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敌人,正以更快的速度逃走。就在小队官的注视下,两个明军士兵被他们的伙伴从城墙上挤下,凄厉的喊声不绝于耳,直到两个沉重的身体落地声传来。
“换弹。”小队官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嘟囔着发出命令,剑也随之垂向地面。
面前的明军逃得更远,闯军士兵正在七手八脚地给火枪添药上膛,小队官猛然看到对面的明军分开,明军人群里出现了一门小炮,两个炮手正扶着炮瞄准过来,后面还有一人举着火把。
“冲锋!”
耳边响起大喊,李金勇低头正忙着用膛条压实火药,他闻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那黑洞洞的炮口,还有随之发出的火光。巨大的冲击把李金勇一下子打飞起来,在他失去知觉之前还听见身后同伴的惨叫声。
击中李金勇的这发炮弹同时带走另外三个近卫营士兵的性命,是许州最猛烈的一次抵抗。
硝烟散去的同时,岳牧挺着火枪冲上去,刚才震耳欲聋的炮声把岳牧震得头晕眼花,当他看到明军炮手近在眼前时,想也不想地就把刺刀向敌人捅去。
锋利的刺刀插入身体时,那个敌人发出痛苦的惨叫声,这声喊叫好似在岳牧那被大炮震得昏沉的脑袋上浇上了一桶冷水。敌人的血,鲜红灿烂,溅洒在岳牧的手臂上、胸膛上,还有脸上。
岳牧没有像操练时那样熟练地把刺刀收回,而是怔怔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痛苦扭动着的敌人,双手一松,火枪脱手而出,垂死的明军士兵抱着插在身上的长长火枪,在地上翻滚着,血流遍地。
“一个人,竟然会流这么多的血”岳牧手足无措地站在正在咽气的敌人面前一连几次,凶手都想上前帮助受害人,他几次迈动脚步,但最终还是没有俯下身去,而是又缩了回去。
在历次的战斗前,黑翼官总是让岳牧他们回忆他们在家乡遭的罪,还有如狼似虎的官兵,可是今天看到一个官兵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时,岳牧并没有快意之感,就好像是又看到了亲生大哥被官府打断腿在家里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场面。
对面的敌人已经变得僵硬了,果长秦德冬过来催促了岳牧两次,他都充耳不闻,由于他们这队奉命坚守缺口不必移动,所以秦德冬没有再多说而是静静地走开。岳牧看着脚前的尸体,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虽然辛苦、但心中总是无忧无虑,直到全家人死于非命:“我从来没有想过,有天我会杀人。”岳牧突然感到有泪水正流出眼眶:“我是一个本份老实的人,我是一个从来没有过坏念头的庄稼人,为什么我会成为杀人的盗贼?”
第三章 鼓角揭天嘉气冷 第十二节 能吏
扫清缺口两侧的城墙后,余深河掩护工兵对面前刚修起来的墙进行了又一次爆破。等近卫营士兵进入城区后,明军的抵抗意志也随着崩溃,团丁逃回各自的家中,把事先准备好的香案摆出门口,然后紧闭大门躲在后面聆听着门缝外的声音。
戒备森严的南门在许平面前打开,跑下城墙的明军士兵在门前跪成两行,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快步向着许平的旗帜跑来。被带到许平面前以后,这个头目自称是本地人,说守城的明军军官听说城破以后,纷纷抛弃部下缒城逃走,留下的人已经不愿继续抵抗,他们搬开了堵门的石头,恳求许平怜悯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许平点点头,从身后士兵手中取过他已经提前写好的横幅,双手捧着递给那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许州团丁:“这是我主的军令,壮士,去把它悬在许州衙门的旗杆上吧。”
没有等多久,几个近卫营士兵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向许平这里走来。
“本官不降,本官不降!”
