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罢课请愿?为什么不事先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
他这温文儒雅的风范怎么不见了,像点燃的爆竹突然蹦跳起来,声色俱厉地质问起范文澜。
范文澜先是有点害怕,但很快就镇静下来。他相信蔡校长一定会理解学生的爱国热情,便轻声介绍起情况。眼前又浮现出那幕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他仿佛又亲临其境,回到了马神庙,脸上充溢出动人的血色。
傍晚时,几十名头围白布条的留日学生,突然出现在北大的各个角落。一边奔跑着,一边痛哭流涕地大声疾呼:
“同胞们!快行动起来救我中华。段祺瑞已把中国出卖了!日本的军队很快就要开进吉林,开进黑龙江了”
最令人感动的还是一位东北籍留学生,披麻带孝地跪在大操场中央,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同学们!国亡了,我们全体留日学生已全部回国请愿中国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快随我们去制止总统盖印吧!快去救我中华,救我同胞!”
他面向苍天哭着喊着,最后竟因激动昏厥过去。
北大人震惊了,感动虽然他们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件,但一种蕴藏在血液里的天生的叛逆精神,突然萌发出巨大的爱国热情。他们决定行动了,立即放下手中的书卷和饭碗,自发地拥向大操场。又是好样的傅斯年、罗家伦、许德珩、张国焘、谭平山、段锡朋等挑头,临时决定由段锡朋担任总召集人。见他大声地宣布:
“先安排请愿团吃饭休整,晚上七时正,全体北大学生在法科大讲堂开会,研究明天的行动方案。”
宁静的校园沸腾这天晚上,法科大讲堂里灯火辉煌,挤满了一千多名热血青年。一个可怕的现实终于使他们清醒过来,人人切齿唾骂,愤怒得恨不能马上就采取极端行动。段锡朋和傅斯年等商量后,又公推“傅大炮”上台演讲。毕竟他是学生们公认的无冕之王,口才又好,在这关键时刻,他的话大家格外中听。
傅斯年真有点豁出去见他双目精光四射,神情悲愤地说:
“同学们!我们来北大求学是为了将来救国,现在国家需要我们献身的时候到这些卖国条约只要一盖印,日本不仅控制了中国的军队,掌握了全部的军事情报,而且中国军队也将成了东洋人的仆从军。他们的虎狼之师还将合法地开进东三省,在那里驻兵设警,干涉内政,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我们作为炎黄子孙,能眼睁睁看着国家主权被人出卖不!我们决不答应!留日学生已全部回国请愿,我们北大学生决定明天一早全体罢课,去总统府拼死阻止盖印。这件事有很大风险,所以我们刚才和各班班长商量决定,不惊动各科学长和敬爱的蔡校长。一切责任和后果,由我们临时成立的学生会全权负责。如同学们愿意迈出这勇敢的一步,请鼓掌通过。同学们,北大将永远走在与黑暗势力抗争的最前沿!希望这不是预言,而是行动!”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傅斯年在嘹亮的北大校歌中庄严地向大家鞠躬。当他抬起头时,已热泪沾襟。他的眼前浮现起了十几年前“拒俄运动”时一幕感人的情景。大概也就在这个会场吧?一群京师大学堂留着辫子穿着官服的旧式学生,激昂地效仿古代的太学生向清政府“伏阙上书”,首开了全国学潮的先例。弄得那拉氏勃然大怒,多亏了张百熙从中周旋,才以输送三十多位捣乱分子出国而草草了事。他隐隐觉得在潜心学问之外,一种神圣的使命,一种新的人生之路降临他的心胸和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
这天夜里,蔡元培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像心中撞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搅在一起,真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干脆披衣起床,独坐在院子一角的石桌前发愣。说实话,他有点激动,也有点害怕,更有点担忧和生气。他毕竟是一位民国元老,当年在上海创办过《俄事警闻》,率领爱国学社的师生上街参加过“拒俄运动”。对学生的爱国热情自然心有同感,激动不已。但他又是北大一千多名学生的校长,对段祺瑞的残忍也早有所闻,万一出动军警,学生中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向家长和社会交待还有,在他的潜意识里,在他的性格深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温情脉脉的善良愿望。他一直以为学生就应安心读书,不到非常时期不该闹学潮。罢课游行多了,人就容易心野,容易因虚荣心参与政治萌发领袖欲望而影响教育和人品。最后,他确实有点生气平时他以北大为家,几乎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百般爱怜。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连招呼都不打就决定了,根本不把他这校长放在眼里。如果说,这天夜里他只是有点伤心,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挑战,那第二天清晨,当他情急急赶去劝阻请愿队伍时,他简直有点愤怒
他是七点左右赶到北大的,只见全体学生已浩浩荡荡地准备集队出发。也不知是谁塞给他一份全校学生的总请假单,他就捏着这张纸条,站在大讲台上望着群情激奋的人群,大声地劝阻起来:
