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是“从请大人上课到今天的大人为听差上课。”以前的北大是一所官场养成所,听差对学生是要尊称老爷大人的。现在蔡元培敞开了教室的门,要请昔日的大人来给听差免费上课。还发动师生募捐为校役购买书籍,听说李大钊就带头捐了票银三元,而蔡校长一捐就是一百元。
他准备从这里开始,展开正文,并对蔡先生作一次长篇访谈。
汉花园里的丁香在清越的钟声中绽开了浅紫色的笑颜。下午一时正,二百三十余位校役身穿长衣,胸带花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文科第一大教室。
大教室也像一位雍容华贵的老人,换上了新装。粉刷一新的墙上挂着鲜艳的五色国旗,在校役的队列旁,是一排由北大学生组成的教师队伍。讲台上,站着神情肃穆的蔡校长和负责校投夜班的徐宝瑾导师。还有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来宾。
开学典礼由徐宝瑾主持,先由蔡校长率领众人向国旗行三鞠躬礼。再是全体校役向敬爱的蔡校长一鞠躬,最后向全体教师和来宾一鞠躬。
接下去是担任修身、国文、算术和理科四门必修课的教授会主任傅斯年、罗家伦、张国焘和康白情分别报告教学安排。这些活跃的学生领袖,今天突然提前做起了先生,还成了各学科的教授会主任,脸上自然神采飞扬。张国焘这些日子老往李大钊的图书馆跑。李大钊一接受图书馆后就开始全面整顿,空下来就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和苏联的十月革命。他的办公室自然成了师生们探讨布尔什维克,畅谈天下各种主义的场所。张国焘这位从江西萍乡走来的青年学生,一直胸怀着救国的大志,俄国革命的炮声,使他看见了中国的希望。尽管遭人耻笑,但他仍顽固地认为,要拯救中国必须建立一个政党,必须从发动农工做起。所以对办校役夜班,他特别卖力气。一有空,就钻进这些听差和门房的宿舍里海聊一通。他甚至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中国最早的社会革命活动家和工人领袖。对师生中那些满口音韵、训诂,一头钻进故纸堆的国粹派还真有点不屑一顾呢。
蔡元培就在众人的期盼中开始了演讲。那镜片中细小的眼睛因喜悦而熠熠放彩,颧骨外突的脸在醇酒般的春风中微显红晕。他的声音在校役们听来是那样地亲切:
“今天是北大校役夜班的开学之日,也是北京大学开办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改革。从前这个地方是不许旁人进来的,马神庙北大的门口就挂着一块匾,仿佛是威风凛凛的虎头牌。人们见了都知道这是学堂重地,只有大学学生同教员可以进去。今天,这种思想终于改变了,听差的也可以上学了,于是大学中的任何人,都有了受教育的权利。所以我敬请全校师生记住这个光荣的日子,记住我们肩负的责任。因为我们不仅要让北京大学每一位工友享受这种权利,还要逐步让全国的每一位公民享受这种权利。兴办平民教育是我多年的理想,也是改革北大风气的重大举措。我想通过齐心协力办好夜班,很快会在全校师生、工友之间形成一种亲密无比,平等相处的校风。另外,我也希望全体学员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学习各种知识。我想我们办学的初衷,一是为了有益于搞好现有的本职工作,不至于因为没有文化而闹笑话。二是为了将来从事新职业的需要。在座的多数工友还很年轻,像何以庄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今后发现一个我们一定使用一个。希望诸位以他为楷模,奋发努力,把自己培育成对国家有用的新人。”
门房老刘头算是校役中岁数最大的学员了,他胸戴大红花,手捧教师们捐赠的新课本,新鲜得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张西望个不停。他发现何以庄正美滋滋地站在教师队伍中,穿着一件崭新的竹市长衫。这位个头瘦小的青年,见蔡校长又拿自己来勉励大家,眼眶里终于情不自禁地喷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从到了文科教务处后,一有空仍跑去原来的学生宿舍打扫卫生。晚上,常捧着一本《文心雕龙》,去向范文澜请教疑难之处。范文澜留校后又做了北大第一批研究生,正在埋头撰写一部重要的学术专著《文心雕龙讲疏》。就在上周五的下午,范文澜高兴地跑来叫他快去校长室,说:
“蔡先生听大家都说你德行好,非常感慨地要为你写一幅对子呢。快去!”