那个人被一路拖到许平面前时一直在高声大呼。许平见到来人的官服已经被拉破,头上的官帽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发髻被扯乱,乱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一个近卫营的士兵上前报告道:“大人,这狗官企图放火烧粮库。”
绝望之中的方韦不但没有逃跑,反倒组织衙役去放火烧毁许州库房。但是衙役担心这会激怒闯军,所以拒绝服从命令。结果,方韦就想亲自去纵火,衙役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拿下捆起来,交给冲进城里的闯军。
后面的近卫营士兵用力把方韦向着许平一推,他踉踉跄跄地抢前两步,挺直了腰板傲然而立:“许平你这逆贼,本官不降。”
方韦脸上的傲色让许平不由得心生敬意,他简单地吩咐道:“把方大人带下去好生看管,等我回来再处置他。”
这时又有人报告在许州缴获的炮,有两门完好可用,顾留梦和近卫营的炮队总算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首件装备。经过顾留梦的检查,这两门都是质量很好的六磅炮,几乎可以肯定是按照新军的标准制造的。许平惊讶之余仔细询问被俘的方韦左右,从中找到几个知情人和交易人,仔细询问这精锐火器的来源。
原来这几门炮都是方韦从广州购买到的。事先方韦已经把商人的底细打探清楚,这替许平省去不少事。大炮如同其它装备一样,黄石通常是从军火商那里采购,福建、广东有好几家能生产大炮的商家。有不少南洋和佛朗机客商也到福建或广东购买大炮,往来于大洋上的闽、粤海商更是购买过数目众多的火炮,对此福建和广东布政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朝廷也不太过问,偶尔有人提出此事时总是不了了之。
新军招标生产火器后,广东这家军火商也参与投标,不过最终却落选。许平看到的这几门就是他们参选的样品,和新军的火炮规格基本一致。落选后,广东军火商就把这种大炮样品贱价出售,最后被方韦派去的人买回来。
“真是个能才。”许平心中招揽之意更重,心里这样想着直奔县衙去接受库房。
但还没有走到县衙,许平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等到达县衙前的空地时,许平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许州衙门前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堆满了骨瘦如柴的尸体,在大坑的周围,除了近卫营士兵以外,还有大批饿得面孔发绿、形销骨立的百姓。
“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衙役告诉许平,城内本来就有些讨饭的流民和逃难的人,人数还很不少,方韦从来不肯动用库粮救济百姓。闯军抵达后,城内的居民都担心会遇到长期围困,家家都节约用粮。流民在城内讨不到饭,没有吃的,方韦怕他们饿极了生事,就把他们围在县衙前的广场上任其自生自灭。这个大坑是方韦挖来堆放死人的,以免瘟疫流行。流民若是饿死了就扔到里面去,活着的人就跳进坑,从死人身上割肉食用。
“我并没有围城,为什么不放他们出城?”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方韦怕搬开堵门的石头,将军会趁机抢门,他还怕这些人出去以后会泄漏城中的虚实。”
此时近卫营的士兵报告许平,在库房里发现了三万石存粮。许平咬牙切齿地叫道:“把那个狗官给我带来。”
方韦再次被带到许平面前时仍是一脸不屑。许平指着满坑横七竖八的尸体喝问道:“自古守城也发生过有人相食之事,那是到了粮尽之时,迫不得已。你这厮放着几万石粮食,为何如此歹毒?”
方韦仰头看着天,不搭理许平。许平又怒喝道:“我知道你自诩为天子守牧一方,你坚守许州我不怪你,但你听任百姓饿死,难道无愧于心么?”
方韦闻声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是国家的粮食。”
“拉下去,斩首示众。”许平沉着脸下令道。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方韦被带下去的时候仍大笑不止。
黑保一见许平沉思不语,就上前劝解道:“许兄弟,谁能想到这狗官如此丧心病狂,我们替天行道,这不是你的错。”
许平摇头道:“按着他的想法,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把百姓都饿死了,这河南的土地还是朝廷的。但如果没有粮食,就不能供应明军打仗,就不能保住朝廷的城池。在这些昏官的心里,百姓的性命就像草芥、蝼蚁一样,死不足惜,所以他宁可死掉无数百姓,也要保住库房的粮食。”
黑保一愤怒地深深吐出一口气,又道:“许兄弟,那你半响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许平长叹一声:“看来大明在无能的贪官治下固然是民不聊生,但像方韦这样有本事的能臣,更让百姓没法活下去啊。”
“许兄弟所言极是,故而我们才要将乾坤颠覆。”黑保一笑道:“只是若论能力手段,难道还有比得上镇东侯的人么?”
按照李自成颁布的政策,闯军对于城内的官宦、有举人以上功名的人一律抄没家财。
方韦贤臣之名远播四乡,因此许州城内有许多避难的举人和官宦,近卫营从他们那里搜缴出大量金银细软,本地的富豪更是藏有大量的粮食。比如一个名叫李大雄的豪强,四代官宦,在附近有大批田地,在县城内也有米行店铺,从他的库房内搜出的粮食竟有万石之多。许平越看报告越气,联想起流民饿毙街头的场面更是怒不可遏:“把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尽数捆起来,埋了!”
左右哄然叫好。接到命令后,近卫营马上动手把城内有功名的人全数抓起来,在城外开始挖坑,准备把他们活埋。
下令开粥厂赈济流民之后,许平就又埋头研究起下一步的行动。
至此开封府南界已经平定,近卫营后顾无忧。显然洛阳一战让开封府的汴军元气大伤,许平见对方确实已没有余力,就打算向府城进攻。只是汴军虽然实力大损,却仍然有数万之众,许平手下可战之兵不过数千,他又不想以流民为军,因此也是颇费思量。
这时门外卫兵报告有人求见,自称许平的故人。
“故人?”许平皱眉自言自语道:“我哪里来的这许多故人?”
