬼子开始大举向韩大狗团阵地进攻,重点指向七连高地。韩大狗来到七连阵地与肖亚中及七连的官兵一起作战。鬼子多次冲到韩大狗的阵营前,韩大狗心里火起,举起大刀,和七连的官兵一起,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将敌击溃。此时,肖亚中已经身受重伤,七连的排长一死一伤,士兵也损伤七十多人,情况十分危急。
中午,师部派带来了一个迫击炮排、一个步话班和一个弹药班前来支援。韩大狗和肖亚中商量后,由他坐阵指挥全团战斗,韩大狗带着迫击炮排,重新回到七连,协同七连长指挥战斗,以迫击炮轰击阵前凹地潜伏日寇。
鬼子开始退却了。
可是,据步话班告知:谷地侧面山岗上的八连阵地被鬼子突破,连长受伤,连队被迫后退。
韩大狗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去支援八连。行进途中,鬼子向阵地上猛烈地投出一排手榴弹,一块弹片钻进了韩大狗的嘴上,还碰掉了他一颗门牙。当时韩大狗全力注意敌情,并不知道自己受了伤,下巴上流出的鲜血,他以为是汗水,用手擦拭,方见满手是血。卫生员为他包扎了一下,继续前往。到达八连阵地,只见八连长的下颚也被机枪击伤,但是他仍然在坚持战斗。
韩大狗让他下去。八连长用含混不清的舌头说:“团长不也是带伤在搞事嘛。”
韩大狗对他说“搞事”感到很有意思,就说:“好,咱们一起搞鬼子的事!”
正说话间,鬼子又涌了上来。韩大狗和连长一起跃出战壕,与鬼子杀开了。八连连长劈刺技术精良,是个劈刺狂。他一口气刺穿了三个鬼子的心脏,让鬼子的血喷了自己一脸。但是,阵地还是很快就被鬼子占领了。韩大狗带着八连的官兵退到一个侧包后面。
韩大狗对全连的士兵说:“大家放心,我和连长的伤都不重,我们不会死的。我相信,阵地一定会夺回来!”
八连顿时士气大振。大家蓄积了一下力量,一个反冲锋,又夺回了阵地。肖亚中听说韩大狗负了伤,阵地被突破,也带着一个班的兵力赶了过来,见到阵地失而复得,肖亚中一颗心才放下。
韩大狗和肖亚中商量,让九连长率领两个重机枪排,从侧翼绕道敌后,向鬼子冲击,迫使鬼子后退。
两个小时后,九连的炮火响了起来,鬼子腹背受敌,只得沿着小河后撤。到了下午六时,战斗弱了下来,鬼子缩进了宿营地里,再也不敢有丝毫动弹。
73决战
下午4时。
挺进到八斗冲附近的日军,开始乘黑夜冲锋。
和庭才说,鬼子也玩起了老子的把戏。
十八师三团团长和庭战斗守在八斗冲阵地上。他和十五团严守着两侧山地要道。鬼子聚集在狭窄的山槽里无法施展手脚。
和庭才看准时机,集中十门大炮轰炸鬼子。一下子就放倒了一大片。
清尸兵很快就报了上来数字:死了三百人,还剩几十人逃了回去。
傍晚11时。
鬼子再次向十八师的八斗冲阵地发起猛攻,并施放了大量毒气。
八斗冲阵地伤亡惨重。
和庭才突然从八斗冲阵地上撤了下来。消息传到师长罗诗耳朵里,搞得他不知和庭才又在卖什么药。打电话问和庭才,和庭才说:
“师长,丢了八斗冲,我提脑壳来见你。”
30日9时,罗诗正在和参谋长在师部里吃早餐,参谋长拿出两小瓶石令牌的包谷烧酒,喝了好提神。正在这时,只见那和庭才让人拎着鬼子的两颗头颅走了进来。罗诗看到那两颗还在淌着鲜血的头颅晃了进来,一口恶浊从心里翻出来,刚刚下肚的两杯酒,立马呛了出来,弄得参谋长一身酒气。参谋长连忙把他们驱了出去。那两个兵边退边说:“是和团长让我把它们拎来的。”罗诗说:“站在外面答话,两个恶浊败了老子的酒兴。你们的和团长一定是把八斗冲给拿回了。”
兵说:“和团长就是这个意思,不仅拿下来了,他还割了这两个小队长的头,说给你下酒助兴,没想让你给吐酒了。”
罗诗说:“他连老子在喝酒都料到了,也太鬼了,等老子把鬼子打完了,再来治他这个家鬼子。”
罗诗说完“嘿嘿嘿”地笑了半天,刚才吐酒的浊气也没了。
日军见八斗冲很硬,就把兵力转向灯影石韩大狗部,把兵力增加到四千人,连同数十架飞机,一起扑向灯影石下的江面。
74血债
石令牌血流成河了。
石令牌的江水变成了一河血红。石令牌的山头上血水汩汩地流淌。石令牌的牌立在那三峡的风中巍然不动,依然故我。
石令牌的士兵眼睛都杀红了,和血一个颜色。
肖亚中的晕血症又犯了。他只得伏在暗哨里,看着自己的士兵像割韭菜一样,一茬茬地倒下去。肖亚中趴在地上,在炮声里一阵阵干呕。他几乎把眼睛珠子呕出来了。枪炮声中,只看得他作呕的动作,显得非常滑稽。
韩大狗的肩膀中了三块弹片,肩膀里涌出来的血顺着他抱着机枪的手,往下直淌,染得浑身透红,机枪还在韩大狗怀里喷出鲜红的火舌。韩大狗的肩膀伴着鲜红的火舌喷出鲜红的血。
整个阵地就像一团鲜红的火焰,在阵地上生动地闪动,在焰熊熊燃烧着。韩大狗打了一会儿,说:“狗日的肖亚中,快叫人把我肩膀里的铁片夹出来。”
肖亚中说:“团长,你下来吧,下来了才好弄。”
团长韩大狗说:“放你妈的屁,老子能停吗?”
江面上,鬼子的舰队突破了第二道防线。团长韩大狗看到前面的鬼子的舰队,连着进来了三只,鬼子像蚂蚁一样,从舰艇上涌下来,鬼子个个抱着枪拼命地朝自己所在的阵地上涌来。
团长韩大狗看到天上鬼子的飞机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飞过来。团长韩大狗说:“鬼子要把石令牌夷为平地,老子就把鬼子变成蚂蚱。”
韩大狗朝哨所外喊道:“勤务兵,报八营伤亡人数!”
勤务兵是个十七岁的娃娃。十七岁的娃娃兵说:“报告团长,连八营营长在内还有十一个人,八营长负了伤。”
韩大狗说:“你去把八营长换下来!”
勤务兵转身消失在炮灰里。韩大狗接着就看见八营长被两个士兵架下来。八营长像头牯牛乱弹乱犟,嘴里咆哮着喊道:“让老子去打他们龟日的,让老子去打啊。”
韩大狗看着八营长像头牯牛乱弹乱犟。韩大狗说:
“八营长,是我要他们把你拖下来的。”
八营长仍然像头牯牛乱弹乱犟着。
这时,八营长的人马全部跟过来了。八营的人马都带着重武器。韩大狗不到关键时刻一般是不轻易动八营的。韩大狗休息了一会儿,又带人上了阵地。接着阵地变得空前地安静。鬼子一时竟不知道中国兵这边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