他是个羞于见大人物的老实人,那天胆怯地一进校长室,就见蔡校长正伏案为他用工整的隶书写下两句殷切的古训:
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耘。
他至今也不敢将先生的手迹装裱上墙张挂,只是在每天就寝前深情地看上一眼。今天,他激动地望着讲台上那位散发着圣贤气息的长者,觉得在北大,在蔡先生的心目中,更重视的是一种人格的教育。
开学典礼结束后,邵飘萍以名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蔡元培。那篇洋洋洒洒的谈访录在《申报》发表后,轰动了沉闷的中国,很快在各大高校流传开来。最精彩的还是其中一段,题为《蔡元培的大学理想》:
记者:蔡先生,国外流传着大学校长为一校之魂的说法。据说一流大
的校长,都有自己独特的办学理想。不知您的看法如何?
蔡元培:我同意你的看法,鄙人在国外考察教育多年,发现世界一流
的大学有几点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是大学校长应是学术领袖和教育大家,
而且校长的大学理想和人格往往决定了这所学校的学术地位和精神风格。
所以一所学校的优劣关键看校长,而不应该责怪教师和学生。二是一流的
大学往往拥有一批闻名天下的大师和高水平的研究基地。三是世界一流的
大学,还必须像孟子说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四是必须有充足的教育
经费,经费的重要性无论如何估计也不会过分。
记者:蔡先生,您主长北大已有一年多我很想具体请教一下您的
大学理想和办学思路,因为教育界同行都很关心这个问题。
蔡元培:这首先要回顾一下我办学思想的由来,也就是一些著名大学
和大教育家对我的启发和影响。中国的高等教育,以前都是沿袭传统的书
院式教学方法。百日维新后受西学影响有所变革,但多数照搬日本的模式。
在国外留学期间,我亲身感受了德国和英法的大学教育,发现像十五至十
六世纪的剑桥和牛津大学,已从专业训练转到道德教育为主,通过学院教
育,培养教派的贵族和绅士美德。而这一局面到了十九世纪初,终于由于
威廉·冯·洪堡创立了柏林大学而有所改变。这是一位影响世界潮流的伟
大人物,他在强调人格教育的同时,强调了素质教学,坚持教学和科研并
举,通过研究来促进教学,顺应了时代需要而成为世界大学教育的楷模。
到了本世纪初,各国的高等教育明显地向两个方向发展。一端为学术性大
,循着学术性向金字塔的顶尖努力。另一端为非学术性大学,根据实用
性原则,朝着庶民高等教育方向趋向大众化、普及化和多样化。我进北大
后,首先强调了大学是研究高深学问之地,不是养成资格的场所,更不是
造就官场的摇篮。主要是想端正求学宗旨,扫除以往读书做官和混文凭的
陋习。按我的理想,是想把北大办成一所学术性大学的。我还根据国内的
现状,提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
但是中国目前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实在太黑暗、太落后、太愚昧要把
北大办成世界著名的大学,还是一个很遥远的梦。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
也只有一步步地前进。如成立评议会和教授会,是为了倡导民主精神。创
办各科研究所,发动师生兴办各种学术团体,是想形成一种自由的研究室
气。成立进德会,主要为了提倡人格和素质教育。我觉得一所名牌大学,
应是一个国家名家大儒聚集的中心,又竭尽全力请来了一批学问大家和青
年导师。我原想让北大办成以文、理两科为主,把法科和工科分出去,但
看来还做不到,只能采取收缩主义。当然最困难的还是经费,北洋政府不
断地向国外秘密借款,几乎全用于扩充各自的军队。中国最高学府一年能
到手的钱,连国外普通大学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实在是最令人痛心的黑
幕之一,还望新闻界帮助呼吁,早日在中国结束那种索不完的薪饷,赶不
完的官僚的腐败局面。
记者:蔡先生,今天是校役夜班开学的第一天,也是北大迈出平民教
育的第一步。按您的理想是想办一所注重研究的学术性大学,这平民教育
又如何理解
蔡元培:这并不矛盾,平民教育是我教育救国理想的一部分。我早年
的主张是“无人不当学,而亦无时不当学”,现在的想法是希望人人都可
以自由听讲。我以为只有一国民众的素质都提高了,大学才有高质量的生
源。我打算采取三条措施,一是改革旧的招生制度,不看出身、资格,惟
成绩优劣为录取标准。让那些出身贫寒而学业优秀的青年也能进北大读书,
这一条去年秋季已经做到二是向社会招收一定数量的旁听生和选科生,
让更多的人能受到高等教育。而且旁听生和选科生优秀者还可以转为正式
生,一样发给毕业文凭。这一条今天就可以告白于天下,我一定说话算数。
三是校役夜班仅仅是第一步,今后有条件还可以向社会办平民夜校,真正
实现人人都可以进北大,都可以自由听讲的理想。
记者:听君一席话我很感动,也想起了社会上的许多流传。一是说北
大是各种主义和派别最自由的聚集之地,像白话文和文言文,新派和旧派,
革命党和帝制余孽,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这里自由进出。二是说您蔡先生
是手捏两把烂泥到处糊破洞的好好先生。别人只有一种主义,你却是个兴
趣广泛的古今中外派,是一尊广渡众生的南无阿弥陀佛。三是说北大人有
一股臭脾气,又穷又做。与清华比,如讲门门功课的考试成绩肯定比不过。
但北大的怪杰、鸿儒和反叛者,个个都是大人物,单个打擂台绝对天下第
一。我这样说,不知有否冒犯先生之处?