来人是那个曾经给许平算过命的清治道人,进门后自称是前来拜谢两次救命之恩。原来他正是许州流民里的一员,差点就要饿死了,许平入城以后,他站在人群里认出了许平,
“大师请坐。”许平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不知道为何,许平对这个道士有一种隐隐的信任感。
清治撩一撩袍子,端坐在椅子上,悠然说道:“许将军开仓赈济灾民,真是上合天道、下顺民心。”
若对方只是来奉承的,许平倒也不介意被打走一点点秋风,他笑道:“大师过奖了,我也是聊尽人事罢了。”
但清治道士没有再多客套,马上转向一个他知道许平肯定关心的话题:“贵部追赃助饷以供军用,但将军可知这些官宦身边之财只是毫末,而大宗财富仍在其它地方?”
“哦?”许平一听也来了兴趣,连忙追问道:“请大师赐教。”
“我朝太祖钦定,读书人可以免赋免役,因此大多数官宦人家手里都有大批良田。现在贫困的人无立锥之地,将军开仓济民只能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以贫道之见,将军还是要把田土分给这些流民才好。”顿一顿后,清治又道:“这些流民在战阵之上恐无大用,将军如果用他们打仗,白白消耗粮食却益处不大,他们若是有田地的话,不但可以自食其力,对将军的霸业也是很有好处的。”
“大师所言极是,我本就不想让他们参军。”每次许平想起这件事也很是头疼,闯王总是一波波地放粮,因为这个名声,许平进入河南来也总是大批的流民天天围着他转,粮食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因为士人可以免粮,所以很多百姓都带着自己的土地投到士人的名下。很多土地虽然名义上是士人的,但实际上却另有主人,我如果把士人的土地分给流民,那就会夺取很多人的土地。”
“将军是否知道,虽然名义上的土地很多并不是他们的,但至少有三成以上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大批流民逃难,他们兼并的土地更多。闯王追赃以来,这些无主之地都被恶仆私分了,所以流民并不能减少多少啊。”
“大师说的句句在理,”长期以来闯营一直想安抚流民回乡,也好减轻些经济压力,不过效果却不显著。回乡的农民没有土地,只能再次投靠其他地主,而地主一贯是支持朝廷的。许平把两手一摊:“哪些是有主的土地,哪些是无主的土地,清查起来颇费时日,而且也会让乡里动荡不安,与我军‘讨兵安民’的策略相违。”
“其实真想知道的话也不难,”清治慢悠悠地说道:“那些士人自己心里有数的,若是让他们和他们的管家对质,那么清理土地也就不是很难了。”
许平不再说话,而是凝视清治良久,问道:“大师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见许平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清治也不慌张,从容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将军,优待士人是高皇帝钦定的规矩,三百年来世风已然如此。既然官吏待百姓如同草芥,士人不怜恤小民又何足为奇?将军对士人太过苛责了。”
“大师不必再说!”许平哼了一声:“高皇帝开国时,贪墨十两便剥皮充草,若是高皇帝在,我真不知道天下的官宦还有几个人能活命。”
清治见状也就闭口不言。
许平气愤愤地坐了一会儿,大叫一声:“来人啊。”
门口卫兵闻声而入,许平大声说道:“传我的令,去问问那些家伙,有没有肯用身外之财换命的。如果他们肯把田土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留他们一命,绝不食言。”
“遵命。”
卫兵领命退出后,清治微笑道:“将军的仁德,必能上感天心。”
“豺狼当道,何必问狐狸。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许平没好气地说道。一会儿,许平又向清治看去:“大师,我所见多是世间不平之事,有时难免起杀心。”
清治点点头:“将军身处高位不同常人,能时时反省自是大善大吉。”
许平沉思片刻,又问道:“不知大师要往何处去?我愿助大师一些盘缠。”
清治微微一笑:“贫道乃闲云野鹤,并无一定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大师可愿意在我的营内稍留?异日大师若是想走,我绝不敢强留。”
清治又微微一笑:“敢不从命?”
第三章 鼓角揭天嘉气冷 第十三节 困惑
全城平定后,岳牧跟着队伍巡逻城墙,那些战死的明军士兵被堆放在城门口,等他们的亲人来认领。许平贴出的安民告示上就有专门讲这个问题的条文,称:任何明军遗属若是来领尸体,闯营会给烧埋银子;若他们不敢白天来,那天黑后可以自行来取;到了明天还没有人认领的那些尸体,闯军会把他们与战死的闯营士兵一起安葬。
“人死为大。”伍长向部下们传达许平的命令时,解释说:“除了方狗官那样的定要悬头示众,其他的也多是穷苦人,本乡本土的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其他的同伴都哄然响应,只有岳牧仍一言不发,直到天近黄昏,岳牧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城门前的那些具尸体上面。每次看到有人来认领尸体时,岳牧的心都会骤然揪紧,而每次哭哭啼啼的家属走到那个被他杀害的人面前时,岳牧就会感到难以呼吸。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最终还是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