“同学们!你们的行动为爱国而发,所以不能说不对。但这种方法,实属不当。平时你们每有事必举代表,来找我商量,请我签名。今天你们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却一声也不来通报,更没有想到要来听听我的意见,这等于说是取消了我这校长的资格。我的意见是请各科各班推选代表,把所有要向总统转达的理由和要求告诉我。由我去代表北大向政府交涉,我一定会代表大家据理力争的。同学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蔡元培。我们已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今后还要亲如家人般相处下去。北大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近二千名师生共同拥有的精神象征。我们一定要珍惜她来之不易的今天如果你们连这一点都不相信我,那蔡某惟有向政府辞职了”
他的嗓音开始哽咽起来,他实在太激动眼圈一红,便低下头独自向校长室走去他原以为学生们会有所感动,会听他的话派代表来向他汇报和解释,会取消这次过激的行动。他就这样一直自信地在办公室里静候着他们。
见蔡元培一走,全场惶惑对这位慈父般的大学校长,人人从内心充满了敬意。今天他语重心长的发话了,而且还带着一种恳求的哀怨。一千多双不知所措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向几位学生会的领袖。
傅斯年、罗家伦和段锡朋都面露为难之色。张国焘却急红了眼,他腰了一眼留日学生回国请愿团的几位朋友,情急中突然血气方刚地跳上台,憋足气力朝黑压压的人群挥舞了一个闪电般的手势,用充满煽动性的口吻叫嚷道:
“同学们!蔡校长有他的难处呵;他不出面说几句,政府就会追究校长的责任。他的心是支持我们的爱国行动的,大家想想,留日的全体学生连书都不读了,我们还有什么好保留现在我宣布,北大学生请愿团——出——发!”
北大的学生队伍终于欢呼着拥出了校门。他们充满新奇地挥舞着标语,高喊着口号,打出了鲜红的横幅。与北京高师、北京工专和法专等四校学生共约二千余人,会合成一股浩荡的正义之师,向新华门进发。
当蔡元培终于清醒过来时,他气愤得面色潮红,简直快有点失去理智他当即伏案给冯国璋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是和学生连在一起的。想不到在关键时刻,自己却被年轻人无情地抛弃
写完后还不算数,马上召集各科学长前来开会。夏元琛、王建祖、温宗禹一听蔡元培说完情况,心里也有同感,都冲动地表示因不能帮助校长管理学生,有负学长职务,也要求联名向教育部递交辞呈。在这批国内一流学者的脑袋里,还有一种很深的师道尊严的怪念头在作祟。万一这次不做好规矩,今后还能管教学生
陈独秀却抽起了间烟,一声不吭地干坐着。他很矛盾,说实话他完全支持学生的行动,与黑暗的旧势力抗争,有何客气可言?他当年不就是这样轰轰烈烈地走过来的最令他高兴的是,这次北大学生完全自发的爱国行动,能组织得这样统一和严密,这是否也和他平时鼓吹思想革命,办了几年《新青年》的启蒙教育有关他从这次学潮中隐隐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也隐隐地感觉到蔡老先生有点落伍或者说,随着年龄、声望和地位的转变,对学生的态度有点居高临下的家长式习气他是个直性子的人,但惟有在蔡先生面前不敢放肆,老先生今天实在太生气他甚至还勉强地答应了在各科学长的辞呈上签名,这无非是一纸戏言罢再说,对个别浅薄而容易狂妄的学生,他私下也觉得要有所约束。说到底,他倒真是位武断而有点霸气的家长式人物。去年明明是他错怪了许德珩,却因爱面子死不认账,想到这里,他充满同情地瞥了一眼蔡元培,会心地笑
当学生的队伍抵达新华门时,请愿的人群中,又杀出一彪人马。一向软弱可欺的工商界也愤怒正在天津召开的全国商会联合会议,今天也派出了赴京请愿团。他们强烈要求公布外交真相,停止内战,废除各省苛捐。并宣称,如不接受条件,将举行全国性的罢工和罢市。
冯国璋今天一反常态地热情,见段祺瑞拒而不见,就主动在总统府里接见了各界代表。他今天怎么满面红光似乎心情很好,聆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陈述,神情自得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呢。
冯国璋开始了他的冗长而又耐心的解释。先是反复说明此项军事协商并非正式条约,也不像外间所传为亡国条件。又从桌子里拿出一份条约原稿,择要朗读给代表们听。见大家还不敢相信,他含笑长叹一声。令秘书捧来一大叠从全国各地发来的声讨通电,捡出几份扬扬手说:
“看!这是广州的非常国会和军政府的电文,这些都是西南各省督军们分头拍来的。自古有君无戏言之说,今天本总统郑重宣布,就算以前内阁有人想亲日做些交易的话,今天本总统以四万万民众强烈反对为理由,也决不敢擅自在条约上盖印而成千古罪人”
代表们这才吃了定心丸,欢呼着率队伍散去。
傅斯年和段锡朋回校后听说蔡元培和各科学长的辞呈均已送出,才知道事情闹大想想蔡先生平时的为人,想想他来北大一年多所经受的磨难,一个个都面有羞色,着急起来。慌忙召开碰头会商量对策,决定先派出四位学生代表赶去教育部竭力挽留蔡先生和各位学长。正巧总统府也将蔡校长的辞呈退送到了教育部,还指令派次长袁希涛亲自去北大做挽留安抚工作,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了下来。
蔡元培见学生们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而且由于北大和社会各界的强烈抗议,一纸卖国条约总算没有盖印,心里的气已消去了许多。这天下午,他正在校长室里安排北大进德会的成立大会。截止今天,已有四百六十八名师生报了名,这真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实在令他有点惊喜若狂呵!他决定在成立大会上选举评议员和纠察员,还亲自分配起各自的名额比例。
就在这时候,耳边隐隐传来了一声胆怯的呼唤:
“蔡校长!”