蔡元培: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但也想坦率地告诉你,我很高兴北大能
出现这种自由竞争的新局面。因为我历来主张中国儒家“道并行而不相悻,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原则。一年多来,社会上议论北大最多的无非是
“反祀孔、倡白话、骂政客”。我也反对祭孔、反对拿孔教害人,但从不
反对孔子学说中有价值的东西。我提倡白话,但并不主张完全取消文言,
像一些艺术作品如中国画的题款,用白话就不如文言更有韵味。至于说
《新青年》乱骂政客,那是因为政治实在太黑暗教育不想卷入政治,
可政治总想控制教育,这就是民国以来的现实。所以我还不自量力地提出
教育要独立的主张,看来至少在现在还行不通。至于你提到北大和清华不
同的校风,这完全正常。我是崇尚希腊哲学的,希腊的一些大哲学家就是
在一种自由的空气中产生。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学说也同样如此。举一个
例子,我和你虽然都是浙江人,年龄相差十八岁,但性格完全不一样,这
又有什么不好
记者:听了蔡先生的一番鸿论,真是茅塞顿开最后我还想发自内
心地说一句话:“北大真不愧为大!”
6
在铁狮子胡同的东口路北,有一片庭院深深的大院。门扇上金粉彩绘的口中衔环椒图,与大门两侧雄踞在精美石座上的一对威凛凛大石狮一起,活现出当年王府的森严和气派。
段祺瑞正阴沉沉地坐在国务总理的办公室里,听徐树铮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是今年三月再次复出的,前不久,在徐树铮的操纵下,大批奉军入关抢截那批他下台前向日本订购的军火,闹得京津一带人心惶惶,督军团又趁机联名发出了咄咄逼人的通电,为他组阁鸣锣开道。通电气焰嚣张地呼吁:
全国安危,国人离合,均系我公一人!
段祺瑞下野后竟有如此声威,把刚上台的国务总理王士珍吓得一溜烟逃到了天津,说什么也不干冯国璋也只好低三下四地跑去说小话,段祺瑞却端起了架子,说自己无意于组阁。急得冯代总统赶紧对天起誓,并许愿今后国务院决议,总统不得擅改一字;阁员由总理选择,不必征求总统同意;总统的电报也必须由国务院核发才算罢休。
可是今天,徐树铮却带来了一个令他头痛的消息。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一听说他和日本签署了《共同防敌协定》,就群情愤怒地集体罢课,还召开了声讨大会。当日本警方逮捕了一百多名学生时,中国留学生当场决定全部回国请愿。现正分头向北京和上海等地各界人士揭露真相,鼓动联合阻止大总统盖印。
这位面色铁青的北洋虎终于下了决心,想用高压手段强行制止。他凶狠地一拍桌子,瞪直眼说:
“传我命令,先让报馆封锁一切消息,扣留学生的宣传品,派侦探监视请愿团行动,严禁开各种大会。必要时,武力镇压!”
待徐树铮一走,他却颓然坐倒在椅子里,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为了配合日本欲出兵西伯利亚的需要,他在上台的第二天,就秘密签署了《中日共同防敌协定》的换文。又在5月16日和19日,两次签订了《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和《中日海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这些谈判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也有难言之隐,这又要扯到去年的那次“西原借款”。
他以再造共和的名义赶走张勋后,为了对付孙中山的南方政权,推行武力统一政策,扩充皖系实力。苦于经费短缺,也只好饮鸩止渴,指使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亲日派,以各种名目向日本大借款。总数竟高达三亿八千万日元,其中由西原龟三经办的八笔借款就占了一亿四千五百万日元。正如西原龟三所说,日本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组织中日两国经济圈,在战后的竟争中排挤英美势力。正由于此,人们把“西原借款”戏称为“西原贿赂”。这些钱到手后,几乎全用在编练和装备他的军队,组织“安福俱乐部”等皖系事业上去
东京留学生请愿团如神兵天将,终于冲破重重关卡,出现在北京。一下火车,就直奔北大等学校点火串连。这天晚上,蔡元培正在寓所与汤尔和、沈尹默喝茶聊天,忽见他的私人秘书范文澜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蔡先生,北大全体学生正连夜召开大会,决定明天一早上总统府请愿呢。我也参加了,但考虑再三,还是先来报告校长一下。”
“为何要罢课请愿?为什么不事先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
他这温文儒雅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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