他缓缓地抬起头,见门口正站着他平日最器重的学生傅斯年、范文澜、顾颉刚、罗家伦和各位班长。他们有点害羞地低着头,局促地搓着手,像一群做了错事的孩子令人怜惜和不安。他的心释然长吁了一声,几天来的烦恼和委屈顷刻烟消云散。他忙激动地站起来让坐,脸上又溢出了慈祥的笑容。
还是傅斯年鼓起勇气先开了口。他真诚地说:
“蔡先生,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的本意是不想连累您和各位学长。所以您千万不能辞职呵!我们和北大不能没有您今天,我们是特意来向您致歉的”
他一边说眼眶先湿润起来,还带领众人向他弯腰鞠躬。
蔡元培忙劝住大家,心一酸,眼角也有点红他深情地说:
“我的本意也是怕你们出事,怕影响你们的学业呵!北大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一切需要出头的难事应由我一人承担。说实话,真到民族危难之时,相信我也会带领你们走上大街,去向军阀政府抗议和示威的。你们相信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呀!”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他的肺腑之言感动他们望着陈列柜里那几枚闪耀着辛亥英雄大无畏精神的炸弹,望着慈父般为北大的新生熬尽心血的蔡先生,都噙着热泪使劲地朝他点头致歉。
双方都觉得彼此的心贴得更紧了,一个共同的愿望恍如澎湃的春潮在校长室里回荡,那就是:
“北大呵!我们的北大!”
7
这几天京津沪的各大报纸,接连报道北大各种气象辉煌的新动向。消息也传到了东交民巷,居然引起了洋大人的好奇心。这天上午,外交部和教育部先后打来电话,说法国驻华公使相卜先生将偕同《巴黎时报》主笔杜伯斯古等文化界人士,在本月十日前来北京大学参观。蔡元培一听就乐他亲身感受过法兰西共和国的民主精神,对法国的文学和美术,尤其是教育界充满了好感。
他高兴地叫来了李石曾和新任庶务主任李辛白,一起商量起接待事宜。应该说,他当年在法国的留学生涯虽然非常清贫,但精神却很充实。他意外地发现当今世界之教育,能完全脱离君政和教会影响的,惟有法兰西。法国自革命成功,共和确立后,教育界已一洗君政之遗毒。尤其是通过1886年、1901年和1912年三次颁布法律,又一扫教会之障碍。所以在他回国前就一直认为,中国的教育应完全以法国为模式。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他在留法期间,就主动与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等人最早发起了留法俭学会,鼓励中国青年赴法留学。到了1915年6月,又共同组织了“勤工俭学会”。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回国前与巴黎大学教授欧乐等人创办的华法教育会。由欧乐担任法方会长,他自己亲任中国方面的会长。副会长是汪精卫,书记为李石曾。
李石曾对法国公使来访自然高兴,那双精明过人的小眼熠熠放彩。他有点激动地说:
“这次接待由我来担任翻译,我们那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已穷得叮当响我正厚着脸皮去拉梅兰芳、韩世昌、姜妙香等名伶,想在江西会馆搞募款义演呢。这次非让公使先生出点钱不可。还有,湖南的一批去法国的学生也组织得差不多还要请公使帮助与法方疏通一下。”
蔡元培非常理解这位老兄的苦衷。他是一位实干家,这些年,从创办豆腐公司,提倡素食主义,到操纵各种勤工俭学的实体,事无巨细,几乎凭他一人支撑着。不过此公个性也有些乖戾,喜欢自说自话,外间传闻他的权欲和钱欲都不可小视。记得还在法国时,常为一些具体事务与人争吵,最后总是请出他这位“甩手掌柜”来做和事佬。
李辛白果然办事干练,思路敏捷,一开口就让蔡元培拍案叫好。
“去年我们刚和英使朱尔典搞得不很愉快,一直闹到了对簿公堂。今天,法国公使却主动来了,应该说这是一种亲善友好的姿态。给法国人看什么看国粹派的音韵训诂学说自然不行。法国不是素以自由、民主、博爱著称应该给他们看新创立的各种学术研究团体,甚至可以送些《新青年》杂志。古琴大师王心葵前不久不是来演奏过还盛况空前呢。这次一定要您亲自请他再来捧捧场。还有,那位鲁迅先生设计的校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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